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方安这一去，一直到快下班，也没见回来。
我本想等他一会儿，好歹安慰他几句。但一琢磨这事挺尴尬，等他挨批回来，心情不好，我一句两句也安慰不上，反而更让他难堪。
晚上回到家，我想了好久。
黄方安这件事，换别的任何一个人去做，都不会让我这么吃惊。因为在我心目中，他处事很老道，但没想到今天却这么办事，真跟换了个人似的。为他深深惋惜，又觉得有些好笑。
第二天一早，我进办公室，刚推开门，迎鼻就有股呛人的烟味，然我差点以为失火了。直到看见黄方安端坐在电脑前，浑身被烟雾包裹着，好像天宫里的神仙，才哑然失笑。
他却没什么动静，还坐着。
我说：“什么时候来的啊，这么早？”
他没答我，把根烟头丢在桌上的纸杯里。
我笑着过去一瞧，纸杯里堆满了湿烟头。赶紧把窗户推开，再把纸杯拿去丢到抽烟室的垃圾桶里。回办公室的时候，在心里沉淀了一晚上的为他难过惋惜之情更加强了。但是，我心里似乎也有些说不出的庆幸，脚步因此似乎还迈得轻快起来。什么原因呢？自己也觉得奇怪。
回到办公室，见他已泡了一大杯茶，端在手里，一边嘘着热气，一边瞟着电脑，没头没脑说：“郝总啊，我一晚没回家。”
我迟疑了一下，笑道：“不至于吧？”
他放下茶杯，双手理理头发，打了几个哈欠，“我身上没臭味吧？”
上午九点，接到杨蕾的电话，通知部门所有的科室经理在本层楼一号会议室开紧急会。她没有打给黄方安，特别让我转告。我猜到了，这个会议必然和昨天的事有关，也不好怎么安慰黄方安。
黄方安叹口气，“马总昨儿交待我了，今天开个会，小规模的，让我在会上好好检讨。”他把“小规模的”几个字说得比较重。
我连忙点头，拿了笔记本和笔，站着等他一起走。
他说：“兄弟啊，待会儿我检讨完，马总一定让大家发言。如果有人踩我，你得帮兄弟一把啊。”
我拍拍他的肩，“放心。”
和黄方安走进会议室，部门几个科室的经理都到齐了，大家齐不作声，也都不看黄方安，好像都心有灵犀。
不一会，马总陪着一个人进来了。两人在门口互相礼让，后来还是马总先进，那人随后。我认出是人事部的一位副总。只不过总部的人实在多，平时和他很少打交道，一时想不起他的姓名。
马总本来不苟言笑，今天就更显得严肃了。他坐下了，先开口，“今天开个紧急会。首先，我们欢迎人事部的江总抽时间参加。”带头鼓掌。
江总忙点头：“谢谢马总！谢谢大家！”
马总不看人，说：“昨天，我们部门一位同事，干了件惊天动地事，相信大家都听说了。”大家保持沉默。他说：“作为部门负责人，我很自责，这里得向人事部道个歉。请江总把我的歉意，或者说检讨吧，转达万总。”万总是人事部一把手。马总说着还向江总伸出手，江总忙双手握住说：“马总言重了，我一定报告万总。”
看到这个开场，我不禁为黄方安捏汗。
黄方安双手摆在会议桌上，十指紧扣，每个指头都充血涨红，两只脚还在桌子底下纠结盘缠。
马总的目光在会议室左右巡视，好像并不是和具体哪个人对视，继续说：“不知道大家读不读历史啊？我是每天读一点，晚上看点闲书，好睡觉。”目光落在旁边的江总脸上。江总笑着点头，但没接话。马总说：“昨天这事啊，让我想起读过的一个典故。说什么呢？是说新中国建国的初期，中央决定授衔，给所有的开国元勋，部队里的大小首长啊评个级别。结果好了，还正在讨论着呢，看怎么授才合适，稀奇古怪的事就发生了。”
他看着大家，稍稍沉默，“就有人啊，跑到中央领导那里去，干什么呢？哭鼻子。说听到方案出来了，中央给自己评的衔啊，似乎有些低，于是就发牢骚去了，哭诉衷肠。”
大家都不看马总。
“我那时看了，就想啊，这些人，战争年代，都是大英雄，枪林弹雨，丢脑袋都不怕的，可怎么到了授衔的时候，着急得能哭呢？一把年纪的人，什么没见过？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大家沉默，而且都低下了头，好像自己就是那些去争军衔的老英雄。
只有江总还有微笑的表情，并且当马总转头和他的目光接触时，他还能不停地点头。
“有的人啦，他不在乎命，但特别在乎名儿。在乎名儿，是好事，说明有羞耻心啊，有荣辱感。但是呢，你在乎的方式，我认为不能过。那时毛主席就评价这些哭鼻子的人，说，这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授衔时。他老人家说得算客气了，依我看啊，这些人，就是脑子进水，短路了。为了个荒唐的理由，说出来像笑话一样，就敢敢跑到人事部去吵架，我都不知道怎么评价你。”
他每说几句，就转头看江总，江总就频频点头。等他转回头来，江总就自动停止点头。我虽然看在眼里，但是气氛过于沉重，笑不出来。
想一想也是，马总批评得对，黄方安确实脑筋短路了。只有这理由才能说得通，否则，根本解释不清。他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那么小儿科，中了邪似地去吵架呢？
“这种行为啊，你给你个人，给宣传部，带来了很大的负面影响。最重要的是什么呢？”他伸出手指，很蓄劲但很重地在桌上敲，“你给竞聘试点工作，带来了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说完，他歇了好一会没开口，好像刚才那句话，用尽了全部力气。
我也开始低头，因为突然发现，黄方安的脑袋弯得很低，离桌面已经非常近，其间距离几乎可以毫米计。而其他的科室经理，也都把头低到离面前的笔记本很近。我想，自己如果还是高昂着头，就显得很不协调了。
“跟你们说，昨天听说这事，我坐不住啊，当即去向集团领导做检讨！我说，这事我要负领导责任，因为影响了集团组织的——你们记住，是首次——中高级干部竞聘。”
他左右看，“可是，我检讨做完以后，心里有多委屈。你说说，你去吵架的时候，怎么就不带上我呢？或者你跟我打声招呼也好啊！你的理由很充足嘛，我听了也会同意嘛，也会觉得你蒙冤嘛。所以呢，我也一定会跟着你去人事部吵嘛。吵架多好啊，多舒服，说完拉倒，多痛快啊。吵完了，我再跟集团领导去检讨，那就不至于委屈了，因为这事我好歹也参与了嘛，对不对？该我检讨嘛，我不冤嘛，对不对！”说着，又伸出手指，再次在桌上用力但收着劲地敲。这回，就连江总也不点头了。
“难道你就没想过这么做的后果？”马总大声说。“人啦，绝不能为了一点名，一点利，为了一个职位，一顶乌纱帽，就失去底线，失去羞耻心！这样搞，会吃大亏的。”
我瞟一眼黄方安，他脸色腊白，快要晕倒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