夜凉如水，夜幽如梦，夜风寒如铁，吹起尘屑，吹落花叶，吹乱青丝衣瑟瑟。
在列车外，在夜幕下，在冷风里，一条游蛇般的长队蜿蜒前行。
队中是形形色色的人，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男也有女，不同的衣着，不同的打扮，相同的面孔。
黑筋密布的面孔，一张张触目惊心的脸，一个个神情呆滞的人，迈着僵硬的步伐，机械地走着。
走向深山，走入黑暗。
所有人的方向都一致，所有人都是空手孑然，不带任何物品。
除了她。
一个长发披散的女人，同样僵硬的动作，同样木然的神情。
不同的是，她用一双黑筋密布的手，紧紧地抱着一个小孩。
她抱得极紧，哪怕身体已僵硬，哪怕神思已恍惚，她仍然没有舍弃。
小孩大半都被掩在衣内，看不到容貌，但耷拉在脑后的那两根乌黑发辫，证明她或许是个小女孩。
冷风吹过，辫梢摇曳起舞，衣襟附和舞姿，翩然翻飞，在那偶尔掀开的衣角缝隙里，有一只洁白的小手……
……
列车里，灯光忽然闪烁了一下，林树涛杵在盥洗室门口没有任何反应。
此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在他心里飘荡，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重置了这处空间，删掉了一些原本应该存在的东西。
彼时人面桃花相应红，此时只有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种感觉，叫做熟悉的陌生。
“哥哥！请你吃饼干，吃了饼干就不会不开心了。”
“给！”
“嘎！嘎！嘎！”
“下次才可以吃了哦！”
小女孩清脆的话语犹在耳畔。
本是萍水相逢的人，本是匆匆来去的过客，本不该有太多的情绪。
但有时候，刻画在记忆里的浓重，并不需要经年累月，也不需要感天动地，只需要一丝丝不带烟火的纯真。
小女孩的纯真已成记忆。
记忆才是生命的瑰宝，是人们穷尽一生、真正得到、也是唯一得到的东西。
一块硬盘，本身并没有太大的价值，但如果存储着珍贵的数据，就会成为无法估量的存在。
人也一样，高贵的并不是掉了毛的身体，而是存储在脑袋里的数据。
物种的进化源于智慧，智慧源于知识的累积，知识是数据，也是记忆。
记忆能力与生俱来，是上天的赏赐。
也正因为来自于赏赐，所以记忆并不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无法像使用硬盘里的数据一样使用记忆。
我们无法调用“过去”，也无法递归到其中，只能像看电影一样地“回忆”，而且还是只能独自欣赏的电影。
当然，或许可以讲给别人听，但那不过是一种转述，并不是分享。
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却只能置身其外，做一个看客。
占有而不能拥有，这才是人生的最大悲哀。
因此，从古至今人们一直在努力寻找生命的意义，在努力诠释人生的真谛。
人们想要用以掩盖这个悲哀。
但很遗憾，也许是无从寻找，也许是遍寻不着，由此衍生出来的哲学课题，已令无数从业者发疯发狂。
而那些没有堕入哲学梦魇的人，转而拼命地满足五感，拼命地追求欲感，拼命地夺取各种资源，拼命地在每个能够触及的角落里，刻上自己的记号。
这一切，掩耳盗铃也好，以叶障目也罢，只是聊以自欺的替代品，用于填补那个最大的、纯天然的悲哀。
人这一生，无时无刻不是那只贪心的猴子，捡起了明天，丢掉了昨天。
生命的过程，就像燃烧的棉绳，火光处是今天，昨日已成灰烬。
这是一条不归的绝径，直到生命终了，绳燃尽，火熄灭，只留下一道灰痕，或随风飘散，或留待别人追寻。
小女孩的突兀而来、匆匆而去，已经成了林树涛记忆里的一点点残灰。不同的是，智能辅助系统记录了这一切，他不用再独自看电影，还可以和别人一起欣赏。
这是一则有关辅助系统的广告，对此，林树涛表示谴责。
伸手捡起那块带着齿印的饼干，他转身离开。
我们纵然无法递归到记忆里找人，并不代表不可以找人。
“一定要找到她们！”林树涛神色转而坚毅。
心还在痛，心还在跳，速度飞快。
就在刚才，在伸手捡饼干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手，已隐隐冒起了青筋。
时间也不多了……
他虽然不清楚变异过程，却知道变异结果。
联想到自己满身满脸乌筋的情景，他浑身都发冷。
病毒的恐怖超乎想象，甚至已经到了科幻的地步。
就如同曾经的一个生化故事。
一次意外，导致一种可怕的病毒爆发，差点毁灭人类……
林树涛努力回忆，然而由于年代久远，故事早已淹没在历史尘埃中，鲜为人知。
他也是因为故事里涉及了一个智能系统，在上学时，有老师曾在课堂里提起过。
对于那个智能系统，他印象深刻，但有关病毒的事情，却想不起更多。
“似乎……好像有疫苗！”
想到疫苗时，他眼里燃起一团火焰，随即又黯然熄灭。
在这荒山野岭里，怎么可能会有疫苗。
故事和现实的差别，往往不是荒诞不经的开始，而是波澜不惊的结局。
因为每个故事最终都归于美好，而现实，他知道自己身后并没有那个能够“柳暗花明”的导演。
抛开臆想，他继续搜罗故事情节，希望可以从中找些有用的东西。
可惜，就连女主角适应了病毒成为超级人类这种重要的剧情他都不知道，不然火焰也许会再次点燃。
要是在平时，遇到记不清的事情，直接上网搜索就行了。
网络无言，任君予取予求，但眼下没了联盟网，他只能傻愣着体会一下文盲的感觉。
还是在互联网时代，有位“宅神”前辈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网络给予我们唾手可得的知识，同时也剥夺了我们的知识所有权。这种剥夺，是把知识从我们的脑袋里迁移到网络数据库里；因此，一旦我们脱离网络，将面临无法使用知识的尴尬。”
这是源于人们对网络的依赖，想要的知识随手就能查到，也就不会去深记了，久而久之，一旦形成习惯之后，知识就不再属于自己。
但这并不能说明网络是一个坏蛋，凡事有利也有弊，就像从自给自足的农耕村落，变迁为繁忙热闹的商业都市，无疑是一种进步，却也变得更加脆弱。
武器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对于网络发展最终会衍生出来怎样的弊端，枫菜阗曾经有过相关论述。
那是他在一次声情并茂的演讲里提到的，他说：“在我们生活的地球上，在遥远的远古时期，曾经有过辉煌灿烂的史前文明，他们的科技超乎我们想象，他们的智慧也不是我们所能媲比。然而，众所周知，他们消失了，消失得非常彻底，就连一丁点儿与文明或科技有关的记载都没有。哪怕是一部烂到无以复加的连续剧，哪怕是一首坑到不能再坑的蹩脚诗，全都没有，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首先我要告诉大家的是，绝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记录，或者不会记录。想想看，就连我们的祖先都有办法把知识传留下来，为什么无比发达的史前文明却反而一片空白呢？”
“是因为时间太久，全都风化了吗？”
“那是不可能的，就算纸张会腐烂，难道他们不会石刻吗？就算用泥巴捏几个字也可以保存至今，连白垩纪的恐龙脚印我们都找到了，为什么偏偏就少了史前的文明？”
“这是非常不合逻辑的，也是极其没有道理的，所以我猜测，他们肯定用万全的方法把知识保存了起来，并不需要石刻或者捏泥巴那种，低级别高风险的技术。”
“对此我们不妨做一个大胆的假设，假如他们的科技非常发达，他们的网络极其完善，那么可以肯定，他们必然将所有的信息都存储在网络数据库里，包括文字、语言、文学、科技、V片等等。”
“可以说，他们是一个完全生活在网络里的文明，他们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类似于二进制那样的数据。所以，当他们的文明毁灭时，网络停止运转，数据库也被掩埋在茫茫尘埃之中——其中就包括那些无比先进的科学技术，以及无比辉煌灿烂的文明文化。”
“但我相信，在毁灭发生之前，他们一定对数据库进行过特殊封装，以某种不为我们所知的方式保存了下来。”
“因此，只要我们找到他们封存的数据库，就能拥有无比先进的史前科技，也能了解辉煌灿烂的史前文明！”
……
“但是——请别高兴得太早，就算我们找到了数据库，谁能解读？谁来翻译？”
……
“不用绝望！”
“因为，一个划时代的高级智能即将问世，她必将引领我们紧随史前文明的脚步，让我们达到、甚至超越史前文明的辉煌。也只有她，才拥有足够的智慧与能力，从而帮助我们打开史前文明遗留的宝藏，让我们……”
……
当时，林树涛站正在环视台下人群，努力寻找长得像老教授一样的人。
这时一名戴着大框眼镜、貌似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站了起来，慢条斯理地说道：“枫先生，照您这么说，如果我们继续发展，那我们是不是也会像史前文明一样，将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二进制数据存储在网络数据库里？那么，万一我们的网络瘫痪……我是说假设有一种病毒，把所有的数据都清除了，那我们是不是又要回到原始社会？另外，按照您的说法，一旦您的智能系统获取了远古时期的先进科技，必然会加速我们把文明变成二进制数据，或者是更加不可理解的数据，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们像史前文明那样消失了，您的智能系统，岂不就是湮灭我们人类文明的元凶吗？”
……
林树涛用无辜的眼神看着疯子老板，潜台词是：“老大，这个可不是老教授！”
枫菜阗默然，认真思索后他说道：“林！考虑到公司的形象，我觉得你有必要剃个光头，再戴上墨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