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雄书案前是一个铜箱,一个三清魔极殿送来的“铜棺材”。
铜箱里分为两层,满满当当的案牍和名册,第一层的案牍名册被翻出来码在桌前,像一座小山把人遮住。粗略看,包括洛阳在内,涉及河南道二十九州、一百二十六个县的县郡官员圈地的证据,其中以河南府最多,最久可追溯到十年前的案子。单从名册上看,这批涉嫌圈地案的河南府地方官员,足有七百多人。郭子雄和郭侍郎逐一翻看名册,很快都发现蹊跷,这些名册中的官员全部是倾向朝廷李派的族阀,或天子门生,或关陇贵族,而没有一个武氏及北衙学派的人。
第二层案牍名册被郭子雄压下了,里头的字字句句,无不干系朝局走向,郭子雄要仔细想一想。这些案牍,正是唐罗战败的原因,是目前大唐最敏感的事。
——而这事的源头,得从三年前说起。
唐庭东伐断断续续,最近一次实际是在大将军府的运作下发动,但具体时间并非大家所讲的两年前,而是早在三年前已经开始,当时由大将军郭子雄亲自率水陆船队从辽东荣成山秘密启航,横渡黄海,强攻百济熊津江口,先锋抢滩,上山结阵,与百济守军激战六日,最终占领熊津并持续驻守,占领熊津是为唐庭两面夹击高句丽百济联军做准备,因此当时只在熊津临时设府,运兵囤资,并没有试图扩大战果。这样的调兵遣将持续了一年,太子东宫十率府全部兵力运到熊津,紧接着对外宣称太子亲征熊津首战告捷——唐庭东伐正式开始。此次东征,以大将军府抽调的安西、安南都护府精锐部队为主力,正面攻打硬骨头高句丽;以河南、辽东府管辖内抽调的地方十六卫为左翼,长驱直入与新罗会合,在后方运动;以太子东宫十率府尽出为右翼,联合新罗攻打百济。三路齐发,先灭弱国百济,再围大都平壤,最终灭高句丽。
军府打仗死人,太子东宫十率府首功领赏,这是天子同意军府东征的一部分条件,是为太子建立军功威信,为今后继承大统做准备,郭子雄是拥护太子李弘的老臣,是实际谋划者之一,因此大赏太子他并不意外。但东征结束后天子连发两道诏书,却令军府乃至兵部都极为震动:
第一道——因太子攻下熊津,唐庭得以两面夹击高句丽,军功至伟,安东及熊津两府筹建之司交予太子,人事由东宫十率府抽调,郭子雄即刻还朝,擢升辅国大将军,大将军府军士即刻兵退辽东,适时返回戍地。
第二道——新设立的安东、熊津两府将士所需建制兵器、甲胄之采买及锻造司职,不再由兵部军器监负责。天子以‘军费民税,军胜惠民’为由,将军购采锻一分为二,其中兵器采买铸造由倾向皇家李氏的江湖势力‘名剑山庄’负责;甲胄由外戚武氏一手扶植的‘司徒阀’负责。兵部军器监只有监制之权,不再具体承制。
若说第一道圣旨仅仅是为了限制郭子雄的军府势力,那第二道圣旨则远远超过了军事考虑,简单讲,这是一笔巨大的生意,东边两支即将新建的庞大军队,其武器的采购锻造竟然完全绕开兵部,而由两家江湖大派和商帮承制,这可不是一两件武器,而是数以十万计的成建制兵甲,朝廷用多少税银放下去,也就是多大的买卖。
这道圣旨政令的原委,是因为这桩建府军购的买卖中,安东两府的人事安排因为武氏没有军队和军权而无法涉及,但所有军费都在武氏一脉控制的户部税收及礼部国库中支出,尚书左仆射武承嗣分管吏部、礼部及户部,武三思又是户部侍郎,武家牢牢管着国库银子,不会白白将银子送给太子做大,太子安东建府要获得武氏的支持,就必须使得这场东征也让武氏得利,于是在东征前的博弈中武承嗣献了一个主意——让各自支持的江湖门派各负责一门军器采锻买卖,使得双方均有利可图。
将银子砸到江湖里去,湖水淹没到庙堂里来。
朝廷大量的银子流到了名剑山庄和司徒阀,所以这两年江湖里名剑山庄和司徒阀是最财大气粗的金主,武盟对名剑山庄是极给面子,许多关于江湖兵器买卖的内部盟业份额,相当一部分划给了名剑,而少了武盟几个剑派的事;甚至在名剑这两年出产的兵刃评品上,以及名剑山庄庄内青年弟子进入武盟的事上,也多开方便之门。
至于江湖的司徒阀,因为承制工艺复杂的甲胄,所需银子比名剑山庄锻造兵器的花费要多得多,能从娘家武氏那拿到的钱显然也多得多,借着这宗唐庭东伐的买卖,司徒阀此时已是盖过‘天下第一门阀’江湖李阀的势头,成了江湖第一大金主。
郭子雄面前的第二层案牍名册,便是太子的东疆两府,伙同名剑山庄及司徒阀挪用军饷,谎报编制,兵甲缺空、粗制滥造以次充好等等证据,其中证据以司徒阀为主,甚至有司徒阀家主司徒明柏与安东府的书信往来。以郭子雄多年办理军案的经验,这些证据多半是铁证无疑。
“三清和司徒阀不都是武氏的人马吗,这不是窝里斗吗,还是背后有武氏的主意?”
郭侍郎一份份看着这些往来书信、军资流向以及名册,有些不敢相信。又接着讲到:
“第一份河南道的圈地案,三清殿不送到长孙大人的御史台,偏送到河南洛阳的军府,这是把我们架起来,去倒太子和李派官僚的颜面,我们不如顺势推给御史台,反正军府也不能干政。但这些……这些安东战败案的证据如果是真的,这些可是能动摇太子储君之位的大罪啊,要灭司徒阀满门的,司徒阀是武氏最大的金主,再如何也不可能为了配合武氏扳倒太子把自己满门的命交出来吧,三清殿为什么要出这个头……”
郭侍郎未讲完,门外有人敲门。
屋里昨夜已熄灭的油灯这时徐徐冒出一些黑烟,郭子雄扇一扇烟,敲两下桌子,那黑烟便在书案旁慢慢现出个黑色人影,正是影子营的人。那影子凑到郭子雄耳前说话,后者一听,眉头皱起。
“我们查卷宗的时候,百晓门的书生已经把三清殿送来案卷的事传遍洛阳了,三清殿虽然没有回应,但有不少江湖人看见三清巽部的人马出现在洛阳城,算是认了这事。”
郭子雄讲道,郭侍郎和苏秦面面相视,这正是有人逼军府表态,郭侍郎思考再三,严肃地对郭子雄讲道:
“大哥,这两件案子关系太大,军府不要沾,军府无权查地方的圈地案,推给御史台吧,无论武氏和三清殿什么用心,我们不能为了百姓那点地强行过问案子,把天子和御史台彻底得罪了。至于安东战败案,这是武氏在逼你表态,查办下去,太子必倒!”
郭侍郎的话中虽劝郭子雄不要粘连,但语气却隐隐透着期待。
郭子雄叹一口气,望着窗外渐渐东升的红日,道:
“把圈地案这七百人交给御史台,不就是告诉百姓军府软弱,不追究百姓失地吗?要挨老百姓多少骂呀,与李绩的十六卫有什么区别?“
“至于战败案,查罢,先秘密查,先不表态,天子很快会知道,御史台也会来人,快叫人誊抄一份,尽量只交名单,不要交关键证物,拖着,查清楚再报上去。”
郭侍郎支支吾吾回道:
“托……托着……这烫手山芋,天子和太子会起疑心吧。”
郭子雄有些生气,随便将桌上一本卷宗摔在郭侍郎身上,骂道:
“你也是带过兵的人!死了那么多兵,那么多孩子,一腔热血凭白死了,就因为这些下作的政争和银子!因为太子党那群贪得无厌的王八蛋!太子仁厚懦弱,用人不查,他当了皇上,就他身边的那些人,能比武氏好到哪去?!太子不争啊!越是烫手山芋越要自己握着,你懂不懂?”
郭侍郎被砸得退几步,一时愣了,他少年时也常被兄长教训,只是各自岁数大了,这场面已难有。苏秦连忙隔开兄弟两人,坐在那的郭子雄试着平复怒气,窗外红日照进来,照在郭子雄脸上,照在小铭寒后脑勺上,父亲看见儿子紧张的脸。
“你怕我吗?怕我你也出去,去外面做个地主家少爷,我给你安排,去享福!享福享惯了。怕的话,军阀有你没你一样,我有你大哥就够了。”
郭子雄骂人的声音在屋子里荡,气冲牛斗。心魔,郭子雄觉出心魔的作祟。
被父亲莫名迁怒的铭寒猛地跪在地上,低着头不出声,左拳紧紧地攥着,攥出细细的青筋,大滴的眼泪偷偷往下掉,一种极大的惶恐在铭寒心里漫出来,他拼命摇头,右手抓着郭子雄的手臂不放,郭侍郎快步走过去安抚铭寒,一边把铭寒抓着父亲的手松开,一边对郭子雄讲:
“大哥你不用骂孩子,您就是要骂我嘛,是骂给我听,我郭子仪也是沙场过来的,郭家不单你一个人是血染的将袍,我没有想过要享福,也没享过福!读书、练功、兵部的折子,我一样没落下,这样的天下我不愿享福,您小看我了!我是你一手教大的,您也小看您自己了!郭家没有一个自了汉,一个没有!您不是,我不是,铭河不是。铭寒岁数小,他哪里懂这个世道发生了什么,当然会怕,你我小时候不怕?但我看得出铭寒不是胆小鬼,以后也不是不顾别人死活只顾自己得意的自了汉,我拿命担保!最后我告诉您,别拿两个儿子比,你会伤了小的!我郭子仪一辈子只一个儿子,死了!铭楚要是活着,会跟您两个儿子一样出色,也不会是自了汉!也是郭家冲在玉门关外的一条汉子!您骂我随便骂,不要迁怒小的,您不要小的,把他过继给我,我当铭寒亲儿子!”
因为有人求情,铭寒终于敢抬头看父亲,脑袋里嗡嗡响,只在‘自了汉’那里听了一些,又听到三叔想让父亲把他过继出去,发了疯似的摇头。
郭子雄话一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被心魔影响了,看着被吓得完全失了魂的小儿子,心魔消散,心里升起天大的负罪感,他把铭寒搂过来,搂到膝下,把头低到儿子耳边。
“父亲心里压了太多事,寿数将近,想做的事做不了,想回避的事回避不得,心有魔障。刚那句话不要放心上,我只是,怕我的小儿子不理解我,希望他快些长大。”
铭寒被吓走的灵气慢慢回来了,那种铭寒特有的气质,那种敦厚儒笨,又合着敏慧皎洁,两种略显矛盾的气质,都回到了铭寒红彤彤的眼睛里。他紧紧攥着的左手慢慢松开,手掌的肉里分明见了血色。
父亲的话,连着心魔,都被铭寒记下了,不是刺痛,而是有一股立马长大的志向在后脑勺里撞,像撞开了缝隙,有芽苗非得从后脑勺的骨头缝里钻出来。
什么是自了汉,绝不做自了汉!
“父亲有个礼物给你,当是赔罪,哈哈。等会你和木炭就跟着郑山去有耳书院,儒籍礼已经有几日了,我都做了安排。“
铭寒破涕为笑,红彤彤的眼神有诡异的一抹红色,手掌流出的血飞快地干涸,连着伤口消失不见。
这刻功夫,房子里进来了几个军中录事,一屋人围着郭子雄和案卷忙起来,铭寒再搭不上话,退到窗前,一会看看左臂的图案,一会听听大人的谈论。他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要这样贪啊斗啊忙啊的,但父亲急着让他懂这些,他努力听,使劲理解,对于一个少年人难免有些反感和疲倦,他走到书房外,一个人在楚思小院里呆着,或在亭子里蹲着,或去看池里闲散的游鱼。郑山并没有很快出现,书房外头似乎没人着急做什么。出了书房,一切就这样安逸着,没有风没有雨,更谈不上波诡云谲的天下,只有远处传来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呐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