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回宫后不久,即扈驾皇上去玉泉山避暑。这玉泉山位于京城西北方向,距紫禁城大约四十余里,乃是燕山余脉,此处六座山峰逶迤相连,尤以泉水闻名,水清而碧,澄洁似玉,故此称为“玉泉”。自元代起,即是帝王游幸避暑之地,“玉泉垂虹”,时为“燕京八景”之一。康熙帝极爱此处林泉之胜,俟平定三藩,海晏河清之际,即发下帑币,鸠工庀材,大兴土木,将前朝宫苑翻修改造一番,命名为“澄心园”,每年夏季均要到此地住上一段日子。
往年容若随驾来此,如此锦绣山水,让他流连醉心不已,激赏之余,曾赋《玉泉》诗一首,描绘其绝妙之处:“芙蓉殿俯御河寒,残月西风并马看。十里松杉清绝处,不知晓雪在西山。”值守之暇,更是时常邀宝廷等人,到附近湖岸跑马校射取乐,纵情戏耍。试想此一众人马,人是天之骄子,马是四方名驹,又兼他们个个身手了得,操控合宜,跃马扬鞭于柳堤之上,怎不引人注目,叫人赞叹。
奈何容若今日前来,却觉得百无聊赖,触景伤怀,再无游山逛水的兴致,身上也总感乏力,对宝廷等人的邀约,一概婉言谢绝。傍晚值守已毕,只是找个清幽的所在,捧着一卷诗书消遣解闷,直到天色转黯,持书危坐凝想,竟如坐禅一般。捱至夜深万籁俱寂之时,方闷闷起身,回到窄小闷热的值房,胡乱混过一夜。
独自一人时,他不由自主会想到沈宛,此时人在路途中,不知到了何处,一路可平安否?她有了身孕,更如娇花弱柳,既藏之深闺,犹恐不禁,而今风霜远涉,能承受一路的颠簸么?自己堂堂七尺男儿,不能庇一女子,致其孤身颠沛流离,胡颜之厚也。想到此,愈发觉得心烦意乱,懊恼不已,只得强迫自己不再做无谓之怀想,一切皆已是过往烟云,渺然不可追矣。
这一日天气奇热,骄阳似火,傍晚值守已毕,容若回营房以冷水淋身,痛痛快快的洗沐一番,又信步上山。只见一路浓荫蔽日,树影斑驳,顿觉遍身凉爽,忽听得前面小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转过山石一看,黄罗伞盖下,竟是康熙皇上,带着几个侍卫和小太监,由山上缓缓下来,容若忙整衣跪地行礼,恭谨的请安。
康熙悠远的看着他,淡淡说声“你跪安吧”,又轻声和身后的侍卫说了句话,几个人便退到几步之外。康熙这才走过来,气定神闲,缓缓道,“容若,想不到在此遇上你。你定是爱这里的幽静,才转到这个偏僻之处。”容若低头回道,“请皇上恕罪,微臣不知皇上在此闲步,获罪不小。”
康熙微微一笑道,“什么罪不罪的。既然碰上了,你就陪朕转一转,他们几个方才给朕讲了半天俚俗笑话,朕也听得乏了,正好遇见你,陪朕谈说些诗文词赋,换一个话题。”说罢便迈步向山下走去,那几个侍卫向他会意的一笑,有一个近前悄声道,“这风雅之役,还是要请老兄来当才好,吾辈委实不能胜任。”容若笑一笑,只得打点起精神,收拾心情,回身跟在康熙身后,缓步而行。
康熙一路谈兴颇高,和容若说起唐宋名家之长短来,津津有味,诸如王孟之清幽,苏黄之瘦硬,温李之缠绵,不一而足。说起古人诗词用典颇多,有时读来不知所云,容若知道皇上近来时常和高士奇谈诗论画,赏鉴文墨,深受其影响,便不敢妄言,斟酌再三方回道,“诗词好用典,尤以晚唐宋初为盛,西昆体一派更是泛滥,以至诗句晦涩难懂,失去灵动,后人多有诟病,而六一禁绝之,一事不用,又至淡泊空疏,了无意味。”
康熙微微点头,“凡事均不能走极端,过滥过疏皆失当。后人评韩文杜诗,无一字没来历。不知此二人之所以独绝千古者,转妙在没来历。元徽之曾赞杜少陵,“怜渠直道当时事,不著心源傍古人”,朕以为极妙。”容若笑一笑,回道,“皇上熟知各名家之所长,评论的极是精要,微臣惟有叹服。”康熙爽朗的一笑,“你的才名籍甚,不必过谦。”
一行人转眼已到了山下,此刻西山一带,晚霞煞是美丽,将半边天空晕染如锦,康熙点头赞道,“好个夕阳晚景。‘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昏鸦。一点飞鸿影下’,正可为此写照。”观赏良久,忽然动了游兴,和容若道,“这么好的晚霞不可辜负,你陪朕骑马到周边转转,也不用太多人跟着。朕这些天忧心黑龙江战事,无一日心安。”说罢就叫侍卫去马厩牵马。
容若自是遵命而行,心里却偷偷捏着一把汗,深恐有何闪失。这玉泉山周边虽是皇家禁地,护卫重任却也是疏忽不得。内大臣见皇上突然要骑马出游,又不许他作陪,也颇为紧张,便过来反复叮嘱容若,务必小心护驾,不可有一刻疏虞。
马夫将皇上的御马牵了过来,容若当仁不让,跃上御马,在园子里来回跑了几圈,觉得一切妥当了,方才跳下马,早有年轻侍卫伏身在御马前,康熙一脚踏住他的后背,稳稳上了马,容若也赶紧扳鞍上了自己的坐骑,随扈在侧,后面尚有十数个侍卫紧紧尾随。
康熙转过头,对容若笑道,“朕这个皇上当得也不舒心,行动都有人跟着,想自己安静一会儿,任性一回,都不可求。”容若默默望着皇上,一时不知该做何作答。
这玉泉山脚下湖泊密布,稻田纵横,绿柳成行。出了澄心园,遥见一带波光,映着殷红的晚霞,澄鲜如镜,俨然一幅天然图画。忽闻远处一阵牧童笛声,清越嘹亮,穿林渡水而来,康熙驻马默默听了一阵,对容若调侃道,“朕身居九重,称孤道寡,却是日日奔忙,反不如市井小民悠闲自在,是何道理。”
容若心里斟酌一回,对皇上说道,“小民有小民之乐,帝王有帝王之乐。皇上乃一代明君,心系江山社稷,自然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康熙爽朗一笑,说道,“你这大道理说的不错,只是人心未足,既得陇,又望蜀也。”容若想了想,又道,“皇上之感叹,乃千古帝王之常情。臣闻得明洪武初登帝位之时,也曾写打油诗自嘲,‘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三丈犹拥被’,叫一众大臣惶恐不已,皇上觉得此诗如何。”
康熙不等他说完,止不住哈哈大笑道,“好手笔,好手笔!朕竟不知此老如此风趣,他这打油诗虽乏文采,却也是大实话,去年拜谒明孝陵之时,你怎未向朕说起过。”容若微笑回道,“此老典故甚多,恕臣一时思想不及。”康熙点头叹道,“洪武乃开国之君,前朝之鉴近在眼前,自然居安思危,勤于政事。当年北宋过于富足,承平日久,徽宗耽于山水之乐,不思进取,以致亡国被俘,北狩二十余年,足以警戒后世。”
康熙和容若沿湖堤缓辔而行,君臣一路谈古论今,甚是相得。行至一处堤岸,康熙环顾四周,用马鞭指着前方对容若道,“容若,你还记得几年前,你刚当上侍卫没多久,咱们君臣二人在此纵马狂奔的往事否?记得那一次你还赢了朕,快活的不行,朕至今想来,犹耿耿于怀。”
容若望着皇上,神色有些尴尬,“请皇上恕罪,微臣那时少不更事,轻狂之极,冒渎至尊,犹不自知,今日想来,惟觉汗颜。”康熙含笑说道,“何罪之有?你那时初出茅庐,意气扬扬,朕也正当风华正茂。争强好胜,乃少年人之常情,何必挂怀。”容若道,“皇上天纵英才,弓马骑射,实为当今之翘楚,微臣驽马庸才,当年偶然占先,侥幸而已。”
康熙看着容若,含笑道,“你如此谦逊,更是叫朕不得不拿出真本领来,和你比试一番,既然话说到这儿,咱们君臣时隔八年,再赛一次如何?朕看你这两天总是无精打采的,似乎有什么心事在怀,在湖堤上跑上几趟,定能叫你精神焕发。”
皇上今日坐下所骑,乃是万里挑一的良驹,产自西域的桃花马,行走如风,四蹄奔驰起来,随起随落,恰如潮头的浪花一般,转眼便已在一箭地以外。容若骑的这匹青骢马,也绝非凡品,加之他操控技术一流,若是君臣赛上一场,却也难分胜负,大有可观。谁知容若闻言,却是吓了一跳,连连劝皇上不可冒险。康熙脸上微有些不悦,眉峰一扬,语带一丝挑衅,“怎么,朕闻得你自恃骑术出众,常和那些年轻侍卫赌输赢,今日为何这般光景,是害怕输给朕么?”说罢朗声大笑。
容若脸色微红,有些窘迫的回道,“请皇上恕臣不敬之罪,非是臣借故推脱,实在是臣有护驾之责,不敢叫皇上蹈险。只因今日天色已黯,且湖堤不比围场草地,可以任意纵马狂奔,若有一丝闪失,微臣将万劫不复。异日皇上若有兴致,择一妥当之地,臣一定遵旨而行,绝无它言。”其它几个侍卫也觉不妥,纷纷帮腔劝解,康熙颇觉扫兴,微微一笑道,“也罢,且饶你这一回。今日不得尽兴,下次去塞外秋狩,朕定要和你好好赛一赛,到时你可是推脱不了。”说罢一骑在先,扬长而去。
容若大大松了一口气,暗道万幸,他今日这般苦劝,除了担心皇上的安危,却也另有隐衷,他这两日心情抑郁,频感头晕,浑身无力,身体尚未调养过来,哪有精力陪皇上赛马,且这样的比赛,输赢都是不妥,难以令君王满意,亏得皇上并未坚持,让他逃过一劫。
容若当天陪皇上回到澄心园,天已擦黑,所幸没出大的差错,只是想到皇上近来性情不定,忽冷忽热,惟觉圣心难测,不知何时会触怒于他,心里有些沉甸甸的,不敢有任何疏忽。
次日一早,容若正在院子里值守,忽见每日由城里来的信使已到,人和马俱跑的大汗淋淋,也顾不上喘口气,和内大臣匆匆说了几句,便向皇上寝殿而去。容若心知必是有紧要事,否则依惯例,信使应是下午才到玉泉山来,送来当天各种奏折,进呈御览。
果然没过多久,内大臣即过来知会众侍卫,传皇上口谕,即刻起程回宫。原来信使送来黑龙江急报,须康熙立即回宫处理。皇上急于回宫,等不及大队人马,便决定带数十个侍卫轻骑先行,其余辎重,及随行皇子嫔妃及宫女太监等,坐车缓行。
众人闻讯一时忙乱起来,容若也在扈从之列,内大臣见随扈侍卫里,惟容若马术最精,又在上驷院待过,便过来交待道,“成侍卫,今日时间紧迫,恐不容到园外试骑御马,还是由你在院子里试骑,你赶紧准备一下,绝不能有误。”容若领命而去,想到皇上往日骑马长行,必有专人几番试骑,确保无虞后方可交给皇上,如今匆忙而行,御马却也疏忽不得。
年轻马夫牵来御马,正是他昨天和皇上出园,骑的那匹西域桃花马,容若前前后后检视一番,又翻身上马,在院子里慢跑了几个来回,心中有些疑惑不定,觉得此马和以往略有不同,身子微微有些颤动,马头也莫名的甩动,叫人放心不下,遂又下马来遍身查看。
此刻早有太监过来催促几次,内大臣有些等不得,急急问道,“你反复检视,难道有何不妥之处?这马昨晚刚刚骑过,应不会有大的问题。”容若摇头不语,又翻身上马,双腿用力一夹,促它快跑,以确定自己的疑惑。
那马随即撒开四蹄,在院子里奔跑起来,谁知不过跑了十几步,便突然受了惊吓似的,一声长嘶,剧烈的跳跃起来,窜起有数尺之高。容若一惊,凝注全身气力,死命勒住缰绳,奈何那马已发了性,一发在原地狂跳不止,容若存身不住,便滚落下马,身体重重的摔在草地上,顿时觉的天旋地转,左胸一阵剧痛,几乎昏晕过去。
众人大惊,几个侍卫赶紧一拥上前,勒住御马,将其制服。宝廷飞奔过去,慌乱的察看容若伤情,内大臣也一溜小跑过来,焦急询问道,“怎么样,伤势要不要紧?”容若躺在地上,汗下如雨,疼的说不出话来,吃力的摇了摇头。宝廷将容若周身看了一遍,见他四肢活动如常,略放下心来,又见他手捂着胸部,心下一惊,急问道,“糟了,疼得怎样?不要是肋骨摔断了。”容若忍痛低声说道,“肋骨想来无碍。。。。。只是胸部觉得闷痛得厉害。”
宝廷道,“我给你看看。”正欲替他解衣察看,这时皇上那边又派人过来催促,询问是何事耽搁,内大臣一听,脸上热汗直冒,向众人大声吼道,“别都围在这里,赶紧换一匹御马来替换,皇上还急等着出发。”侍卫班领也急火火跑过来,连声催众人速去侍驾。容若深知御驾出行刻不容缓,不可有任何延误,便强忍痛楚,和宝廷道,“不必再看。”抓住他的胳膊,挣扎着由地上站起来,宝廷等人慌乱之中,竟一时大意,未再坚持察看。
容若职守所在,强撑着走过去查看惊马,却见那桃花马此刻耷拉着脑袋,又变得温顺起来。这御马乃千挑万选而来,服役经年,从未发此恶状,故众人皆围着它,议论纷纷,马夫和几个侍卫也反复检视,总是不得要领。容若上前细细查看一遍,忽见那马右眼微微有些红肿,又不容人去触碰,顿时心中了然,对众人道,“这匹马一切正常,惟右眼红肿,定是夜里被毒虫叮咬,疼痛难忍,故此一时失控,暴躁跳跃。”众人闻言细看,果然是这样,纷纷摇头说道,这御马真是害人不浅,这样的毛病,一时如何能查得出。
内大臣闻报,惊得脸色如土,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心中暗道,“厉害,厉害。若不是成侍卫一向精细,反复试骑,此刻岂不是大祸临身了。”此时有侍卫另牵来一匹御马,内大臣不敢马虎,吩咐好生试骑,拼着挨皇上一顿臭骂,也不能出一毫差错。试骑之后,内大臣匆忙招呼众人到御前集结。
宝廷见容若行动有些迟缓,满面是汗,一副咬牙忍耐的模样,有些放心不下,伸手扶住他,说道,“容兄这样,定是伤得不轻,叫太医来给你看一看,才好放心。”容若仍觉头目晕眩,疼痛难忍,又不愿过于声张,只简短说道,“无妨,出行要紧,”见宝廷犹是一脸忧色,勉强一笑,安慰他道,“宝廷兄无须发愁,这点伤,我还忍得了。”说罢甩开宝廷搀扶的手,和众侍卫一道前去侍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