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远公内府诸多庭院中有一座‘大乘佛堂’，是平日李言梅礼佛的地方。如今里头停着八口棺椁，灵堂也设在那，洛阳白马寺来的和尚围着转棺椁作法，念着超度的佛经，一个枯瘦的老人坐在灵堂边看着棺木入神，这个老人坐在那，说他坐得太闲散了吧，便说得太过轻松和没有人情味了；若说他是苦楚地坐着又或是正襟危坐，他又并不显得那么板眼。总之他枯瘦地坐在那，绝不能用一个词来形容神态。
他就是那个在林野校场用楚地乡音与郭子雄说话的人，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自己也不说，只在他喝酒时，旁人听他吹嘘年少时在楚地郴县的风流韵事，大概猜出是个当年出楚打仗的老兵，这人老来无家可回，住在林野校场的营里，替影子营的营士洗衣做饭。久而久之，影子营的楚地后生都叫他郴嗲。
郭子雄站在那，表情与郴嗲出奇的像，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用乡音搭着。铭寒跪在另一旁，虽没有披麻戴孝，却也尽着弟悌的礼数。李言梅也在，给铭寒披上厚重的秋衣，替儿子暖手，反复地问着冷暖，看得出她心痛得厉害，但她并不敢违逆郭子雄的意思让铭寒站起来，只好一旁红着眼睛看着儿子跪那。
佛堂里不断有黑衣人来了又走，来时静无声息，走也静无声息。
佛堂外一直站着两个孩子，两人把头探进来，身子却不敢进，生怕坏了规矩挨骂。
这两人，自然是心弦和木炭了。
准确地讲，是木炭怕挨骂，心弦只是怕坏了规矩，毕竟佛堂和灵堂这些地方，小姑娘家是要避讳的，况且那里森森地摆着八口棺椁。李言梅无意间看见了外面徘徊的心弦，把她唤进来，让心弦坐在自己怀里，细看两人倒真有些母女的相似与亲近。木炭站外头犹豫了一阵子，也还是蹑手蹑脚地跟了进来，想去与铭寒说话，又忍住了。
铭寒跪在棺椁前，脑子里乱得很，这是他第一次看杀人，第一次亲眼面对刺杀，整整八个人为了救他死了，他愧疚，也实在有些不忍回想。内心随之冒出来的还有一种巨大的人与人的悬殊感，这种悬殊感带来的渺小体会比鬼面人带给他的还强烈得多，毕竟鬼面人没有杀死谁，而且也只是以一敌二的武人较量。可司徒然辞却是一个人对付十七个影子营士，不单占了上风还一路斩杀下来，铭寒心里第一次将武学的高低与杀人的伎俩等同起来，武功悬殊之下，杀与被杀，并没有想象中十分惨烈的过程。
江湖险恶，只这一趟出府便有深深的体会，只有父亲如天神般的出现，才让铭寒感到偶入江湖的安全，才感到自己不是在武学这片汪洋中孤舟犯险，铭寒跪在那，一招一式回忆父亲与司徒四老的性命相搏，原来武功可以这样活用，原来冥刀诀有这些变化！这种级别的搏命不能常见，一旁观摩远胜闭门练功。
铭寒觉得跪着累，干脆整个头磕在地上，一副虔诚跪拜的样子，但他脑子里已被暗街之战所占领，冥刀诀的招式，司徒四老的修罗影剑诀，两方所有的较量和意图都在他脑中反复思考，手指不自觉地抖动比划着。
郴嗲正在跟郭子雄聊天，楚地乡音浓重，除了郭子雄没人听得懂，这时他偶尔瞟见铭寒的手指有规律地抖动着，细瞧一番，呵呵笑起来。
“老将军，‘外功内冥’，你的小儿子很痴迷练武啊，很急哦。有天赋，像你们家老四子勋。”
郴嗲说的子勋，是郭子雄的四弟，早年隋唐之战已是战死。郴嗲讲完，郭子雄顺着他的眼神反头看过去，铭寒跪在那冥思苦想，手指不觉小幅度地比划着，不正是‘外功内冥’吗？
“郭家的人都这样，迷上了就放不脱，何况，他一心想赶上他大哥铭河。”
郭子雄看着铭寒，眼中慈爱，口中严厉。郴嗲干笑起来，回道：
“可以理解，三将军年轻时，就一心想赶上你哦，你们郭家几兄弟，讲不清。”
郭子雄点头站起身，整理着衣服准备离开佛堂，临走，又将整理好的衣服脱下来，给铭寒披上。
“他要是有一半老三的沉稳内敛，我就放心了，可惜他只是忍着不做声，一旦爆发起来不得了，更像老四子勋的性子，我不希望他走了子勋的老路，所以要他跪一跪，消磨些内心狂傲。”
“老郴头，我先走了，我请了六曹司仓的官员过府，要问一问朝廷粮储的事，外头粮价半年翻两番，我觉得要出事哦，没空守着这里。”
“走吧走吧，老将军守国，老郴头替你守崽。”
………………
这一跪，直跪到府中用晚膳，李言梅和心弦劝不动铭寒起身，轻皱着眉头去了膳房，木炭蹲坐在铭寒身前，看一眼棺材，看一眼铭寒，自顾自说起来：
“我的二少爷，我进鬼谷，师傅第一堂教我的就是对待死人，虽说我现在还是怕，但我知道人死了就死了，人死复生不是什么好事，别惦记了，咱去吃饭吧，待会我们带点鸡腿回来，算谢这八位，你看行不？“
木炭自顾自问，铭寒却不做声。木炭叹口气，肚子咕噜咕噜响。
“好吧，我还是带点鸡腿来给你吃，这八位也吃不上了。”
说着木炭站起来晃荡出了门。
郴嗲看着铭寒还在比划，摇了摇头，也出门去了。出门前，幽幽一句丢给铭寒：
“外功内冥固然是冥海精纯的表现，但要把内冥悟得的外功臂等盘固，你要打出来，找个合适的练手，再寻个外功师傅。”
铭寒从内冥中回过神来，想着郴嗲丢下的话。不多时，李言梅李言梅带着心弦和丫鬟香引又进来佛堂，那边香引端着菜去了偏殿，这一边李言梅劝铭寒起身去偏院用膳，铭寒却以没有父亲的授意为由不肯起来，任李言梅怎么劝，铭寒只低着头跪在那，没有了动静。李言梅叹着气，与香引吩咐些什么，那香引领了话便匆匆走了。这边心弦灵机一动，跑去了偏院，直接将饭菜端来了佛堂，往铭寒前面一放：
“大将军没让你起身，可没说不让你吃饭。”
铭寒将饭推到一旁。
“谢了，不饿，况且亡人面前吃饭，大不敬的。”
“我自然知道大不敬，不然为什么叫你去偏殿用膳，可你不吃饭更是大不敬，你饿死去，别人不白死了。”
铭寒不再理会心弦，照样低头跪在那，心弦无奈跺脚，嗔他：
“族里说你家都是倔人，老的放着生意不做也不让本家人做，大的放着安稳不要跑去守边关，不想小的也是个倔人，不但倔，还浑！”
铭寒皱眉，也不看心弦，自顾说起来：
“我是浑，我浑告诉你自己名字，却浑不知你的！约定了各自忙完见面，却浑一番好找，让万厦楼的黑袍术师里外嫌弃！你便精明，连托个送口信的闲也觉的麻烦！还有，家里的闲话多了，你要是愿意总‘本家’、‘你家’的分着讲，那今后我们便是两家，便由我们家打仗受苦，你们家精明，去享太平富贵好了！”
“寒儿！”李言梅本没太管两个孩子的话，直到铭寒说得越发不像样，这才轻嗔了一声。心弦哪里知道铭寒会说这些狠话气话，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委屈得很，只觉得铭寒心眼小又浑得厉害。
“我是故意不差人传话，故意先回的府，便是为在府里遇上，给你们一个惊喜，作剧你也上心！我也只是随着家里叫着‘本家’和‘你家’，没有要分你我的意思！”
心弦说着再藏不住泪，气得哭起来，这一哭一言，铭寒反倒真慌了，知道说了犯浑的重话，他本就是跪着的，这时忙不咧爬过去赔起不是来，心弦哭得委屈，将铭寒的手拍开并不受他的道歉，李言梅初是真着了急，然而一来一回闻出两人间无猜的孩子话，倒也宛然一笑不急了，她拿出手帕一面给姑娘擦泪，一面哄起来。心弦在李言梅怀里哭一会儿，委屈嗔起铭寒：
“你便要跪死罢，饿死罢，那我也不吃你们家的饭了，一起跪着饿死罢！”
说罢，心弦也扑通跪下去，这一跪也巧，正好一对璧人似的双双跪着。李言梅又好气又好笑，一面搀心弦，嘴里说道：
“你们这两孩子，多大的事呀，话赶话犟人，反把自己将坏了，都起来。”
李言梅劝着，可心弦偏倒不肯起来了，李言梅没得办法，眼中含笑瞧一眼这对小冤家，坐到一旁礼佛的榻上去了，那李言梅是慧心的人，坐在那看两个孩子跪成一对玉人，倒也怜爱，心中不禁想，这本也是极好的事，算是佛堂里郭家的缘来，可是偏不该佛堂改了灵堂，又让人心里膈应。
话说两人就这么跪着，木炭一手夹着四个鸡腿打着饱嗝慢悠悠走进来，看见这一幕，兴奋得跑过来，他哪知道这是演得哪一出戏，也跟着跪了下来，左看右瞧，再看看灵堂里的棺椁，缩了缩脖子，没肝没肺地开了话匣子，这期间，郴嗲也吃完饭回来了，他与李言梅问过好，看了看三个孩子，很满意地点头，满以为这几人都是发心诚意下跪的样子。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彻底黑了下来，全靠佛堂几处油灯香烛照着，郭子雄这时进了佛堂，后面跟着丫鬟香引。
郭子雄先两步迎上夫人，牵着李言梅的手听她讲完前话，回头跟香引讲。
“拿去热一热，就端到这里来吃。外头没那么多忌讳，死人嘴里还夺食呢。”
香引应承着，将铭寒的饭菜端了回去。郭子雄走到铭寒身前，把几个孩子都给搀起来，牵着铭寒手。
“我让寒儿你跪着，不是罚跪，是为了让你记住白天的事，怎么香引跑到我那讲，你在罚跪不肯吃饭啊？闹情绪了吧。”
铭寒低着头，郭子雄捏了捏铭寒的小脸，侧头看着灵堂，长久地凝视着。
“天下有些事你得自己想明白，不能总听我唠叨。我问你暗街一战有悟出什么，你说觉着习武之人的悬殊。是呀，天下武学是很悬殊的，战力天差地别。但你若只想到这些，未免肤浅，我的兵死得就太不值了，我现在告诉你，我大唐，比武学更悬殊的，是身份。”
郭子雄回过头来，将铭寒和心弦的手拉在一起。
“他们为什么而死，不是为你，是为了你的身份。你郭铭寒做出了什么丰功伟绩，何德何能值得我的精兵送命？只因为身份。身份有的是老天爷给的，贵、仕、军、民、奴；还有一种是自己挣的，这些孩子就在挣，但是死了。你们两个投胎投在一个门里，老天爷赏饭吃，给你们身份，不要像外人一样置气，会伤老辈人的心。”
铭寒和心弦看对方一眼，闹腾的心气此刻也正慢慢消散了。
“言归正传，你们这一代容易把老天爷赏的当天经地义，铭寒我让你跪在那，是要你记住，我军府的兵保护你，不是天经地义。你既然要留着天火炎炀，再加上你要名正言顺用郭家的身份出现在外面，你就要听懂杨老鬼的话，你就已经把脑袋丢出去了，丢在江湖里浮浮沉沉。命是你自己的，我不做你主，但你要记得，没有十七影子营士今天躺在棺材里的就是你！“
“你自己想好留不留天火炎炀，想好要不要以’郭铭寒‘的身份出现在天底下，杨老鬼求我没用，我让你跪在那，是让你明白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你答应杨有耳的，你扛不扛得起来！”
突然有枯槁的笑声在灵堂中游荡，铭寒回头看，那是一旁郴嗲的笑，他一边笑一边拍手，用楚地的乡音念道:
“像，真像，像大将军你伢老子，他当年在郴县老屋里训崽子的样范，就是这样……”
铭寒低着头，他确实未考虑江湖的介入，若江湖人一个个像鬼面人，像司徒四老，他又如何保得住天火炎炀，如何保得住郭家的颜面，又何谈像兄长那样扛起父亲的希望，与那赌约？他抬起头来看着父亲：
“父亲的意思，要我放弃天火炎炀，让我继续以’郑山寒‘的身份出现？”
“我的意思，楚虽三户，灭秦比楚。你弱就要下狠心，韬光养晦。”
郭子雄说话像撞铜钟，句句亮敞，他正说着，这时香引把新的饭菜端了上来，并非旧菜重温，而是又仔细地重做了三样精致新肴，李言梅亲自去端，瞧一眼，原来是铭寒爱吃的睡莲蒸鸡配以几碟小盘青色——府里的厨子听说菜被退了回来，以为是小少爷不满意，特意做了新的来。
菜上了桌，郭子雄把铭寒从怀里放了让他去吃饭，无意间瞧见那蒸鸡，哈哈笑一声，也要来一碗米饭，将整只鸡的皮退下来，再将鸡腿用筷子分了夹给铭寒，鸡皮则夹在自己碗里，大口咽起饭来。郭子雄是用过膳的，他年岁已高，平时这个点一般也不再加餐，以免睡不着觉，于是这个添饭的举动就显得突兀，铭寒一边吃，一边觉着奇怪，只有李言梅知道，嗔丈夫：
“凤皮吃了不好，你不愿铭寒吃，丢了就是，自己吃了干嘛，不要也就不要了，自己也七十的人了，病儿检校官说了你吃不得这些油腻！”
郭子雄哈哈笑，匆匆吃完，为掩饰尴尬，又把木炭抓到怀里捏了起来。
“木炭，又黑了，哪折腾晒的。听说你武功见长，飞宫掌练得到处欺负人，有这回事吗？你师傅教你内功了没？”
木炭想跑，挣在老将军怀里却跑不脱，满脸的委屈。
“老将军我天生就这么黑……木炭哪有欺负人，府里各院的人也就木炭能跟二少爷过招，那也不是故意欺负他，打架这事不不……比武切磋这事哪有个轻重！”
老人折腾着木炭，其实不过是要避开夫人的唠叨，他哪里管木炭说什么，继续捏着，他一边问着木炭是否已着手修炼内功，一边很自然地把一丝内力探进木炭体内，突地惊讶地骂道：
“娘的苏秦个老鬼，就教徒弟煜方青煞诀了，也不怕把你给烧了！”
木炭吓得连忙点头，瞪大了眼睛说道：
“是呀老将军，我连经络都还没记熟师傅就让我走周天，烧得可厉害了，痛死我了，我怀疑师傅把我捡回来取名‘木炭’，是不是就捡柴火烧了的意思？……哎哟我的小命苦的哟……”
心弦和铭寒被木炭逗得哈哈笑，这时铭寒正吃得兴起，心弦也正倒了杯茶递在他面前，这一笑，两人抬头正对上眼，各自的气早都飞了九霄外，心弦拿手指抵了下铭寒额头，铭寒呵呵傻笑起来，大口喝下眼前的茶，清了清嗓子，继续大口吃起饭来，李言梅在边上劝着，吃慢点，吃慢点，但铭寒并不听，看来饿得也确实厉害。李言梅嘟着嘴跟郭子雄嗔：
“都听你的，哪里听娘的，劝他吃他不吃，劝他吃慢些他偏吃快，作娘的连心弦的话都不如。”
郭子雄哈哈笑，铭寒听了红了脸，停下来跑到李言梅怀里亲了母亲一口，这才又回去慢慢吃起来。郭子雄笑着对铭寒说：
“快些慢些都随你，但吃完了你要跟木炭切磋一下，你们都开始练了内功，底子半斤八两，可以多比试一下了。”
铭寒点头，木炭却急了。
“可师傅要我和铭寒少爷今晚去他那上通识课，我们在书院闹了不少笑话。”
郭子雄听了这话紧接着将木炭从怀里丢出去，说道：
“打架要多久，哈哈现在就打。寒儿可以了，晚上少吃些。”
铭寒飞快吃两口，走到佛堂外的庭院中等木炭，木炭不情不愿地跟着，也摆开了架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