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妺妺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是慧问慈祥的面容。
“师姐……我头好晕。”妺妺眉头轻蹙，喃喃细语道。
“你太紧张，耗费过多精力，休息下就好了。”慧问微笑道。
“皇后娘娘怎么样？”
“母子平安，是个小皇子，因是早产儿个头小了些，以后需仔细喂养。”
妺妺闻言舒然一笑，顿时觉得浑身放松了不少，她看了看床周问：“我们这是在哪里？”
“这里是丞相府，宫中规矩多，起居行走多有不便，丞相奏请陛下，让我们暂且在此短住。”
“师姐，皇后娘娘为何会早产？”
慧问叹了口气，向她讲了昨日她晕过去之后发生的事。
淳于赫来到床榻前看望皇后，皇后哭着说她并未谋害太子，她愿意放弃后位只恳求他饶过她的孩子。看到结发之妻落得如此悲惨之状，淳于赫心中愧疚难安。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听信流言，将身怀六甲的她软禁宫中，受尽冷落和猜忌。
淳于赫前脚还未踏出恭敏殿，就得知皇后身边的一个宫女上吊而亡。淳于赫觉得事有蹊跷，莫非皇后早产是被人所害？他命刑部将恭敏殿上下所有侍从、太监、宫女都关押起来逐个盘问，一个司膳太监供认出是蓉妃因记恨皇后，买通司膳在皇后的吃食中加入海马粉和冬葵粉，致使皇后早产。淳于赫盛怒之下，将蓉妃打入天牢，严刑拷问。蓉妃外表柔弱，内心却是个烈性子，宁死不说，昨晚拷问结束，她被拖回牢房，在墙壁上留下血书一封，而后决然用簪子刺破了咽喉。
淳于赫闻讯赶到时，墙上的血迹已干，蓉妃已命归黄泉。淳于赫认得那簪子是两年前她诞下小公主时，他赏赐给她的烟霞红玉芙蓉簪，普天之下仅此一只，他亲手帮她插于发间，怎料两年后它却成了她自裁的凶器。暗黄的墙壁上，歪歪扭扭的写着“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淳于赫悲恸欲绝，抱着被打得体无完肤的蓉妃哭了很久。可是，哭又能挽回什么？这个女人从漠北草原远嫁中土，陪伴他五年多，他一声令下，不过几个时辰，他与她就天人永隔。那个供认出蓉妃的司膳太监不久后也咬舌自尽，死无对证。
妺妺听完慧问的讲述，神经又紧绷了起来：“师姐，皇宫好可怕。我们把太子治好，就赶紧离开吧。”
太子重病，皇后早产，蓉妃自尽，宫中是非不断，淳于赫殚精竭虑，头昏脑涨，疲惫不堪，连早朝都停了。这日，他派人将妺妺请到后花园，想找个与皇宫无关的人聊聊天。
“按理说人到了不惑之年，应能看懂看透很多事，为何朕却越活越糊涂呢？”他言语之间，颇有些无奈。
妺妺不知如何回复他，只是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她心中惶恐，生怕说错话惹到他。
淳于赫见她埋首不语，叹息道：“连你也变了……朕记忆中的那个小仙长，洒脱率性，无畏无惧，她走后……朕的心空了很长一段时间。”
“陛下免我死罪，我就说。”妺妺低声说道。
淳于赫怔了一下，上前两步，温言道：“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哪怕要朕的命朕都不予追究，你说。”
妺妺抬起纯澈如水的眼眸：“陛下勤政怜民，励精图治，是个好皇帝，但也博爱薄情，试问这三宫六院的佳丽，陛下心里装了几个？往往越容易得到的东西越不知珍惜，陛下得众人争相爱慕，自然不知专心爱一个人有多难。”
“你呢？可专心爱过一个人？”淳于赫问道。
妺妺微微一笑：“不是爱过，是爱着。”
淳于赫明白过来，问：“是其光吗？”
妺妺摇头：“我已不记得他……另有他人。”
淳于赫讶然，她所爱的人竟不是其光！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够赢得她的芳心？反正是谁也不会是他了。他有些失落的笑了下：“再相见，你已不是朕心中的那个小仙长，她只能永远的活在朕的记忆中了。”
妺妺犹豫了片刻，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且需君心似我心。不忘初心，方得始终。”皇后和蓉妃到后来相争相恨，皆是因君而起，拜君所赐。后面的话她咽了回去，到底没敢说出口。
淳于赫愣在当场，看着她，久久沉默。人生路漫漫，长相厮守，磕磕绊绊，又岂能保持初见般美好？当初的情怀被岁月的车轮无情碾压，留下的唯有黄土上的辙印。是他的初心变了吗？他的初心又是什么？思来想去，他是天子，他的初心关乎江山国运，关乎四海苍生。至于男女之情，他这些年的确没有一心爱过谁，若有，也只是在初见时。
做天子，何其难。天子专情，红颜易恃宠而骄成为祸水；天子博爱，自己又落得个薄情的骂名。都说鱼和熊掌不可得兼，对他而言，是鱼是熊掌有什么分别，左右都不能如意。
是夜，妺妺心神不宁，辗转难眠，于是起床出门。月色下，荷塘边，她坐在凉亭长凳上，依着栏杆看水中的锦鲤。她现在有些明白为什么这人间被成为浊浊红尘了。利益纠葛，爱恨情仇，波诡云谲，让人疲于应对。想想还是南陌好，没这些劳什子事，脑无杂念，心无旁骛，过得逍遥自在。
“妺姑娘，这么晚还未就寝？”
妺妺思绪被拉回，她转身见是丞相大人。
“大叔你也睡不着吗？”
林泓见笑了笑：“我是老人家，睡得早，刚做了个梦，梦醒后再难以入睡，便出来走走。”
“你做了什么梦？”妺妺好奇心重，笑嘻嘻的问道。
“告诉你也无妨。”林泓见坐下，看她一副忽闪着大眼睛，竖耳倾听的乖巧模样，心下不禁一动，要是有这样一个小女儿该多好，能陪着他散散步，说说话，晚年也不至于如此孤单。夫人病逝，儿子远走，现在他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
“我最近总是做同样一个梦，梦见天破了一个洞，洪水从天而降，淹没了村庄农田，城池楼阁，人间成为一片汪洋，百姓死伤无数。”画面又浮现在他脑海中，那么真切，让人心颤。
妺妺歪头想了想：“那大叔有没有让工部的官员巡查下堤坝是否牢固？引渠有无疏通？”
林泓见温和的笑道：“一个梦而已，怎可劳师动众？”
“书中不是说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此之谓也。夫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故而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总是对的。”妺妺娓娓道来。
林泓见露出些许惊讶的神情，不敢相信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她看起来那么纯真无邪，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这些是谁教你的？”
“我师父呀。”妺妺眯眼笑道。
“哪个师父？玄斗天极派的还是古杏门的？”
“古杏门的。”妺妺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拘谨，“玄斗天极派……大叔可知我的师父是谁？”
“春迟道长，他一共收了十三个弟子，其光排行第五，你最小，排行十三。七年前，你们师兄弟下山历练，到过京城，还在这里住了一晚呢。这些你都不记得了？”
妺妺眉心纠结，叹道：“我娘亲说有个坏老道在我的脑袋里下了忘咒，我昏睡了很久，醒来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坏老道法力无边，连我外婆都不一定打得过他。”
她还有娘亲和外婆？林泓见有些意外，其光不是说十三父母早亡，从小跟着祖父母过活吗？
“你的父亲呢？”
“我从未见过父亲，娘亲说……父亲不要我们了，她不许我提他。”妺妺神色黯淡下来，提及素未谋面的父亲，她心中难免有点酸涩。
这样一个精灵可爱，乖巧懂事的女儿他求而不得，她的父亲却弃之不要，简直令人发指！林泓见暗叹，“兴许他是舍不得你的，上一辈有些事是不得已而为之，讲不清楚的。”
“大叔，你别安慰我了。我也问过外婆的，她说父亲早已同别的女人结婚生子，是娘亲不死心……他们一夜夫妻意外有了我，父亲根本不知我的存在。父亲就是娘亲心上的一道伤疤……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提也罢！”妺妺耸耸肩膀，无所谓的一笑，“我觉得大叔这一家就让人好生羡慕，大叔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夫人是长公主，尊贵无比，儿子是郡守，年轻有为，大叔这一生应该没什么遗憾了吧？”
林泓见默然一笑。清风徐来，吹皱一池绿水，半池莲花迎风摆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过怎会没有遗憾？隐世修道，半途而废，是遗憾；夫人体弱多病，未能给他再生育一个女儿，亦是遗憾。
“大叔，我能再问你个问题吗？”妺妺绞着手指，犹犹豫豫道。
“是关于其光的吧？”
妺妺抬起眼眸，神色不大自然。她是鼓了很大勇气才想要边边角角打听下她和其光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很怕之前的自己不堪回首。
林泓见站起身，对妺妺说：“你跟我来，带你去个地方。”
妺妺跟着他来到前院，林泓见推开一个房间的门，点亮烛灯。房间内干净简洁，看摆设和装饰，应是男子的卧房。床榻上整齐摆着两副寝具，难道住着两个人？
“大叔，你带我来这作甚？”妺妺满腹疑惑。
“这是其光以前的房间，七年前你们师兄弟来京城，你同他就住在这里。”
妺妺瞪大眼睛，指着床榻面红耳赤：“我……我同他睡一张床？”
“那时你是男子装扮，同床七年，我儿竞不知你是姑娘。”林泓见摇头苦笑，有时心思太纯净，也挺让人无奈的。
“七年！大叔你说我们……七年？”妺妺难以置信的问道。从十岁到十七岁，她一直是和他在一起的！
“这些你娘亲没有告诉你吗？”林泓见觉得奇怪。
“娘亲说之前的事留给我慢慢想，其实是她不愿告诉我，我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你离开玄斗后，其光也离开了，他一路向北找你找了两年，最后昏倒在边陲戈壁荒滩上，万幸被巡防守卫救了才捡回一条命。他回京后，意志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多出的一床被褥他从未让人动过，他口中虽再未提起过你，后来也娶妻成家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我知道他一直惦念着你。每年下雪时，他就会心痛。太医说是长久抑郁，忧思过度所致。”林泓见说罢，转首看到妺妺泪流满面。
妺妺脑海中全是两个月前偶遇时，他那深深的，暖暖的目光，温柔的声音和略带忧伤的笑容。他把她当小孩子一样宠着，事事顺着，为她洗衣盖被，为她难过憔悴。可再深的感情也经不起长久的离别，更经不起无心的遗忘。到最后，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已成陌路。
“你不要难过，这事也怨不得你，等你回忆起来……”
“大叔……”妺妺打断他的话，她拭去脸上的泪水，“他已从过去的悲伤中走了出来，日子好不容易回到正规，我不会去扰乱他的平静。即使我记起前事，即使我也曾真心喜欢过他，都不会再去找他。”
林泓见轻叹一声，他曾问过其光，既然爱着十三为何要娶萝橙郡主。其光当时的回答很决绝。萝橙郡主苦等他这么多年，他不能辜负。而他和十三今生注定有缘无分，就是天塌地陷，海枯石烂，他们也没有可能在一起。
林泓见至今不明白，为何他说的那样决绝？为何两个真心相爱的人不能在一起？他娶萝橙郡主，是不是也为了让自己彻底断了和十三在一起的念想？
这其中定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几日后，太子的病有了明显好转。他可以由太监搀扶着在院子里稍事走动。卧床多日，出门晒晒太阳，看花开蝶舞，听风吟鸟鸣，小少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妺姐姐今日为何还未到？”淳于佑问。
“妺姑娘中途被皇后娘娘的人请去恭敏殿了，姑娘曾为娘娘接生，想必会得娘娘重赏。”太监答道。
淳于佑躺在摇椅上，闭目思索。妺姐姐治好了他的病，他该如何谢她呢？金银珠宝还是绫罗绸缎？
妺妺跟随太监来到恭敏殿，进入内堂。皇后娘娘现正处于月子期间，她靠着圆枕坐在凤榻上，经过几日调养，气色恢复不少。
妺妺行了参拜之礼，皇后近前赐座，上下打量着她。
“妺姑娘容颜绝美，天下难得一见。”
“妺妺不过一乡野间的粗俗丫头，让娘娘笑话了。娘娘天香国色，雍容华贵，母仪天下，为天下女子之楷模。”
皇后意味深长笑了下：“不知妺姑娘今年芳龄几何？可有婚配？”
“妺妺今年二十有四，尚未婚配。”
皇后诧异：“你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那日听你喊医仙婆婆师姐，本宫便觉得奇怪。你可是有什么驻颜的秘方？”
妺妺莞尔：“倒是有一些，稍后我写下呈给娘娘，娘娘不妨试试看看效果。”
“古杏门的方子定然有用。”皇后展颜，“本宫与姑娘一见如故，听闻陛下也很喜欢你，你可有想过留在宫中？”
“妺妺身份卑微，怎配得上这金砖琉璃瓦？况且我已有意中人，出嫁在即，娘娘的好意妺妺心领了。”
“好可惜，你救了本宫母子的命，原本想留你在宫中，保你一生荣华富贵，锦衣玉食。女人早早找个依靠也免得受苦受累。”皇后叹道。
“古杏门医道兼修，妺妺和师姐为娘娘接生是出于医者本分，不求回报。惟愿娘娘好生调理身子，将小皇子养得白白胖胖。”妺妺微笑道。
提及刚出生的小皇子，皇后露出了柔和慈爱的笑容，她命宫女将熟睡中的小皇子抱来，交给妺妺抱一抱。妺妺头一次抱这么小的婴孩，又惊又喜又小心翼翼。
“眉眼长得像极了娘娘呢。”妺妺轻轻点了下小皇子粉嫩嫩的小脸蛋。
“托你的福，让本宫的后半生有了依靠。”
妺妺陪皇后聊了一会儿，待出了恭敏殿，朝阳宫的太监已在外等候。今日是最后一次为太子施针，明日他们就要离开京城了。一路上妺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是说皇后娘娘和太子母子情深吗？皇后既然知晓淳于赫喜欢她，也应该知晓她在为太子诊治吧。为什么皇后连一句关于太子病情的事都没有问过？
淳于佑见到妺妺，脸倏地一红，道：“姐姐，我等你很久了。”
“殿下走动时膝关节还会痛吗？”妺妺问道。
“好多了，谢谢姐姐。”
“那我就放心了，以后你多出来晒晒太阳，多吃些五谷杂粮，忌食发物海味。让他们陪着你多活动身体，强健体魄。明日我就要离开京城了。”
闻言，淳于佑原本阳光灿烂的脸色瞬时变得晦暗。他低着头沉默不语。
妺妺为他针灸时，趁四下无人，他才小声说：“姐姐，你可以带我走吗？”
妺妺一愣：“为什么？”
“姐姐治好了我的病，无以回报，我以身相许。”
妺妺咯咯笑了起来：“当真？”
淳于佑严肃认真的点点头。
“我不能带殿下走。”妺妺柔声说道，“殿下是太子，将来要继承王位，成为一国之君。”
淳于佑鼻子一酸，眼圈就红了：“你走了，我再犯病，谁能救我？我怕……”
妺妺握紧他的手安慰道：“姐姐我是古杏门的医仙，保证药到病除，连根拔起！建议殿下可习武，一来强身健体，二来防身自卫。殿下试想若自己武功盖世，还有什么可怕的？”
淳于佑眨眨眼睛：“当真？”
妺妺想了下：“只练武还不够，尚需多读书，不然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怎能君临天下，稳坐江山？”
“姐姐说得有理。”淳于佑破涕为笑，“可我还是舍不得你走……我想你了怎么办？”
妺妺低头，不经意间看到胸前的那枚空灵石吊坠，她将它取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为他戴上。
“这块晶石是我师父给我的，戴上它可以去灾噩保平安，殿下想我了就看看它，记住我说的话。”
淳于佑摸着空灵石，郑重的点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