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出省城的飞机场，空气的味道也和上海不一样，干燥中带着一点清新，确实沁人心脾。靳辙确认了一下身边的行李都已齐全，按照约定去停车场等候来接他的车。
“喂，妈，我到哈尔滨了……嗯，是的。我和黎大伯联系过了，他一会派人到停车场接我……我就不和楚叔打电话了，你回头和他说下吧。我估计他今儿应该在钓鱼呢……哎，你就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能照顾自己。更何况这次有芬姐跟我一起来，你就放宽心吧！”
一边说着，靳辙冲身边的柳春芬使了个眼色，只见柳春芬冲着他直笑。
“我妈妈就是这样，我在上海的时候吧，她就忙医院的事情，从来不过问我的衣食住行，这难得出次门，她就……”
柳春芬没有搭话，靳辙也没有多问，因为从来没听柳春芬提起过她的父母。她不说，自然也不好多问。
很快两人便在停车场看到一辆亮黄色的吉普牧马人，这种亮眼的颜色让原本宽敞高大的车身凸显的更为醒目，除了车轮和大灯，整个车身就是有刚性的直线条组成的，没有不必要的流线，看起来肌肉感十足。机箱盖侧面一行“RUBICON”十分低调，刻意抬高的地盘，使得轮胎看着格外张扬，也将车身垫高到近两米，活像从蒸汽朋克时代穿越过来的庞然大物!
“小辙，上车吧。”坐在后排招手的正是黎春。
前排的驾驶员下车来，接过靳辙和柳春芬的行李，放到了尾箱之中。
靳辙和柳春芬便上了车，和黎春并排坐着。
“黎伯伯，你亲自来接我，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
黎春会亲自来接他，确实让靳辙有些意外。他过去参与任何的项目，几乎没有老板亲自到机场来接的先例，更何况是像春秋汽车集团这样的行业龙头。靳辙感受到自己和黎春认识时间并不长，可那种亲人般的感觉却绝对错不了。
“一路过来累了吧。这里到厂子得开近三个小时，趁在车上的时候先睡一会。下车之后，咱们还得抓紧开个会。”黎春笑着说罢，便自己示范，直接闭上眼睛养神。
靳辙和柳春芬见状，也跟着闭上眼睛休息。
这款柴油版的牧马人罗宾汉跑起来的动静可真不小，乘坐起来也并没有舒适感，坐在后排的靳辙哪里能睡得着呢！他原以为黎春选择这样外形别致的车，大约是种个性张扬的帅酷。直到一个小时之后，车开出高速路，靳辙才开始明白黎春的用意。
要去厂子，必须先翻山。通往山里的这条路，虽然算不上陡峭，却也着实让人看着胆寒。主干道上隐约还可以看到路肩，但由于冬季会下雪，继而形成冻土，偶尔还有山体滑坡或者周边岩石的崩塌，整个路面凹凸不平，各种岩石碎块散落在路上，让本来就不规则的路面变得更加艰险。
而要从这样恐怖的路面通过，并不是每一辆都能做到的。那些以动力见长的跑车或者造型各异的都市SUV，面对这样的路面都是一筹莫展的。唯有像牧马人、路虎卫士或者悍马之类真正为户外越野而生的车，才具有通过的可能性。不仅仅在发动机能输出过人的大扭矩和爆发力，还需要有坚实防水的底盘和地面适应能力，最重要的是必须具备电控限滑的差速锁，支持四个轮子以不同的速度转动，及时将动力集中在牵引力最大的车轮上。而这台柴油版涡轮增压的罗宾汉显然是最恰当的选择之一，即使面临四十五度的斜坡，这样的车要通过自然也不在话下。
“黎伯伯……这路怎么这样……”靳辙刚刚一开口，便觉得胃里一阵翻滚，恶心地想吐。
“你想问这个路为啥是这样崎岖吗？”黎春显是猜到靳辙的问题，“东北山路冬天会被雪覆盖，雪水融化再结冰，就容易形成冻土，这冻土在冬天的时候可是很结实的，可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这冰化开便成了淤泥一般，车开上去就容易把路面压坏，甚至直接陷进去。这样的路面每年都需要定期维修，否则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那为啥……”靳辙刚一开口，喉头又是一紧。
“你是想知道为啥没人修对吧？这个厂子就和当年很多三线厂一样，是建设兵团和地方工矿合办的，后来建设兵团缩编改制，这厂子就没人管了。说是划到市里头，但是厂子做国防项目，几乎没有税收，市里也懒得管。修桥铺路是最花钱的事，厂子效益不好拿不出钱，问上头要也批不下来，久而久之就变成‘进退两难’的问题了。”
“那……还有多久啊？”
黎春看了看窗外的路回答道：“大约还有个把钟头吧，你还是尽量睡一会，闭上眼睛，不要多说话，这样就会感觉好些。下次进出山，注意不要喝太多水，提前备点晕车药。”
靳辙内心一阵苦笑，他这才明白黎春让他睡一会，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他侧目看了看身边的柳春芬，紧闭着双眼没有说话，从面部表情上看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强忍着这种五内翻腾的痛苦，靳辙一路好像坐着过山车般驶向山顶去。总算熬过了那段需要攀岩的路段，剩下的路程虽然也有高低起伏，但比起前面那段“魔鬼之路”要好得多。
又闭着眼经过了大约四十多分钟，路面逐渐平缓下来。这辆牧马人的车速也逐渐减缓，最终慢慢停了下来。
“小辙，我们到了。”靳辙闻言睁开双眼，只见车门已经打开，黎春站在门外向他一招手。
靳辙慢慢将身子挪到车门口，试着跨出门来。谁知当脚碰到地面的一刻，居然没有站住，左脚一软，身子顺势向前冲了一步，这方才站定。
“哈哈，年轻人平时养尊处优惯了吧，脚都站不稳当了啊!”黎春竟没有搀起靳辙意思，反倒用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当年我和你老爹，开着皮卡跑这种路，一走可就是一天一夜啊。”
靳辙听罢脸一红，倒也无力反驳，只得勉强试着站直了身子。平心而论，这一路颠簸对长期生活在大城市的人而言，确实是个考验，长时间坐车走山路，乍一落地很容易会不适应，但稍稍休整一下便能恢复。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找回身体重心，几分钟便又活蹦乱跳了。
“你们刚刚上山，要不先休息一下吧。”黎春一边说着，一边给驾驶员使了个眼色，“一会有人给你们安排住得地方，这里条件有些艰苦，在正中央那幢办公楼里我们整理出几个房间，就先安顿在那边吧。”
驾驶员倒是很机灵，从后盖箱里头拿出两人的行李，便要给靳辙和柳春芬引路。
“黎伯伯你不休息一会吗？”靳辙随口问了一句。
“我上去洗把脸，三点还有个会。正好还能赶上。”黎春看了看时间继续说道，“明天就要和工会代表谈判，今天得要商量一下对策才行。”
“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们必须得要参加，要就先不休息了吧。”靳辙回头看了看柳春芬，“芬姐，你还撑得住吧？”
柳春芬微微一笑，随即答应道：“去吧，自然是开会重要。”
黎春迟疑了两秒钟，点头称赞道：“行啊！你小子够敬业的，和你爹一个脾气！行，咱们这就上楼去吧。”
说罢，黎春安排驾驶员帮忙安排两人的住处，自己带着靳辙和柳春芬上到四楼。
“就是这里了。”黎春走到楼梯口的一个房间门口，直接将门推开。
这是一间会议室，一张的长条会议桌正对门口，会议桌两侧座椅整齐排列，正对着门的位置，一张座椅居中而坐，通常是给大领导准备的。座位的背后一面墙，上面挂满了各种奖状和相框，还有一些“忠党爱国”和“安全生产”口号标语，符合典型国有老厂的风格。
靠近主座上已经坐定两个中年人。右边这个头发花白，脸上微微发胖的，正是上次和黎春一起来为父亲做最后送别的、当年一起在建设兵团生活的覃仁。
靳辙与他曾经见过，目光接触之下，相视一笑，互相问了个好。
另一个中年人虽然坐着，也能看出身高超过常人，外形显得削瘦，整个骨架如同掏空了衣架子一般，显得身上披的外套松松垮垮，仿佛刮阵大风就会被吹走。狭长的脸型上五官尤其凹凸分明，高隆的鼻梁、深陷的眼窝和努出眶外的双眼，再加上那个秃得稀稀拉拉的脑门，实在是识别度很高。
黎春向靳辙作了介绍，这个细高挑的中年男子，正是和他一起创办春秋汽车集团的亲兄弟，黎秋。
“黎二叔你好。”靳辙作为晚辈，主动向他点头示意。
黎秋抬眼看了一眼靳辙，并没有直接打招呼。他原本以为来的会是夏治，没想到是个年轻人，这反倒让黎春有些尴尬。但是当他听说，靳辙是靳大涵的儿子时，不由重新打量了他一下，点头还了个礼。
众人分别坐下之后，黎春环视了一圈，便准备开始会议。
“对了，小栋呢？怎么没看到他。”黎春突然想起来现场少了一个人，便开口问黎秋。
黎秋也恍然想起来：“是啊，好像一直没看到。我记得跟他说过要开会的事情呀。”
“不像话！”黎春脸色微微一沉，轻声自言自语道。
“呯”的一声，会议室的门突然打开了。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说话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歉意。
靳辙扭头一看，只见进来的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一张四方大脸，浓眉阔目，眉宇之间不怒自威，头发大约留到脖子根的长度，在后脑勺扎了一个小辫子，好像摇滚歌星似的。这年轻人身高目测约有一米九，肩膀宽阔，一副运动员般的身段，身上那件白色棉麻材质衬衫也盖不住浑身轮廓分明的肌肉，衬衫第二颗钮扣敞开的位置挂着一个银色的配饰，像是某种原始部落的图腾。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说好的开会时间，未免太没时间观念了！”黎春对进来的年轻人一顿呵斥。
“我上午起来，这里挺无聊的，没什么事情可以做。吃完饭觉得犯困，就去休息了一会嘛……不就晚了五分钟吗？”年轻人用手抓了抓脑袋，似乎没把事情放在心上。
“大哥，小栋刚刚从英国回来，兴许时差还没倒过来……下不为例！”黎秋连忙出来当和事佬。
黎春狠狠瞪了年轻人一眼，年轻人倒也不敢再反驳。
不等黎春介绍，靳辙便已经猜到来人的身份。出发之前，他曾听楚叔讲过，黎春有个独生儿子，名叫黎栋，在英国留学多年，机械工程硕士毕业之后，他并没有立即回国，而是留在英国一家全球知名的汽车集团工作。最近一段时间黎春有意大力扩张自己的生意，才把儿子从英国召回来。而这次的并购案，黎春有意让儿子锻炼一下，同时看看儿子这些年的职业历练成果，是否具备了独挡一面的能力。
黎栋听父亲介绍靳辙，对于这位父亲从上海请来的人力资源专家并不以为然，或许在他眼里，国内的一切管理知识都是落后的吧。何况靳辙长相清秀，乍看之下年纪似乎比黎栋还要小，很难让他相信眼前这个“专家”对眼前的混乱局面能起到什么翻天覆地的作用。
“靳辙的父母都是我多年的挚友，亲如手足一般，你得把他当成自己的亲哥哥一样。更何况他经历过很多大案子，包括‘东京数码’、‘九度空间’都是他经手的。你得跟人多学学！”黎春看出儿子并不服气，便故意拿话压他。
黎栋“哦”了一声，倒也不敢顶撞父亲，只是把目光有放到靳辙身边的柳春芬身上，多看了几眼，还忍不住问道：“这位小姐是……”
“我叫柳春芬，是天成人力资源的心理咨询师。”不等靳辙答话，柳春芬以退为进主动自我介绍。
“芬姐是明尼苏达大学的心理学博士，在心理沟通和危机干预方面颇有方法。”靳辙补充了一句。
“芬姐？”黎栋眼眉一挑，眼睛还死死盯着柳春芬，“她难不成比我岁数大？我看着她最多也就和我差不多的岁数呢！”
这话原是个“称赞对方年轻”的英式玩笑而已，可在柳春芬听来竟带着几丝轻薄之意，由不住低下了头，脸上微微一红。
这下黎栋反倒尴尬了，久居海外的他，若是换做和一个英国女子开这种玩笑，对方说句“谢谢”一笑带过，却不想此刻居然会弄得对方无法接话。
“大家既然都互相认识了，就赶紧开始会议吧。”黎春宣布了一下，把话题引回到主题上，“我先向小辙和柳小姐介绍一下这个厂子的情况吧，小栋也跟着听一下。”
说着，黎春把这个厂子的背景讲述了一遍：“说起这个厂子，还真有点年头了。我们兄弟几个当年在东北当汽车兵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厂子。当时听说这个厂子是搞军工的，神神秘秘的，也是归建设兵团管的，后来我们才知道主要是生产飞机发动机和电机。后来因为前苏联的飞机技术逐步被放弃了，九零年代的时候，这个厂子就和兵团断了关系。再往后，企业不得不转型，唯一能适用的方向就是将飞机发动机和电机转为汽车零部件。”
“可是为啥当年选址会选在这个交通如此闭塞的地方呢？”靳辙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提问。
“这里头当然是有原因的，一方面当时军工企业大多在大山里，隐蔽而不容易被发现，断了敌人空袭的可能性，另外一方面，就是这个地方有个宝藏！”
“哦？宝藏？”这下倒是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心。
“嗯，因为这山头上有个稀土矿。”黎春稍稍停顿了一下，“就在这个厂子开山的时候发现的。那个年代中国还没大量稀土勘探，因此这就作为个军事机密保留着，企业也严格被建设兵团把控着。后来，全国范围内陆续在内蒙、云南、江西发现更大的稀土矿，便很少有人注意这个矿。厂子和部队脱离关系之后，这个矿也不再有人严防，便全权交给厂子看管，变成厂子的一部分。”
黎春看了看众人，继续说道：“原本这个矿产出的稀土就比较单一，以轻稀土为主，其中最为富集的就是钕。这种稀土元素原本主要用途就是制成一种叫做‘钕铁硼永磁体’的合金，这种材料是一种磁性极佳的材质，用来做电机可以说再适合不过了。而这种材质的电子结构尤其简单，在质量和体积上都有无可匹拟的优势。”
“汽车上很多部件都需要电机才能工作，比如空调、电动车窗等，因此很多年前，我大哥就和这个厂子谈合作，委托他们加工汽车上的电机设备，用于装备整车，同时还有部分供应给其他合资厂商。由于这个厂子的设计能力实在有限，好多电机设计部分都是我们从浙江派人过来的。”黎秋适时地补充了一句。
“那个时候公司的采购都是你们二叔在打理，所以他跑这块跑的比我勤快。”黎春接着说道，“而这几年情况又有了更大的变化。”
靳辙插不上嘴，便继续认真地听着。
“因为电动汽车上市了！”黎春脸色逐渐凝重起来，“电动汽车主要就是依靠电机来驱动，电机作为一个汽车配件，从辅助配件一跃成为了核心配件，就相当于现在的发动机。可以毫不过分地说，未来谁掌控了这种材料，几乎就能左右未来电动汽车的发展进程。就冲着这个矿，我倾尽全力也要把这个厂子收下！”
原来如此！靳辙自从上山那一刻就想不明白，为啥黎春会重金斥资来收购一家远在山沟之间、生产力如此落后的工厂，原来这个矿才是真正目的所在啊！作为今时今日国内汽车企业的龙头，春秋汽车一直有进一步到全球范围内开疆辟土的野心，可是汽车这个行业的发动机核心技术基本被欧美控制，一家中国的民营汽车公司想要崛起谈何容易。但现如今在这个行业想电动汽车转型的时机，全球稀土矿产储量第一的中国无疑了占得先机。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几乎所有的电动汽车都对“永磁体电机”这一部件极其依赖，从这个意义上说，“得稀土者得天下”或许成为汽车行业未来的偈语。
“当然，尽管之前多年合作，收购这家厂子的过程可谓波折重重。这个厂子的资产关系归市里头管，所以我就跑了几次市里。所幸当年在这里插队十年，再加上这些年经常到这里做生意，市里头还有不少熟悉的关系，很快就和分管的领导牵上线。跟领导一提这个事情，才知道原来之前已经分别有两家日本公司和一家韩国公司想要收购这个厂子，收购方案和条件都不差，结果省里头说稀土资源不能外流，就没批下来。而我们春秋汽车是本土民营企业，打报告或许有希望。于是我们就很快准备了报告，层层递到省里头，这一来一去折腾了一年多，这次终于有了批复，初步同意我们的方案，但是特别提了两个要求，其中一个是在确保稀土矿产不外流的情况下提高厂子的产量和效能，第二就是确保人员安置工作，不能引起大规模的群众问题。”
“日本和韩国原本就是汽车生产大国，稀土矿藏方面则完全依赖中国，他们想要收购厂子的目的昭然若揭，幸好省里头那帮当官的不算糊涂，否则真是出卖了国家资产还不知道呢！”黎栋嘿嘿一阵冷笑，话虽说得刺耳，道理却是不假。
“可是大哥，省里头提的这两个要求，看着合情合理，操作起来可真不容易！”黎秋接口道，“就拿这个产量和效能来说吧，这厂子里大大小小还有上万名的工人要养活，成本可是极其高的。可是这些年除了我们春秋汽车之外，愿意发单过来的企业少之又少，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交通运输。做配件出口，不光在质量管控上需要强化，还需要申请信用证担保，以目前厂子的资产是决计做不到的，必须要大量输血才行。而后期收购之后，需要对生产线升级、工人培训，还有大笔的开销……”
“资金方面应该不是问题，我和银行谈妥了，我把部分非流动的股权抵押给银行，换到一部分现金，至于具体需要多少钱，你回头算一下一起报上来再开会讨论吧。”黎春大手一挥，一副志在必得的表情，随即把脸转向覃仁，“至于人员安置方面，老四你说说啥情况吧。”
覃仁闻言点了点头说道：“我到这个厂子也有三十多年了。当年大哥、二哥和三哥都回到南方去了，就剩下我一个人。当时部队转业的人员，基本都是定向安置到了农场或者是矿厂，我就是被组织上安排到这个厂子来的。因为会开车，最初就从跑运输开始，一路转到采购、供销，这么多年熬到了副厂长。照理说，这个厂子应该是由市里头的国资委派厂长来的，可是这些年都没人愿意来，最后便由我直接来代理主持工作了。”
“这次的收购，市里头是问过我意见的。我觉得既然已经有多年合作的经历，更何况是老大你出面收购，我自然不会反对。”覃仁继续说道，“只是没有想到消息还没有正式对外公布，员工就已经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甚至还组织了罢工来抗议，的确有些出人预料。因为约定了后天上午谈判，按照惯例我们至少提前一天通报，可得尽快拿出个妥帖的方案才是！”
后天早上！时间果然很紧迫！靳辙心里暗自盘算了一下。
“小辙，情况大致就是这样。”黎春把目光转向了靳辙，“你看看这罢工的事情你有啥法子吗？”
这件事情听上去就挺棘手的，靳辙心里也没有十足把握。于是他便又问了一句：“工人们罢工总有提出的要求吧，具体提了些什么条件呢？主要矛盾的焦点是什么？”
“这个……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要求，后天他们派代表过来谈判，应该会有个说法。”覃仁答道，“不过我想，工人会罢工无外乎是担心两个问题，其中一个是去和留，说白了就是，会不会因为并购事件导致裁员。咱们这个厂子的职工有一大半可是自打年轻的时候就进厂，在这里干了大半辈子了，另外有一些是老职工的后代，一生下来就吃厂子的饭长大，这些人一旦要是砸了他们饭碗，这个事情铁定轻易完不了。何况这些人在一块住了几十年了，左邻右里的，真要出个什么事情，肯定会拧成一股劲儿，冲突起来可不好收拾！”
靳辙听罢，额头上不禁一阵冷汗。他虽然过去也处理过不少各类企业并购转型下的员工离职谈判，可像这样规模、这种特殊情况的，还真是头一次。真要是几千人闹起来，真是指不定会出什么事情呢！
覃仁看了众人一眼，继续说道：“这第二条，就是待遇问题，咱们厂子里现在订单少、产能过剩，全年也就一半的时间有活干，每次开工的工人最多也就四成。这样一来，绝大多数的工人大半年里其实只能拿待业工资。”
“这里头有什么讲究吗？”靳辙问道。
“开工的时候，每人能拿到一千五一个月，不开工的时候每人发五百。”
“这工钱未免少了点，如何够用？”
“咱们这个厂子建成的时候，全国上下大搞人民公社，咱们这厂子也依样画葫芦，把住宿楼、食堂、图书馆、医务室、广播电台都建起来，后来又开设了体育馆和小卖部，可以说职工衣食住行、生老病死都由厂子来安排。其实大部分职工平时都花不了什么钱。”覃仁连忙解释道，“即便这样算来，要维持厂子里这些生活服务的运作，这成本也够我们头疼的啦！”
这大约就是当年提倡的“社会主义优越性”，厂是公家的，人是公家的，房是公家的，钱财反倒成了“身外之物”了。
靳辙低头略沉吟了一下，抬起头看着众人说道：“依我看，我先把初步想法和大家说说。如果大家都觉得没问题，我做一个完整方案来应付后天的谈判，你们看如何？”
眼看没人反对，靳辙便继续说道：“照我的判断，目前员工的焦点既然在待遇和去留上，我们就得对症下药。首先，让大家选择，愿意留下的重新订立劳动合同，定岗定编，不愿意留下的给一笔补偿金买断工龄，也就断了和厂子的关系；接下去，给留下的人安排岗位，加薪以示鼓励。”
“至于员工沟通方面嘛……”靳辙扭头看了看柳春芬，“到时候芬姐会提供一套妥贴的方案。”
“唔……大致听上去还不错，但有一点我得要提醒的。”黎栋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这去留的方案，让员工决定，不太合适吧？咱们完成收购之后可是要大力提能增效的，什么样的员工能留下难道不是应该由我们来挑选吗？依我看，不管要选，还得有考核，奖优惩劣，这才是好制度。”
儿子这番慷慨陈词让黎春觉得很有面子，便表示出一番鼓励：“年轻人有想法、有冲劲是好事情！”
“我要这厂子跟着我们姓黎的一家飞黄腾达！”黎栋攥紧了拳头说道。
黎栋的话自是在情在理，靳辙无从反驳。看着这个意气分发的年轻人，他内心却总有种隐隐的不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