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回草堂,容若便叫松儿前来,轻声吩咐他将揆叙少爷请过来,又叫家人速速烹上好茶来为众人解酒。转脸见绳孙已和西溟摆开棋枰手谈,彝尊酷好钓鱼,便到草堂前柳荫下支起鱼竿,搓顶草帽戴着,又捧本经书不时看两眼,好不悠闲自在。容若将客人们安顿完毕,便和贞观两个在东书房里翻出些宋元碑帖字画,赏玩起来。
揆叙早已在书房等得不耐烦,见松儿来了,欢喜异常,到先生那里恭恭敬敬告了假,便带了两个小厮同行。路上问松儿,“兄长他们早间都作何消遣。”松儿笑一笑,“也没什么新鲜,不过和往常一样,品茶,赏画,作诗,饮酒,又到园子里转了一大圈,谈谈说说,倒是高兴得很。”揆叙又问,“难道没骑马在园子里转?”松儿道,“倒是备好了几匹马,怕他们一时要骑,只是没见吩咐下来。”
两人说着话,不一会儿便到了草堂外,却听见里面一片笑语喧哗,其间便有容若的声音。松儿看一眼揆叙,奇道,“真是少见,近来难得见大爷笑的这么开心。”揆叙也觉诧异,走进草堂一看,原来是兄长正和几位客人,在草堂外的平台上,将时下京城流行的投壶雅戏,玩儿了个不亦乐乎。
揆叙便大大方方上前,与众名士见礼,除了彝尊有些眼生,余者都是曾见过的。彝尊早已瞥见位少年公子,体态风流,容颜俊雅,眉眼和容若颇为相似,已猜到是揆叙,便问道,“这位小公子是?。。。。。”
容若道,“这是敝二弟揆叙,小字恺功,竹垞兄早先见过的,今日叫他过来,也是久慕各位兄长才华,渴望一见,还请诸位高才不嫌愚钝,指点一二。”彝尊等俱笑谦道,“不敢当,容兄多礼了。”
贞观和揆叙最为熟稔,好友吴汉槎曾做过揆叙塾师,感情更是不同,便上前笑着招呼,“恺功,多日不见,又长高了,面貌越发像你的兄长,叫我有些不敢相认了。”绳孙也忍不住感叹,“看见二弟,正如看见十几年前的容若,竟似一个模子刻出来。还是贵府独享好风水,子孙辈都是这般出众。”
容若含笑看着揆叙,目光中满是宠爱,“不过是懵懂小子,荪友兄过誉了。”揆叙略有些腼腆,谦恭的回道,“两位兄长所言,愈叫人羞惭。长兄当年的丰姿,小弟怎敢比肩。”绳孙呵呵笑道,“在你长兄面前,不必敬畏若此。他当初可是襟怀落落,无所畏惧呢。”众人闻言俱笑。
贞观玩兴正浓,便邀揆叙和众人一道游戏。贞观年轻时风流倜傥,娴熟此类游艺,自有一番绝技可炫耀。只见他抓了一把竹箭在手,向立在几米外的双耳铜壶一撒,单有一箭入壶,其余都落在壶外,均匀排列,如梅花一般,众人齐声赞好。
西溟也抓了一把箭,随便向壶里一扔,却全都投在壶里,恰有中间一枝高出几寸,名曰丹凤朝阳。绳孙老当益壮,也投了个双骁,令人惊奇不已。
揆叙早已是手痒,贞观又在一旁不断怂恿,便使出自己的绝技,上前一掷,投了个双贯耳,众人大声喝彩,夸赞道,二弟小小年纪,想不到有此秘技。
容若不以为然,“幼弟雕虫伎俩,何当诸兄夸称。“又转脸问揆叙,“你这是何时练就的?我怎么不知道。”揆叙笑了笑,低声道,“和小厮们学的。还望兄长疼我,不可告诉老爷。”
容若不语,面容有些严厉,停一刻又道,“你且乐一会儿,回头再和你算账。”揆叙凑近容若,轻轻摇着长兄的手臂,低声求告。容若瞟一眼揆叙耍赖的模样,撑不住笑起来,“好吧,这次便饶了你,下不为例。”
贞观一旁调笑道,“容若,别只管和自家兄弟亲热,把众人都撇下不理。”容若笑着回道,“岂敢,吾哥多心了。”上前抓了两支竹箭,对揆叙道,“看我给你投个苏秦背剑。”说罢先缓缓掷出一支,却突然一个利落转身,将另一只由背后抛出,速度更快,反先入壶中,后一枝也随即稳稳插入。
众人轰然喝彩,赞叹不已,道容若的这个样式潇洒别致,无人能及,揆叙更是又惊又喜。紧接着贞观也投出流星赶月的花样,又名杵香,却是前后两箭,前箭入壶,后箭恰插在前面的箭尾上,两箭一并弹出壶外,极是惊险有趣,满堂又是一片彩声。
绳孙评道,“容若梁汾两个冠绝一时,叫人难以评断优劣,只好推他二人双壁风流吧。”贞观道,“不过是随意游戏,何苦定要分个高下。”
绳孙故意正色道,“此言差矣。当初若非你的《杵香投壶》小影,容若何以倾倒如此,题赠《金缕曲》一首与你结契?”一席话引得众人大笑。西溟道,“一晃十年,几乎忘了此段风流韵事。”
众人游戏一阵,俱有些燥热,便纷纷脱了外褂。容若索性将长衣也除了,身上只着一件素缎紧身窄袖夹衫,外罩天青色马甲,足蹬一双云纹粉底皂靴,人似萧萧玉立,神如弈弈风清。绳孙含笑旁观,不由点头叹道,“天生其人,又赋其才,真不虚生此世也。”
揆叙见兄长头上微有些出汗,口里喊热,便拿块手巾,上前踮着脚给他擦汗。西溟望着他二人如此亲密,调侃道,“显见得是亲兄热弟。容若,你真是好福气,有这般可心的幼弟粘着你,叫我们这些飘零在外的孤客,看了不免眼红。”
绳孙一旁考问起揆叙来,目下所读何书,所习何文,又找些刁钻古怪的问题故意难他一难。见揆叙灵活机变,对答如流,绳孙心中甚喜,转脸对容若道,“令弟小小年纪,已是才学出众,容兄尽可放心,今后但养其德性,活其真机,不必约束过多,反失了少年天性。”容若点头称是。
恰此刻天上落下几点微雨,暑气尽散,彝尊冷不防问道,“恺功,方才这位仁兄考你书经,过于正经,我出几个对子你对,再做首咏春五言,看你诗才如何。”说罢便吟道:“雨过青苔润。”
容若有些紧张的看着揆叙。揆叙却并不慌张,眼向四处一看,略一凝思,便对道:“风归翠竹竦。”彝尊道,“妙!对得甚是工整。再出个四书之句请对,限以四书对之。”揆叙微笑点头,彝尊朗声道,“惟酒无量,”揆叙不假思索道,“如水益深。”彝尊又道,“无耻之耻,”揆叙对,”知和而和。”
贞观笑道,“这等平淡句子,谅必难他不到。”彝尊点点头,“也罢,不必再对了。且把五言诗作了再看。”
揆叙不语,凝神思索,须臾诗也成了,彝尊拿来扫过一眼,笑赞道,“奇才,奇才!词句风流韵致,又敏捷如此,真是小瞧他了。令弟天资颖悟,绝非池中之物,异日定是青云之客,台阁之器。”又传给贞观等看了,俱痛赞不已。揆叙心里暗笑,“这样的诗要作何难,十首八首顷刻而就。”
容若看罢揆叙所作,又见他面有得色,便故意说道,“揆叙诗才,不过中平,算不得什么。黄毛小子,尊前放肆,不蒙嗔责已是万幸,何当如此盛赞。”彝尊笑道,“容兄,你不必刻意打压,令弟确有天分,只怕日后要和你一较高下。”
绳孙兴致勃勃,邀揆叙于棋枰上搏杀一番,看看近来棋艺有何长进,揆叙大乐,这一老一少便静静对坐手谈起来。彝尊则和西溟再去水边作渔翁,心思也不在钓鱼上,无非是借此消磨一回。
容若见众人皆自得其乐,心中十分畅快,便拉着贞观到书房,唤松儿过来伺候笔墨。贞观笑问,“作甚?敢是要吟诗作赋吗?今岁以来,我观容兄病中疏懒,少拈长短句,今日破例,我定要好好一观。”
容若笑道,“吾兄此说,叫小弟不免汗颜,诸兄方才席上联句,不录出来细玩,岂不可惜?虽是各位游戏之作,但若干年后,再睹此文墨,甚觉亲切,众人的诙谐风趣如在眼前,妙不可言。”
贞观不语,半晌方道,“容兄委实有心。今日草堂之集,堪称一时之盛,只可惜佳时难在,再过几日,又不免河边唱渭城,“遍插茱萸少一人”了。”容若听了,吃了老大一惊,急抬起身,瞪着一双凤目,看着贞观道,“梁汾兄此言何所见?小弟竟茫然不知。”
贞观见他神色颇为急切,自悔失言,但已遮掩不住,经不住一再逼问,方告知容若,“你早该猜到的。荪友兄又递了告病终养的折子,皇上这回准了,目下已定好了张家湾的官船,正在收拾行李。荪友此去,其实就是致仕归田,只怕是黄鹤渺渺,再不回此伤心之地了。”
容若早知绳孙厌倦宦途倾轧,久有林下之心,但皇上对绳孙颇为看重,一再挽留,故淹留至今,万没想到如今竟是真的要走,一时定定看着贞观,黯然神伤,作声不得。
贞观忙劝道,“容兄放开些,人生际会,聚散不定,这也是没法的事,荪友本打算亲自和你说,正待找寻时机。。。。。”容若忽掷下湘管,转身出了书房。
绳孙正沉湎棋局之中,低头沉思,不妨容若骤然走至身边,吃了一吓,故意轻松的调笑道,“容兄为何这么盯着我看,小弟并无得罪之处。”
容若看一眼揆叙,欲言又止。揆叙极是乖觉,便推开棋枰,向各位兄长礼貌告辞。容若温言嘱咐揆叙几句,叫松儿送他回去,目送揆叙离开,方叹口气坐在椅上,半天不发一语。
绳孙方敛容道,“想来是那件事叫你烦心。我本不欲今日告诉你,太煞风景,叫各位扫兴。没想到你还是知道了。”贞观一旁忙道,“荪友兄莫怪,是我没留心,顺口说出来。”
容若缓缓开口道,“梁汾兄不必自责,众人迟早会知道。荪友兄心灰意冷,要辞官回南,小弟深知其间隐衷,也无法阻拦。我只是。。。。。不忍一众朋友就此星云流散,天各一方。。。。。”
贞观及绳孙皆无言可对,默默看着他。停顿一刻,容若又低声道,“今日之事,正应了古人那句,“欢会未几,离愁又至”。如今朋友相聚,越发人员凋零,怎不叫人伤感心痛。见阳子清去了江南,其年汉槎相继离世,去岁留仙回乡,如今竟是你要走,真不知再过几日,又会是谁。。。。。”容若一时语塞,眼光不由自主的转向贞观,神情极是凄惶悲凉,令其不忍卒睹。
绳孙年已花甲,见惯悲欢离合,看透世事人情,见容若如此伤感不舍,心有不忍,勉强笑道,“小弟罪不可恕。容兄病愈,难得如此畅聚,却被我生生搅坏。”
贞观也劝解道,“容若,你不必如此难过,毕竟只是离别一时,还有相会的日子。你今日还说起要去职南下,同归梁溪,或许终有那么一天。”
容若只是苦笑,俯首默然无语,似在想着什么,心思已不在此地。许久方抬眼看看他们,一言不发,起身进了书房。绳孙,贞观也跟了进来,见他手握湘管,扯过一张素净宣纸,便奋笔疾书起来,须臾已是翰墨淋漓,字迹有些潦草,写完即双手递给绳孙。
绳孙展读之下,看到一半,不忍再瞧,便默默交给贞观。贞观接过来,见是首《水龙吟再送荪友南还》:
人生南北真如梦,但卧金山高处。白波东逝,鸟啼花落,任他日暮。别酒盈觞,一声将息,送君归去。便烟波万顷,半帆残月,几回首,相思否。
贞观念到此处,停下感叹,“苍茫离思,愈转愈深。人生如梦,谁想今日之酒,竟有送别之意,”又往下读:
可忆柴门深闭。玉绳低、翦灯夜语。浮生如此。别多会少,不如莫遇。愁对西轩,荔墙叶暗,黄昏风雨。更那堪、几处金戈铁马,把凄凉助。
贞观读罢,也觉心酸难忍,遂轻言道,“低回宛转,凄凉激越,用情至深,无一字不由肺腑出,令人读之泣下。只是你病后不可如此放纵情怀,伤损自身。‘筵席无不散,风情留有余’,人生本无常,且珍重当下吧,荪友兄也不忍见你如此伤情。”
绳孙沉默良久,此时开言道,“容兄高情厚谊,荪友无以为报。小弟离家十载有余,白云在望,血泪几枯,已无功名之念。此番南归,挣脱名利场中羁绊,权做世外闲人,看山游水,任我佯狂,容兄当为我高兴才是。况人生离合悲欢,是一定之理,吾等昂藏七尺男儿,大可不必作儿女嗫嚅,楚囚相对的光景。”
容若一直背对二人站着,强忍眼中酸泪,不愿他们看见自己悲伤难抑的模样。过了许久,方回过身,语气已是平静,“荪友兄不必再劝,小弟适才情不自禁,有些失态,叫二位兄长担忧。今日还有彝尊他们几位,难得来此做客,也不好教大家都陪着伤心,我这个做主人的未免失职。临走前找个安静的日子,咱们兄弟三人一起话别,望荪友兄不再推辞。”
贞观绳孙见容若如此,稍稍松了口气。绳孙将容若的手迹小心折好,放入怀中。当晚酒席上,容若寡言少语,却极是豪饮,不顾众人一再劝阻,频频和绳孙贞观两人猜枚对饮,权借樽中美酒,一浇心中块垒,颇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狂态。
西溟打量容若几回,疑虑顿生,“容若,你为何话变少了,却闷头饮酒,有何心事,不妨一言。”贞观目视容若,不想他说出来。容若沉吟片刻,对西溟道,“西溟兄多虑了,小弟并无心事。难得欢聚,咱们只管畅饮便是,何必多言。”
酒过数巡,见绳孙停杯不饮,容若便嚷着要为他代饮,贞观方欲劝阻,容若却已站起身来,取过绳孙酒杯,屏气一饮而尽。彝尊见了拍掌大笑,“好!好!一口吸尽西江水,容兄真是爽快,不愧为长白豪杰。”容若为不忘先祖,常自称长白人氏,彝尊等玩笑之际,便这般称呼他。
西溟也大为惊奇,手抚容若肩膀,笑赞道,“容兄难得开怀,今日这般豪饮,真是好气魄,小弟惟有叹服。”
只有贞观和绳孙知他为何如此,见容若如此放纵,深恐其为酒所伤,只得反客为主,悄声嘱家人不必再烫酒来。众人告辞后,贞观忧心他酒后失于照料,又独守空园,不胜分离之凄凉,便留在花间草堂,陪他谈说一番,一抒心怀。
这花间草堂本是容若为贞观而筑,贞观却甚少住在此处,不意今日机缘巧合,方遂往日心愿。彼时已是午夜时分,偌大的桑榆墅里,寂然无声,惟有清风瑟瑟,微光点点。二人乘醉,仅以清茗一盏,瓜果数枚,在草堂临水的平台上上狂吟高论,伤怀骂世,一解心中烦闷。
容若行事一向谨慎,便是在挚友面前,也甚少言及朝堂政事,今日多喝了两杯,不免将心中忧愤一吐为快。直到下半夜,星河九转,夜凉初透,方起身回房,各自寻了个如意榻,沉沉睡去。
次日容若病酒,睡到午时方醒,仍是宿醉未消,只觉头疼欲裂,喉中火辣辣的刺痛。揆叙过来看望兄长,见他终于清醒过来,无精打采的靠在如意榻上,不住的干咳,忙将解酒的九酲汤端给他喝,嘟嘴抱怨道,“长兄身体方愈,就喝得如此大醉,怎不叫人担忧,母亲若是知道了,定要数落你一场。”
容若拍拍揆叙的手,目光温和,“我日后自会小心,你万不可告诉母亲。”喝下解酒汤后,心里方觉得好过一些,便安慰揆叙几句,叫他自去书房用功,不必在此相陪。
贞观一早即离去,书案上留下一封短简,看罢书简,容若方才将昨日之事一一记起,倍觉伤感失落,意绪无聊,起来闷闷坐了半晌,想到明日将要回宫当值,心中更是悒郁不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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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性德品性至善,人格高尚,为相知友人称颂不已。其孝友忠顺之性,“书所不能尽之言,言所不能传之意。”徐乾学为弟子纳兰所撰墓志铭中,有一处细节记录,“友爱幼弟,弟或出,必遣亲近傔仆护之,反必往视,以为常。”可窥见一二。本文描写容若与揆叙的兄弟情深,即由此而来。
此章节中,揆叙幼年时和容若一众好友的诗文应对,来自于揆叙墓志铭记载,本文略作发挥。“性喜涉猎诗古文,夏日雨后,师以“雨过青苔润”属对,公应声“风归翠竹竦”。公之兄通议大夫容若先生,雅负文名,击节叹赏,自谓少时迥未逮。时容若与朱竹彝尊、姜西溟宸英、严耦渔绳孙、顾梁汾贞观时宴集于花间草堂,辄召公往,诸公咸以异才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