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家湾教学点的十五六名学生，到秋后只剩下八九名。水保良跟着熟悉的讨饭同伴去省城要饭，薜晶莹、霍小霞、霍夏霞、水玉梅、柯温宝、候尚南去学校一年级读书。九岁的二蛋、八岁的三蛋、七岁四蛋、六岁的五蛋上不起学，还留在教学点和霍冬霞、吴有金、吴有银、吴有珠、柯温暖几个学生学习一年级课程。到了十月份，气候逐渐转凉，学区要求，撤销生产队教学点，动员学生去学校读书。
水家湾教学点除二蛋、三蛋、四蛋、吴有金、吴有银、吴有珠六名家庭困难学生外，都去阳山学校读书。闫要学校长动员水保田带上自家孩子去学校教书，闫校长等了十多天也没见到他的影子，更没见到他家这几个学生娃。闫校长早就跟水保田、吴大贵面谈过，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可过了学生报到时间，这几个学生还是没有去学校报到。
龚进成碰到外甥在田梗上铲草，心想，教学点撤销后，其他孩子都去学校，为啥二蛋、三蛋、四蛋没去上学，孩子不想去还是家里不让去？他没问过水保田和龚秀珍，随口问道：“二蛋，跟你一块儿学习的同学都去学校，你咋没去上学？”
二蛋吸了一口冷气，拉了拉破旧的羊毛衫，低头轻声说：“我爸说家里没钱，不让去。”
“你想不想上学？想上，我去给你爸说。”二蛋听大舅说，要去找父亲替他求情，瞪大眼睛望着大舅：“你不要说，就是说了也没用。我有二年级的课本，在家干完活，我会抽空认字的，等我认了字给大舅讲故事听。”龚进成听了二蛋的话，苦笑几声，赶着羊群回家。
闫校长工作忙，几个月没去动员学生，眼看老天要冷了，阳山大队还有几十个学生没有来学校报到。作为一校之长，肩负着培养下一代接班人的重任，他心里有些着急。闫校长吃过午饭，想去水家湾看看，一是动员水保田去学校教学，二是动员学生去学校读书，三是看看还有没有没去上学的适龄儿童。
闫校长来到水保田家，二蛋捧着哥哥学过的二年级书本，坐在院台上读书，三蛋、四蛋坐在院台上下象棋，水保田吃完午饭正要休息。忽听得大门外几声狗叫，水天亮带闫校长走进门来，看到两个七八岁的孩子学着大人的模样下象棋，好奇的蹲下身静观棋变。三蛋手中拿着两个棋子，望着棋盘哈哈大笑，手里的象棋拍出啪啪响声。四蛋抬头看到闫校长，赶紧去厨房取来小板凳，请校长坐下帮他看棋，像小大人似的谦虚了几句：“我正在学象棋，下得不好，马上要输棋了，请校长帮我参谋参谋。”
闫校长听后露出微笑，心里暗道：嗨哟，这孩子真会说话，从哪学来的洋词，还让我帮他参谋参谋。缺车少炮，兵力不足，墙角里还困着一匹死马，再看你也输了。闫校长看这两个孩子不谎不忙，沉稳对弈，一步一招，有板有眼，看样子学会下象棋有些时日了，他与两个孩子好奇的闲聊起来。
“你是跟谁学的象棋？”
“跟我爸学的。我爸下象棋可厉害了，吴家我姑舅爸都下不过。”
“你爸经常跟谁下象棋？”
“跟我姑舅爸下得多，晚上都不睡觉，有时也跟我三爸下。”
“哎哟，你爸下象棋这么厉害。你学会多长时间了？”
“两年多。大人下象棋我自己学会的，不懂就问我爸，他也教我。”
“你们弟兄几个谁下得最好呀？”
“我二哥学得快，下棋最厉害，大人都下不过。”
“那个看书的就是你二哥？”
“嗯，他学东西可快了。”
水保田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像是闫校长的声音，赶紧翻身下炕走出屋子，看到闫校长有些歉意，笑了笑说：“哎哟，闫校长啥时候进来的我咋没看到？赶快屋里坐。”他瞪了一眼蛋儿，责怪说：“这个孩子，校长来了也不说一声。”
闫校长站起身，双手叉腰说：“你这个老师说话不算数，让我大中午的跑来找你。”
水保田请闫校长进屋，他坐不惯土炕，背靠窗台这边坐下，左脚放在炕头边上，右脚下垂。水保田去厨房倒了一碗开水，放到炕头请他喝水。心想，闫校长大中午来找他，肯定是为娃娃上学的事，上次来家里说好的，家里生活困难，孩子上不起学，他想办法减免学杂费，可是我还是没办法供几个孩子上学。三蛋四蛋下象棋争抢棋子，弄得棋盘哗啦啦乱响，他无赖的望着门外，有些不好意思，试探性地问：“校长，你看我家孩子多，劳动力少，几墒自留地还要人种，实在脱不开身，我就不去学校代课了吧！”
闫校长说：“我知道你家有困难，就是我这个校长，家里困难也不少。教学点撤销后，学校缺少代课老师，这是个机会。学校离家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自留地早晚回家照样可以种嘛，何必要放弃这次机会？说不定当两年社请老师就可以转正。”
水保田说：“我认真想过，我就是当农民的命，一家八口人要吃要喝，靠他娘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
闫校长说：“孩子慢慢长大了，放学回家还可以帮家里干活嘛；请你当代课老师，也是从各教学点综合考虑的，你是高中生，你教的学生成绩都不错，将来还有进修转正的机会，你可不能错失良机啊！许多年轻人想进学校当老师我还不要哩。”
水保田说：“这些我都想过，我曾经给你说过，年初我刚转为砖瓦厂的正式干部，因为照顾不上家庭，我不顾领导的反对，干脆跑回家种地；感谢闫校长看得起我，请我当代课老师，这是看得起我，教学点撤了后，还是当我的农民吧。”
闫校长苦口婆心的说了大半天，他还是不想去学校当老师，叹息道：“唉，真是个死心眼，我就想不通，当老师有啥不好，我说了半天，你还是不肯答应。实在不想当这个代课老师那就算了，谁也强迫不了你。你家的老二、老三、老四早就该去学校上学，为啥不让孩子去？咱俩不是说好了吗，学杂费我替你减免，咋说变就变了？将来要是孩子怪罪你，你如何解释？你为了自己，放弃了供孩子上学的义务，剥夺了孩子接受教育的权力，你这是不负责任，这样做不是太自私了吗？家里生活困难，你就拿孩子出气，不供他们上学，帮你干农活、打猪草、铲草皮、挖野菜，放羊、挑水，你倒是轻松了，可是亏了这几个可怜的孩子。你口口声声说为了这个家庭，为了几个孩子，放弃了砖瓦厂正式工作，甘愿回家当农民，我看你这是假话。扪心自问，摸摸自己的良心，你是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能不能对得起孩子？上次，中午到你家吃饭，我说了多少好话，你咋就听不进去哩！”
闫校长接二连三的反问，问得他张口结舌，无言以对，他通红着脸低头不语，心想，大中午闫校长翻山越岭跑过来动员孩子上学，难道是为了他自己？他还不是为了让贫穷人家的孩子多学点文化，将来有所用处。上次谈话说过，要是缴不起学杂费、书本费，学校可以减免或缓交。闫校长说得对，我不能让孩子留在家里帮自己干活，这样太自私，将来孩子要是埋怨起来，我真的没话说，那就让孩子去上学吧。他瞟了一眼校长，望着院子里读书下棋的孩子，问：“这学期还剩两个多月，天气慢慢变冷，中途让孩子上学能跟得上吗？”水保田还是想探探闫校长的口气，看能不能拖到明年开春再让孩子去上学。
闫校长喝了两口水：“这个你不用担心，你教完了语文数学两门课程，从考试成绩看，这两个孩子学习不错，带上课本，先跟一年级复习，参加期末考试，要是考得好，明年上二年级，考不好再说。”水保田没想到闫校长为两个孩子考虑得这么周到，找不出理由推托，再说庄稼收完，家里也没多少农活，就让两个孩子去吧。
“二蛋、三蛋，你俩快过来。”水保田叫二蛋、三蛋过去，当着校长的面说：“这是学校的闫校长，你俩还认得吗？”二蛋、三蛋说家里来过，教学点开学时还讲过话。
水保田说：“闫校长动员你俩去学校读书，想不想去？”二蛋、三蛋听父亲说，闫校长动员学生去学校读书，兴奋得跳起来，抬头笑问校长：“真的吗？”闫校长点了点头。二蛋、三蛋高兴的跑出大门，大喊自己可以上学了。
闫校长高兴的说：“你看孩子高兴的，你还不让去上学，将来懂事了非怨你不可。我看这样吧，两个孩子下学期的学杂费免了，书本费交一半，这下总可以了吧？”闫校长说完，起身准备去吴大贵家。水保田连声说好，感谢闫校长的关心和照顾。
闫校长走出屋子，抬起左臂看了一眼手表：“我还要去吴大贵家，他家两个孩子也没去上学，看看你们这些家长，农民意识太浓，害了孩子还不晓得咋害的。”
水保田送闫校长出门，表态说：“明天就让两个孩子去上学。”
“我也要上学了。”二蛋、三蛋站在大门外高声大喊，嗓门有些沙哑，只怕人家听不见。水保田看到两个孩子开心的样子，瞪他一眼走进家门，二蛋、三蛋跟在后面，有点不相信的问：“爸爸，明天真的让我上学？”
闫校长在阳山学校当了十多年校长，阳山大队的老百姓基本上都认得他。闫校长从水保田家出来，正好碰到霍飞龙提个柳条筐走出大门，老远看见他，站在路口打招呼：“老霍，大中午的提个柳筐干啥去？”
霍飞龙迈着八字步慢腾腾的走过来，抖动了几下嘴唇，望着筐中的小狼娃子说：“前几天，我去泉水沟挑水，看到泉水旁有个小狼娃子，后腿受伤不能走路，估计是老狼带它喝水，不小心弄伤腿带不回去丢弃的。我看它可怜，把它带到家里养。这野东西嘴馋得很，给它狗食它不吃，就喜欢吃肉，娃娃没肉吃，哪来的肉喂它。这几天腿伤长好后，野性不改，我家的十几只鸡娃子被它吃了，我看这家伙长大还咬人哩。家里不敢养，想提到泉水沟扔了，免得长大伤人。”
闫校长摸了摸毛茸茸的小狼崽，小狼崽躺在柳条筐里快乐的翻滚，想用小爪抓他的手，两只眼睛黑绿黑绿的看上去很精神。霍飞龙挎起筐子陪闫校长向吴大贵家方向走去，像个孩子似的望着闫校长说：“我家两个丫头欠学校的三块学杂费还没有交哩，现在手里没有一分钱，等我买了杏仁把钱补上。”
闫校长说：“老百姓家里穷，多数学生交不起学费，我也想帮帮你，可是学校没有经费来源，实在是无能为力。你不要着急，等家里有钱了再补上，我这个校长只能做到这点。”
霍飞龙叹息道：“唉，说老实话，我家过去是地主，成分高，要是以后不让考学，这书还不是白念？女娃长大要嫁人，读书有啥用，龙生龙凤生凤，农民的娃娃会种地，娃养大会种地就行，读不读书我看是闲的。孩子年龄还小，帮不上我什么忙，再去学校混几年，等长大了，帮我做饭干活，比读书实惠管用”
闫校长听他这么说，瞪他一眼，打断他的话：“老霍，亏你过去还是个大户人家，你咋能这么想，女娃咋了，女娃不是你女儿？解放这么多年，你咋还有这种思想？女娃念好书，将来考上大学，端着铁饭碗嫁人，是不是觉得吃亏？她回来看你，带来的好茶叶喝不喝，孝敬你的新衣服穿不穿，买给你的好酒喝不喝？女儿靠书吃饭，将来过上好日子，你这个做父亲的不高兴？我奉劝你，乘早打消这个念头，只要孩子爱读书，就让她去上学，万一学不进去咱也没办法，做父亲的尽力了，将来受苦受累她也没话说，你说是不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