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魏把从龙青家拿回来的照片制作了一张缩印版放进自己钱包里,这张童年唯一的合影充实了他无数回忆往事的时刻。荏苒光阴,孤独的人没有春秋与冬夏,只有白天与黑夜,醒和睡,工作与休息,江魏就这样把自己扑进工作里。本来,他下定决心永不再见袁雅,在龙青离开后的一年里,他将她拒之千里。然而,不久前他收到了她的结婚请柬,他西装革履地出席了婚礼,看到身披嫁纱的袁雅笑得夏花般灿烂,原先那股怨愤也逐渐淡去。
席间,袁雅翩然而至,趁旁人不注意,小声问江魏:“找到他了吗?”
他摇了摇杯中殷虹的葡萄酒,若有所失地说:“还没。”
“会回来的!我有第六感。”她自信满满地冲他点了点头,“咣”的跟他碰了一下杯,然后仰头饮尽,那神情像极了一位妍黠的占卜师。
江魏很开心,他感叹时间神奇的魔力,它不声不响地永恒地沉淀着一切,纠缠、疏远、争吵、陪伴,有时候人们要做的只是等待。
“丢了可惜吗?”一把沧桑而慈和的声音让江魏始料未及,他扭头一看,竟然是父亲魏蓝。
“您怎么来了?”他惊讶地问道。
“新郎是后辈。”魏蓝轻轻拍了拍他的臂膀,示意不要大惊小怪。
“您来很久了吗?”
“嘿嘿,看到你们‘耳鬓厮磨’,听见酒杯碰得山响!”
“爹!话可不敢乱说!我们真的只是朋友,比真金还真。”
“我还没老得糊涂到看不出来你们是朋友,不然她能跟别人结婚吗?所以,你打算把我的儿媳藏到什么时候?”
为了回避父亲的问题,江魏接二连三地自己猛灌酒,婚宴散场时已经晕眩得厉害,魏蓝见状担心他情伤深重却死鸭子嘴硬,心疼之余决定驾车送他回去。
一进屋,江魏便倒在客厅沙发上,魏蓝一边帮他除去西装外套一边叨咕这把年纪竟然给儿子当起了代驾外加伺候起居。
“这是?”魏蓝捡起从西装内袋掉出来的钱夹看了一眼,“这不是?!”这一眼让他心头一沉,脑神经系统顿时进入了高峰拥堵状态——究竟是什么意识促使他珍藏这张照片?两人知道彼此的关系吗?还是说另有隐情呢?他决定留在这里等儿子醒来问问清楚。
清晨,江魏起床冲凉,正当他裹着浴巾拨弄着头发去客厅找吹风筒的时候,桌边一脸严肃的魏蓝正直直地盯着他。
“爸,您这么早!”想起昨晚由父亲送回来,他面露愧色地坐到桌边,早餐有粥和几样小菜,他舀了一勺粥,入口微温,料想父亲已经久候。
“你跟龙青联系上了?”魏蓝的问题直奔主题。
江魏压根没想到父亲要说的是龙青,十分惊异地放下碗勺,“您还记得他?”。
“先回答我,是不是和他联系上了?”魏蓝蹙眉。
“是,一年多以前偶然碰见,后来……”江魏有些伤感。
“关系很——亲近?”魏蓝预感有些不妙。
江魏沉默,他觉得父亲“很”字后面的用词经过了揣摩,显得不重但实质不轻。
“昨晚看到你钱夹里的照片,很令我意外。”魏蓝声音低沉,因为他说服不了常识常情去相信有人把兄弟合影摆进钱夹贴身携带。而目前看来,儿子并不知道真相,事情正朝他最坏的料想发展。
眼看要在洞若观火的父亲面前出柜,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江魏恨不得遁地而逃,然而父亲犀锐的眼神将他牢牢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魏蓝知道,哪怕是身为父亲,此时的任何斥责、命令以及多余情绪的流露都是于事无补的,他能做的只是把自己三十年前犯的错尽早说出来,让这对兄弟悬崖勒马。
“孩子”,魏蓝语重心长。
“我在你这个年龄段时也犯了错,辜负了一个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能被原谅,因为错过了祈求宽恕的时机。岁月之轮不能逆转,令人伤痛的过去谁也不想再次提及,但是你,你现在必须知道,那对母子——是龙云和龙青。”
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直到饭菜冰凉,直到暮色渐起。父亲早已离开,江魏抚着麻木的双腿,一瘸一拐地挪进卧室,接着昏昏沉沉地睡了。在那似醒似睡的混沌里,他清楚地回忆起和龙青约在“天堂の树”日本料理店的那晚,他看见他在遭遇父亲时的回避、呆立与离去,那个深久的疑问终于昭然若揭。他因此明白,横亘在龙青心头的忧虑、迫使其一再退缩并最终出走的重压究竟是什么。他未曾想到也根本无从猜测的渊源像一片无边无际的恐惧泛滥的黑色泥沼——那是罪与罚的流放地。
醒来的时候,骨头像被拆了似的,全身瘫软无力,脑子里想要爬起来,眼睛盯着一动不动的胳膊,极度怀疑那肢体并非属于自己,折腾了好一会儿,耳中响过一阵由远及近的轰鸣声,手指渐渐有了知觉,继而是胳膊、躯干、腿脚。意识能够全然控制肢体的一刹那,他仿佛回到了送龙青返家的那晚那个出租屋卧室的床上——他一度觉得龙青就在身旁,听见他渐趋消隐的声音说“不行,我们不能——不能——不能——”,僵滞迟缓的手想要去触碰那思望成疾的面庞时,他却倏忽消声匿影,而他则猛然跌回了现实——在自己卧室的床上孱弱地喘息。
由于长时间没有进食饮水,人有些气虚力乏,这犹如复生加穿越的体验让江魏怀疑自己,“我真的是疯了!”他心想,即使听了父亲的那番话,理性的曙天将要驱尽一切蒙昧的暗影,然而,先于对食物和水的生理需求,他的意识正不依不挠地诪张为幻。至此,他开始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为另一些人而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