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襄当下点头应允,这觉远大和尚如同哑巴,倒是小徒弟张君宝瞧着是个伶俐人。
两人信步落山,想去找张君宝来问。走了一程,忽听得铁链声响,觉远又挑了水上来。
胡卜归跨步上前,就要和觉远打招呼,冷不防被郭襄一扯,示意他躲在一旁。胡卜归不知她要做什么,却也不愿因此和她争执,便顺着她闪身躲在树后。
郭襄心想:“若是让你这小子见了大和尚,可就瞧不出他到底在捣甚么鬼。”铁链声渐近,只见觉远仍是挑着那对铁桶,手中却拿着一本书,全神贯注的轻声诵读。郭襄待他走到身边,猛地里跃出,叫道:“大和尚,你看甚么书?”
胡卜归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郭襄是想攻其不备,套觉远大和尚的话来着,果然是“小东邪”行事如天马行空!唉,不知不觉,咱就坑师父了,真是善了个哉的。
觉远失声叫道:“啊哟,吓了我一跳,原来是你。”
郭襄笑道:“你装哑巴装不成了罢,怎么说话了?”
觉远微有惊色,向左右一望,摇了摇手。
郭襄道:“你怕甚么?”
觉远还未回答,突然树林中转出两个灰衣僧人,一高一矮。那瘦长僧人喝道:“觉远,不守戒法,擅自开口说话,何况又和庙外生人对答,更何况又和年轻女子说话?这便见戒律堂首座去。”
这二人年纪轻轻,行止之间毫无高僧气度,可见辈分远远低于觉远,可面对觉远却嚣张的有点过分。
觉远垂头丧气,点了点头,跟在那两个僧人之后。
胡卜归心中怒火爆燃,张口喝道:“师父且住!二位小师傅,在寺中是哪个字辈,凭何对觉字辈高僧无礼!”
郭襄同样大为惊怒,喝道:“天下还有不许人说话的规矩么?我识得这位大师,我自跟他说话,干你们何事?”
那瘦长僧人白眼一翻,看着胡卜归,眼中波光诡秘,说道:“你是何人?与犯僧是师徒关系?嘿嘿,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闯。此犯僧所遗失寺中古籍,看来还有隐情,非是外魔作祟,而是家贼难防!跟我们一起见戒律院首座吧!”又扭头对郭襄说道:“千年以来,少林寺向不许女流擅入。姑娘请下山去罢,免得自讨没趣。”
郭襄心中更怒,说道:“女流便怎样?难道女子便不是人?你们干么难为这位觉远大师?既用铁链捆绑他,又不许他说话?如今见了人家的徒弟,更是栽赃嫁祸颠倒黑白,这就是你们从佛经里悟出来的佛理嘛?”
那僧人冷冷的道:“本寺之事,便是皇帝也管不着。何劳姑娘多问?”
郭襄怒道:“这位大师是忠厚老实的好人,你们欺他仁善,便这般折磨于他,哼哼,天鸣禅师呢?无色和尚、无相和尚在哪里?你去叫他们出来,我倒要问问这个道理。”
两个僧人听了都是一惊。天鸣禅师是少林寺方丈,无色禅师是本寺罗汉堂首座,无相禅师是达摩堂首座,三人位望尊崇,寺中僧侣向来只称“老方丈”、“罗汉堂座师”、“达摩堂座师”,从来不敢提及法名,岂知一个年轻女子竟敢上山来大呼小叫,直斥其名。
那两名僧人都是戒律堂首座的弟子,奉了座师之命,监视觉远,这时听郭襄言语莽撞,那瘦长僧人喝道:“女施主再在佛门清净之地滋扰,莫怪小僧无礼。”
胡卜归嘿嘿冷笑,挡在郭襄前面,仰天长啸一声:“戒律院好大的威风,不仅仅寺内和尚要仰你们鼻息,如今连外客也要用寺规处置。真当你们已经君临天下了么?”
郭襄并不领情,绕过胡卜归对那和尚说道:“难道我还怕了你这和尚?你快快把觉远大师身上的铁链除去,那便算了,否则我找天鸣老和尚算帐去。”
那矮僧听郭襄出言无状,又见她腰悬短剑,沉着嗓子道:“你把兵刃留下,我们也不来跟你一般见识,快下山去罢。”
郭襄摘下短剑,双手托起,冷笑道:“好罢,谨遵台命。”
那矮僧自幼在少林寺出家,一向听师伯、师叔、师兄们说少林寺是天下武学的总源,又听说不论名望多大、本领多强的武林高手,从不敢携带兵刃走进少林寺出门。这年轻姑娘虽然未入寺门,但已在少林寺范围之内,只道她真是怕了,乖乖交出短剑,于是伸手便去接剑。他手指刚碰到剑鞘,突然间手臂剧震,如中电掣,但觉一股强力从短剑上传了过来,推得他向后急仰,立足不定,登时摔倒。
他身在斜坡之上,一经摔倒,便骨碌碌的向下滚了数丈,好容易硬生生的撑住,这才不再滚动。
那瘦长僧人又惊又怒,喝道:“你吃了狮子心豹子胆,竟到少林寺撒野来啦!”转过身来,踏上一步,右手一拳击出,左掌跟着在右拳上一搭,变成双掌下劈,正是“闯少林”第二十八势“翻身劈击”。
郭襄握住剑柄,正要连剑带鞘向他肩头砸去。
却听见胡卜归说道:“一人一个,不许抢怪啊!”他没学任何武技套路,仗着九阳神功内力深厚,直挺挺的一拳打向和尚胸口,同时阴险的用念动力绊住和尚两腿,让他移动不得。
那僧人只觉恶风扑面,那人拳还未到,一股拳风已经压的他呼吸微滞,不敢再分心,立刻收回双手,双掌一翻,两掌叠加接下了胡卜归一拳。
拳掌相交,一股排山倒海的大力涌来,那僧人支撑不住,想要后退卸力,却脚下一拌蒜跌了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胡卜归见状收回念动力,任由瘦高僧人和那矮僧摔作一团,半响都没有站起来。
觉远在旁瞧得惶急,大叫:“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说。”
见到胡卜归出手,郭襄心道:“哎呀,这是怎么说的?觉远大和尚的弟子在这,功夫也不比我差,我上少林寺来是打听大哥哥的讯息,平白无端的跟他们动手,当真好没来由。”
眼见觉远愁眉苦脸的站在一旁,又想到做事不能有始无终,当即抽出短剑,便往他手脚上的铁链削去。这短剑虽非稀世奇珍,却也是极锋锐的利器,只听得当啷啷几声响,铁链断了三条。
觉远连呼:“使不得,使不得!”
郭襄道:“甚么使不得?”指着正向寺内奔去的高矮二僧说道:“这两个恶和尚定是奔去报讯,咱们快走。你那个姓张的小徒儿呢?带了他一起走罢!”
觉远只是摇手。
忽听得身后一人说道:“多谢姑娘关怀,小的在这儿。”
郭襄回过头来,只见身后站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粗眉大眼,身材魁伟,脸上却犹带稚气,正是三年前曾在华山之巅会过的张君宝。比之当日,他身形已高了许多,但容貌无甚改变。
胡卜归站在一旁,见张君宝只顾得和郭襄搭话,却不理自己,当下故意咳嗽起来:“咳咳咳!师父啊!我这君宝师弟长大了啊,眼中只有如花美眷,见不得他这粗俗汉子师兄了。”
觉远对胡卜归可没那么好脾气,揪起他的耳朵教训道:“我早已逐你出门,叫什么师父?若是郭姑娘也就罢了,话说开了,瞧在她父母面上,主持方丈也不会如何。可你身份不同,虽未剃度出家,却也曾靠着寺产过活,可以说少林与你有再生之恩。你同寺中僧人动手,传出去可就是忘恩负义了,为世人所不齿!”
胡卜归疼的龇牙咧嘴,觉远的九阳神功比他深厚不知几许,当下只好冲着张君宝挤眉弄眼,希望师弟能记着往日替他受罚的面上,给自己美言几句。
果然张君宝立刻开口说道:“师父且放了师兄吧,师兄也是见师父受苦,这才义愤填膺,做下了此事。”
郭襄见师徒三人说个没完,有些不耐,说道:“这里的恶和尚欺侮你师父,咱们走罢。”
张君宝摇头道:“没有谁欺侮我师父啊。”
郭襄指着觉远道:“那两个恶和尚用铁链锁着你师父,连一句话也不许他说,还不是欺侮?”
觉远苦笑摇头,指了指山下,示意郭襄和胡卜归及早脱身,免惹事端。
郭襄明知少林寺中武功胜过她的人不计其数,但既见了眼前的不平之事,决不能便此撒手不顾;可是却又担心寺中好手出来截拦,当下一手拉了觉远,一手拉了张君宝,顿足道:“快走快走,有甚么事,下山去慢慢说不好么?”
两人只是不动。
郭襄有些急了,转身朝着胡卜归嗔道:“你个木头,还不拉着你师弟走,若是晚了,恐怕就走不了了。”
胡卜归摇头苦笑,指了指她身后,说道:“现在哪里走得了,你且看看身后!”
忽见山坡下寺院边门中冲出七八名僧人,手提齐眉木棍,吆喝道:“觉远的贼弟子是哪个?又是哪里来的野姑娘,胆敢来少林寺撒野?”
张君宝提起嗓子叫道:“各位师兄不得无礼,这位是……”
郭襄忙道:“别说我名字。”她想今日的祸事看来闯得不小,说不定闹下去会不可收拾,可别牵累到爹爹妈妈,又补上一句:“咱们翻山走罢!千万别提我爹爹妈妈和朋友的姓名。”
只听得背后山顶上吆喝声响,又涌出七八名僧人来。郭襄见前后都出现了僧人,秀眉深蹙,急道:“你们两个婆婆妈妈,没点男子汉气概!到底走不走?”
张君宝道:“师父,郭姑娘一片好意……”便在此时,下面边门中又窜出四名黄衣僧人,飕飕飕的奔上坡来,手中都没兵器,但身法迅捷,衣襟带风,武功颇为了得。
郭襄见这般情势,便想单独脱身亦已不能,索性凝气卓立,静观其变。当先一名僧人奔到离她四丈之处,朗声说道:“罗汉堂首座尊师传谕:着来人放下兵刃,在山下一苇亭中陈明详情,听由法谕。”
胡卜归冷笑道:“少林寺的大和尚官派十足,官腔打得倒好听。请问各位大和尚,现在是罗汉堂首座坐了龙椅嘛?架子比起天子也不弱了,真把自己当做佛祖不成?”
郭襄也奚落着说道:“正是正是,一口官腔,却不知你们做的哪国的官?是这大宋国呢?抑或是蒙古国的?”这时淮水以北,大宋国土均已沦陷,少林寺所在之地自也早该归蒙古管,只是蒙古大军连年进攻襄阳不克,忙于调兵遣将,也无余力来理会丛林寺观的事,因此少林寺一如其旧,与前并无不同。
那僧人听他俩刺之言甚是厉害,不由得脸上一红,心中也觉对外人下令传谕有些不妥,合十说道:“不知女施主何事光临敝寺,且请放下兵刃,赴山下一苇亭中奉茶说话。”郭襄听他语转和缓,便想乘此收蓬,说道:“你们不让我进寺,我便希罕了?哼,难道少林寺中有宝,我见一见便沾了光么?”向张君宝使个眼色,低声道:“到底走不走?”
张君宝摇摇头,嘴角向觉远一努,意思说是要服侍师父。
郭襄朗声道:“好,那我不管啦,我走了。胡少侠你呢,是与我下山,还是陪你师父一起受罚。”说完不待胡卜归回答,拔步便下坡去。
第一名黄衣僧侧身让开。第二名和第三名黄衣僧却同时伸手一拦,齐声道:“且慢,放下了兵刃。”郭襄眉毛一扬,手按剑柄。第一名僧人道:“我们也不敢留着女施主的兵刃。女施主一到山下,我们立即将宝剑送上,这是少林寺千年来的规矩,还请包涵。”
郭襄听他言语有礼,心下踌躇:“倘若不留短剑,势必有场争斗,我孤身一人,如何是阖寺僧众的敌手?但若留下短剑,岂不将外公、爹爹、妈妈、大哥哥、龙姊姊的面子一古脑儿都丢得干净?”
胡卜归出言讥讽:“既是无心窥探,为何不索性让她拿着下山就是,难道少林寺数百武僧,害怕一个小姑娘?她便拿着剑,也不过一人,平白丢了少林的大派气度!”
那拦路的僧人踌躇起来,若是硬是要留下此女兵刃,就是应了那人说的,若是放过,则少林千年威名也将沦丧,顿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蓦地里眼前黄影晃动,一人喝道:“到少林寺来既带剑,又伤人,世上焉有是理?”跟着劲风飒然,五只手指往剑鞘上抓下来。这僧人若不贸然出手,郭襄一番迟疑之后,多半便会将短剑留下。她和乃姊郭芙的性子大不相同,虽然豪爽,却不鲁莽,眼前处境既极度不利,便会暂忍一时之气,日后再去和外公、爹妈商量,回头找这场子,但对方突然逞强,岂能眼睁睁的让他将剑夺去?那僧人的擒拿手法既狠且巧,一抓住剑鞘,心想郭襄定会向里回夺,一个和尚跟一个年轻女子拉拉扯扯,大是不雅,当下运劲向左斜推,跟着抓而向右。郭襄被他这么一推一抓,果然已拿不牢剑鞘,当即握住剑柄,刷的一声,寒光出匣。那僧人右手将剑鞘夺了过去,左手却有两根手指被短剑顺势割断,剧痛之下,抛下剑鞘,往旁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