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有家人过来回禀,渌水亭那边已经摆设停当,容若点点头,收了宝剑,便请大家去渌水亭换席清谈。他自己亲自带路,弯弯曲曲行了半天,由一个精巧的垂花门进了花园,绕过一带假山,前方一泓碧水,盈盈荷叶之中,即是渌水亭。
此时暮色四合,月上柳梢,沿湖一带俱已点起五彩纱灯,星星点点,灯烛闪耀。池内荷花正是盛开之际,花开处摇曳多姿,空阔处绿叶清波,正所谓容若当年诗中所言:
野色湖光两不分,碧云万顷变黄云。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亭挂夕曛。
众人步入亭中,见梅花式梨木座墩分列,坐墩中间俱是精巧梨木圆几,上面摆放各色精致点心,以及冰水浸好的鲜藕鲜荔等果品,居中云石几案上,几盆玉色素心兰开有几十箭,甚是清雅幽淡。众人四处观赏一回,随意分座,但觉一阵清风来习,荷香扑鼻,顿时尘心涤尽。
彩箫领着几个妆扮伶俏的小丫鬟过来,为众人一一斟上玉液琼浆,又奉上清茗一盏,诸事完备,向容若回眸一视,见主人点头赞许,方轻移莲步,款款而去。彩箫本就姿容出众,今见容若点名要她来伺候,尤为尽心,又着意梳妆打扮一番,犹觉温柔妩媚,顾盼生姿。
谁知容若并未留意,倒是西溟眼尖,盯着饱看一回,心里不住的赞了几声好,想道,“这丫头一身俊俏,媚态可人,倒有七八分姿色,趋承应对之间,自有韵度,若是收在房里,却也艳福不浅。可叹容若总是闲愁不断,身在福中不知福,眼前的美人儿竟不理会。”挚着茶盅竟忘了喝,独自胡思乱想,暗暗叹息。
容若道,“西溟兄发什么呆?你尝尝这是什么茶,若说不出,可要罚你。”西溟一笑,回过神来,将茶细品一回,却一时辨不出,只是蹙眉呆想,吴雯也尝了一口,说道,“清新至极,略有些清苦,恍惚是洞庭毛峰。”彝尊挚杯喝了几口,呵呵笑道,“也难怪容若要难为你们,这是天台山的云雾茶,生在绝顶之上,人迹罕到,趁着兴雾时采得,得天地氤氲之气,别有一种真味,京中轻易寻不到的好茶。”容若点头道,“什么也难不倒竹垞兄,正是天台云雾茶,小弟前几天刚得了一罐,请诸兄品尝一下,觉得味道如何。”众人皆点头赞好,西溟道,“确实不同凡品,清芬有致,回味无穷。”
容若早已吩咐乐班,就在隔岸水榭里吹起笙箫,一时但闻天籁之音,穿云裂石而来,众人屏息听了一阵,顿觉烦热化作清凉,彝尊点头赞道,“依月弄箫,清韵迫人,令人几如身临仙境,有遗世之思。容兄才高八斗,惟风雅是命,想来惟有风流才子赵松雪差可比拟。”
容若笑道,“小弟徒有虚名,却蒙兄以古之仙才相比数,则惭甚也。松雪书画皆精,风雅渺难继,小弟怎敢妄自比肩。”贞观目视容若道,“吾等乐享其成,只是难为容兄了,色色周全,劳心且又劳力。”容若微微一笑,“这又何妨,只要诸位高才觉得舒心畅意,小弟情愿费些功夫。”
彝尊又问起容若近来词集编选进展,容若道,“全仗梁汾药亭两位兄长鼎力相助,进展颇为顺利,北宋各家已经粗选了一遍。”吴雯接口道,“容兄好观北宋之作,不喜南渡诸家,此番定是大有所获。”容若道,“诗贵于情真。刻则伤神,巧则伤雅,南宋诸家过于工巧清丽,故不为小弟所喜,此亦为一家之见。”彝尊道,“容若一向于此颇有定见,又有梁汾药亭两位知音,必定是大刀阔斧,铲削浮艳,拣选性灵之作,吾等静待各位佳音。”容若含笑逊谢一回。
众人遂又就北宋以降各词家之长短各抒己见,争执不休,容若更是当仁不让,博古稽今,语倾四座。亭内一众才子狂吟高论,浅斟低酌,亭外却已是皓月东升,长天一色。
彩箫此时悄悄过来,给容若奉上一盏红枣百合汤,容若看了看,招手叫她近前,低声问道,“谁让你送来的?我这会儿喝不下,你先拿走。”彩箫脸上微微一红,不敢直视主人,低着头回禀道,“这是止咳的百合汤,我们主子特意做了,叫送过来的,大爷今日咳得厉害,还是快些喝了吧。主子还让我和大爷说一声,大爷身子不爽快,不可过于劳累,早些散了席才好。”
容若道,“难为你主子想得周到,我一会儿喝了便是。今日是朋友聚会,不好就散的,我没什么要紧,你叫她别担心。”彩箫微颦秀眉,欲言又止,答应一声,自去回话。
西溟一旁暗瞧,见那丫头一双秋水明眸,脉脉含情,连呼有趣,待容若转过身来,便笑着问道,“容兄和尊宠说些什么体己话儿,如此稠密,也不叫旁人知道。看她和你说话的光景,分明是有情于你。想容兄素来多情,坐对此等美人,宁无所感?”
容若一听,脸色一变,颇为尴尬,“这话从何说起?西溟兄最好打趣人。小弟近来心灰意冷,百无意趣,自顾尚且不暇,何来甚么内宠。”
彝尊等也笑骂西溟无中生有,言语唐突,着实该打。西溟呵呵大笑几声,狡辩道,“我不过一句戏言耳,请容兄不必在意。”随即话锋一转,问起容若月底随皇上出巡之事。
容若闻言,脸色顿时有些暗淡,长叹口气,悻悻道,“小弟远不如诸位洒脱,可以凭自己心愿做事,此一程塞外之行,王命在躬,消磨绝塞风烟,未知到天涯何处,似今日文酒之欢,只堪梦想耳。说起来,小弟很是羡慕诸兄林下风光。”
彝尊也叹道,“容兄身负重任,长年在外奔波,确实辛苦万分,倒不如吾等一身寒素,反是无所拘束,无荣无辱,悠然自得。”
佩兰劝道,“容兄,你言语如此消沉,似大可不必。我记得你诸多塞外诗作,妙语连篇,珠玑乱落。我记得那首《长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逾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骚情古调,侠肠俊骨,流露于毫褚间,堪称千古佳句。若非你扈驾出巡塞外,亲历风霜,怎能有此胸怀。”
容若低头不语,沉思良久,方回道,“小弟并非畏惧天涯行役之苦,大丈夫理应志在四方,奋迹云霄。当年出使梭龙各部,风餐露宿,一路涉险,几乎连性命都丢在那儿,小弟未有一声怨言,此为臣子分内之事,君臣大义,小弟岂能不知。只是。。。。。个中滋味,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而已,不说也罢。”
众人一时都不知该如何作答,惟西溟想了想,调侃道,“你羡慕吾等一介寒儒,来去自由,不受束缚,我倒情愿和你换上一换,皇上身边的三品亲随,何等威风,且外有俊仆,内有美婢,良田美产,鲜衣骏马,有何愁烦之处。”一席话引得众人笑将起来,彝尊忍不住道,“这倒是西溟肺腑之言,怎奈人各有志,容若并非和你心思一般。”
容若闻言,触动近来心事,想世人只看其表面浮华,自己满腹辛酸,无人可诉,惟有贞观绳孙略知一二而已,只是摇头苦笑。
贞观闻西溟之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回顾容若,见他兀自沉思不语,心中暗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可叹世上朋友易得,知音难寻,谁人真正懂得他的苦痛?遂开口驳道,“西溟兄此言叫人哭笑不得,不是你这等说,此事不关贵贱穷达,乃个人志向眼界不同,岂可妄拟。”
容若恍若未闻,默默坐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心中难受,气闷不已,便起身离开欲透一透气。贞观见他神色低迷,有些放心不下,过了一刻便去找他。沿湖边寻了一阵,不得其踪,忽闻前方有些响动,借着一抹月光,隐约见他坐在水边一块太湖石上,忙紧走两步,近前问道,“容兄为何坐在这里,觉得不舒服么?”
容若低着头,有些吃力的说道,“没什么,觉得胸闷,有些憋气,歇一刻就好,你尽快回去,不要叫他们找寻过来。。。。。”一语未了,忽然止不住呛咳起来,觉得胸口恍如针扎一般,喉间竟涌上一股甜腥。
贞观见他咳得撕心裂肺,心中好生难受,劝道,“既然身子不快,你何苦强撑着,弄出大病来可怎么好。不如和他们几位说一声,尽早散了,你也好早些安置。都是至交好友,必不会怪罪。”容若摇头道,“不必。可能是天气炎热,偶有不适。一点小病而已,无须众人皆知。”
贞观道,“你总是这般固执,我也拿你没办法。”容若默然不语,贞观望着他,沉吟半晌,又道,“西溟兄方才的话,你不必在意,他说话一向有口无心。”容若道,“怎么会?他不过实话实说,我何必计较,我只是自己心里觉得有些不快,和他人无关。”贞观无言可对,遂叹口气,也缓缓坐下。
二人静静并肩而坐,眼望水中一弯清月,各怀心事。贞观忽轻声道,“今日宴聚,独缺荪友兄,冷清了许多。江干一别,倏尔月余,想昔日吾等秉烛痛饮,促膝高谈,何其畅快。”
容若深深叹口气,感慨道,“自荪友兄一棹离去,小弟回肠日九,鸡鸣夜雨之思,秋水伊人之怀,曷能自己。近来众友风流云散,同调日寡,今日一聚,又不知谁留谁去,谁有谁无?杜诗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细细一想,安得不令人伤感。小弟每每自思,人生天地间,聚散无常,既然要别,倒不如不相见的好。”
贞观心中一跳,觉得容若话语过于凄恻,忙劝到,“这都是小弟之过,不说这些了。世上本是愁多欢少,吾等难得畅聚,何苦焚心恨火,对景兴怀,自寻烦恼起来。”
容若凝思不语,寂静中,闻得他呼吸格外沉重,贞观转脸看着他,“你的病很有几分,不可大意,明日一早即叫大夫来瞧。你过几日又要扈驾出关,身体如此情形,怎当得塞外风霜驱驰之苦。”
容若轻轻摇头,良久望一眼贞观,说道,“吾哥关切过甚,小弟心领了,既以身许国,生死祸福,惟命是从罢了。今日聚会分外难得,小弟身为主人,怎可在此兀自感叹,丢下客人不管?”说罢强拉着贞观,又回到渌水亭中。
彝尊几位在亭中放怀畅饮,饮至醺醺然,便雌黄起前朝几位名流大家来,正闹得不可开交,见他们二位缓步而至,如获至宝,斟上两杯酒递到他们面前,笑嗔道,“可回来了,正要派人去寻呢。两位仁兄倒好,一个走开去,一个说去找,都不见了踪影,原来是故态复萌,撇下我们步月漫谈去了,该不该罚酒一杯?”
贞观正欲解释两句,容若递个眼色,阻他不可多言,连声抱歉道,“不关梁汾兄的事,原是小弟的错。让各位兄长久等,小弟甘心认罚。”说罢便拿起酒杯,贞观眼疾手快,将酒杯从容若手里一把夺过,说道,“不可。你身子不快,怎还要饮酒?这两杯酒小弟代领了,权当向诸位赔罪。”说罢,便将两杯酒一饮而尽。西溟调侃道,“到底是结义兄弟,不分彼此,教我辈看着眼热。”
容若笑一笑,问彝尊等人,“方才几位兄长高声大嗓的争论些什么,不妨说来听听。”彝尊呵呵笑道,“二位来的正好,我们议论起前朝名公大家,王,解两位可谓居首,众说不一,正想听听二位的高见。”
王阳明乃前朝大儒,精通儒释道三家,堪称一代圣人,解缙则主持编撰了《永乐大典》,文章雅劲奇古,有治国安邦之才。容若一向博览群书,洞悉渊源,对他们二位的文章学说,自有独到的见解,便当仁不让,逐一评论起来。一众名士也随即引经据典,雄辩高谈,卖弄各自学识,大有包举古今,囊括宇宙之气概。众人争论不休,不知不觉之中,已是漏下三更,月上中天矣。
贞观频以目视容若,见时辰不早,容若的脸上难掩疲惫之色,便提议道,“今日托容兄之福,众人在此宴聚,颇为尽兴。容兄身体有恙,也不宜太劳累,我看到此为止吧。”众人也道,果然已是夜深,客走主人安,容兄也需保重身体。说罢道声打搅,纷纷起身告辞。
容若虽有些意犹未尽,却也觉得力不能支,便一路送彝尊等人至仪门外,想到过几天便要出巡塞外,值此离别之时,一弯残月,遍地银霜,更觉难分难舍,怅然如有所失。
彝尊等俱苦劝容若留步,不必再送。容若道,“小弟皇命在身,过几日必欲北往,未知相晤何期,此心耿耿,奈何。”众人劝道,此去不过十数天,聚首亦未远。容若心情方始好转,笑言他日一定邀各位到此畅饮,做竟夜之谈,言毕与诸好友执手而别。
彝尊三人将至大门,回头一望,见仪门前灯火通明,容若孑然一身,长身玉立于阶前,犹自微笑注目,依依顾恋。几人颇感容若待友之深情,便又望北立定,一再揖别,方转身离去。只是谁也未曾想到,此一别,他日再见时,却已是天人永诀,阴阳相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