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包括僧道流民奴婢，天下五百二十万户，洛阳二十一万户，概六十三万人。这是户部送到洛阳大将军府镇远公郭子雄案前的文书。拿着文书的人皱着眉头。无论谁掌管边道兵马，也没有不皱眉的道理。郭子雄从少年时随李家反隋，如今立国已五十三年，他最清楚这些数目说明什么。隋大业年间人口近九百万户，而大唐折腾几十年，又经过太宗贞观年间的大增长，人口尚只前朝一半，实际国力怕还不如隋朝，所谓大唐盛世，装点门面而已。
兵部也送来了文书，十天，唐罗之战大唐三万余将士战死，还不包括高句丽、百济的当地协军。户部、兵部又要动笔勾掉一些人名了，就像这些士兵从未来过这世上。
一声苍老的叹息在房间里沉去。
洛阳戒严，军队接管巡夜，城里灯火都已熄了，唯有大将军府里一间书房亮着灯。大将军郭子雄已七十岁，今年岁末便要办七十的寿辰了，但单看他容貌也并不那么显老，刀刻的眉，剑划的纹，弓弩一般的眼神，战车一般的身躯。可是须发眉目还是暴露了他的岁数，苍白如银的长发披在脑后及腰，虽不束不冠，却很用心地被人梳理过，成一齐条的流状，与搭在胸前由耳后经过的两缕霜鬓应着。那刀眉也花白，冷冷清清肃穆。那胡须也萧杀，嚣髯及胸，洋洋洒洒如烈马之鬃。
盛世大唐，万国来朝，立国后边关唐军以大将军府为军事枢纽，西破突厥吐蕃，北分契丹之势，南御六诏蛮族，东有十二年前白江口海战，倭国称臣。至咸亨之前，天下人皆认为大唐兵马天下无敌。
可东边消息传来，三万将士全军覆没，与新罗耻辱性的兵败，举国震惊。该役使得大唐自太宗以来的东部战略成果化为泡影，百济被吞，熊津都护府被灭，原已占的高句丽半数土地归了新罗，安东都护府内迁辽东，不得不以大同江为界划江而治。唐罗之战暴露了大唐很多问题，更重要的是使唐军跌落神坛，李家皇族威严受损。一时间百姓不满，书生闹事，要求大将军府从此接管安东都护府，江湖人也乘乱砸抢地方兵府官衙。天子下令，让三朝元老尚书令长孙无忌领六部、御史台及大理寺三方合察兵败，并责令大将军府调查安东都护府。于是，户部和兵部送来了很多材料，归结起来不过三点——
一．安东新建都护府仓促，兵士训练不够。
二．兵源不济，户部捉襟见肘。
三．西面吐蕃袭扰，两面作战，大将军府不能抽调军队支援安东都护府，辽东十六卫府兵驰援不及。
大将军郭子雄将所有文书看了一遍，随意地丢到一旁。六部自查，其实就是武氏三部之一的户部打一板子，天子李家三部之一的兵部打一板子；上头管着安东都护府的太子打一板子，下面连着他的军府和李绩的十六卫各打一板子。也不追究具体的责任，三万多将士就埋在了大同江以南，军人的命在朝廷看来就这么不重要吗，郭子雄压着怒火，独自坐在灯火阑珊的案前思量着。
怎么也算不到他头上来，他的大将军府控制着十二支边疆军马，包括陇右道、剑南道防备吐蕃、突厥的安西都护府，以及岭南道防备六诏的安南都护府，可安东都护府并不在他手上，两年前大将军府率领十万唐军灭高句丽和百济后，朝廷对安东都护府的筹建司职甚至都没让大将军府参与，而是直接划归太子及天子控制的兵部，如此一来，北方契丹和辽东以东的军事防御便不在大将军府的管辖之内。他的军队远在万水千山，安东府十天就败了，李绩的辽东十六卫都没来得及救，他的兵马怎么救？
那大唐败在哪里？
唐罗兵败，兵源是原因之一，沙场多年的郭子雄当然知道，他认为大唐自太宗之后很多事情就停滞乃至倒退了，兵源这些年越来越少，除开长期有兵籍的边关士兵，大唐战时训练的府兵是由全国年轻的壮丁自带武器，临时强制入役，唐这种强大的军事征召下，兵源还在减少，说明百姓人丁被抑制或大量逃役江湖。可老百姓怎么会逃得那么严重呢，舍地逃役去作流民？
可单凭这一点说不通，新罗是弹丸小国，兵源不会比大唐还多，这解释不了这么大的正面溃败。这必然是具体的军事问题，或后勤或战略失误。
郭子雄已经嗅到了什么，可是他暂时还拿不到第一手的情报。
但郭子雄知道兵败的祸根之一其实早就埋下了。两年前大败高丽百济联军，天子顾忌大将军府边疆统兵过多尾大不掉，于是将新设置的安东、熊津两都护府交由太子主事，并扩充太子东宫十率府兵力，抽调高丽。
传闻新建的安东府士气低落，太子的东宫十率府人马又从未独立打过大仗，唐罗战败，郭子雄认为大局上早就已经注定了。
而今朝廷又让郭子雄来收拾残局，他的大将军府军事监人马正日夜不停地调查兵败案，安东都护府的战事调令审查、熊津都护府的重组和军眷安抚，等等等等，洛阳到辽东的驿站从未有如此多的军方人马。
而郭子雄，在这深夜里看着案牍，一口苦茶凉水下肚。他苦闷而压抑着。
有几个人知道真实的‘六圣听诏’？
贞观二十二年，李世民在驾崩前一年，当着文武百官，请武林中武学进入‘圣阶悯武’的六人入凌烟阁听诏，这便是之后天下广为流传的‘六圣听诏禁约’——然而实际上禁约所限的有十个人，这里面还有军方的李靖、秦琼、李绩及郭子雄四人，李世民在凌烟阁中明令禁止武林中的这六人及军方参议国事，更不能教党干政，几方需互相节制，抗令者围诛。
这道圣旨导致了两件影响深远的大事，一是维系了武林中这绝顶六人的恐怖平衡，二是防止了江湖与军方干政。
然而也是这道圣旨，如今越发压得郭子雄喘不过气来，他是有万般心思在朝廷的，且看看朝堂上官僚的短视害死了多少兵卒，且看看朝堂上的权术误了先帝爷多少心血，看了这些，便可以知道郭子雄多么想‘干政’了。他曾在知天命之年想过脱去甲胄，干脆入朝为官，他恨透了在朝廷尔虞我诈的人，打下的江山被这些文官搞得乌烟瘴气，而作为武将他却说不上话，不如干脆自解了兵权，上朝去跟那些文官斗个你死我活，守住这片他们军人打下的江山清流。
可是……
李靖老死，秦琼病亡，李绩软弱。吐蕃突厥契丹乃至六诏新罗倭国，强敌环绕，远近觊觎，灭我大唐之心永远不死。大唐江山看似稳的，实际却是飘摇诡谲，此间怎可将兵权拱手让人？无可奈何，郭家一门忠烈只得一心报效沙场，不问朝政。这些年，他尽力压抑着对内政的不满，在外南征北战扩疆守土，虽赢得天下百姓尊崇，可到老鬓白，还是因为参议朝政，被皇家赶到了洛阳，甚至丢了安东都护府的节制之权。如今武氏已然做大，朝内局势更加波诡云谲，各方都盯着他的兵权，万一有事，他的十二支边道守军鞭长莫及，朝廷政令一出，府兵十六卫，太子东宫十率府，羽林禁军北衙七营，几人杀敌，几人杀他？
郭子雄走出书斋，孤自负手立在楚思小院中。这楚思院是大将军府道政主院的偏院，是他军务间隙小息的书房庭落。白日里，处理军务的道政主院太闹，到了夜里，却又觉得太静，有萧杀的氛围，——大概这往来的文书中写了太多的亡人罢。而不同于道政主院，这楚思偏院，夜里因有着一方斑驳石棋，一汪波纹秋池，及那看着并不结实的竹亭，倒有些清净中的热闹。除了南边承福坊的梅溪庭，郭子雄最喜欢这楚思偏院，老来老来，求静又怕静，怕死又不愿偷生。
道政主院的寂静中，确有萧杀的氛围。不多时，东城那面有火光升起，在近秋的夜里醒目非常，郭子雄抬头去看，灰白的眉头皱起，东城，除了许多百姓，还有好些闹事的儒生暂住着吧。
东城。
洛阳被洛河分为南北俩城。大将军府在北城正当中，从北向南以道政、道光、立德及承福四坊为基立府，合军务、校场、湖苑、镇远公内府为一体，从北面的徽安城门直到城中横卧之洛河，纵有千亩。军府西面为洛阳皇城，其中立德湖苑可直通天子门下。
而以军府为界，东面，却是屋矮瓦破，杂贩旧铺，鱼龙混杂显得极不应景。
自古洛阳纸贵无布衣，能住在洛阳城的人，绝没有不富贵的。唐开国时同样如此，洛河以南的南城是天下商贸云集之地，西边的波斯胡姬，东边的深海猛兽，南国的丛林巫木，北国的冰雪巨人，所有的新奇都能在这往来贸易，因而南城的南市住着全天下最富的商贾。西面则是贵族之城，洛阳八门之首的定鼎门从这里直通北城皇宫，且以紫微宫为中轴，由定鼎门外城纵穿北市，陆续铺开天街、天阙、天枢、天门等七重天筑楼宇，乃长安皇家驾临东都时必经的皇道。自然，此处住着的达官显贵又不是南市的商人可比了。
也就是这座寸土寸金的宇内之都，其东城竟然足足用了二十四坊的地去容纳近三十万贫民和江湖人，贵族和商人们嚷嚷着，认为有辱国体，要让这些贫民迁往城郊，甚至天子东巡时也亲自过问了此事。
可是没有人敢动这里的百姓，河南府和京兆衙都没去动。
因为，东城有郭子雄大将军的禁令。
道政主院外响起突兀地嘈杂声，随后便朝南面的道光校场隐去了，郭子雄看着东方的火光，并没有去理会外头的嘈杂，主院里又陷入寂静，而他站在最里头的楚思小院，还偶尔有池中鲤鱼的翻腾声。
许久，从道政院穿过庭落进来三人，在竹亭处作揖。当先一人称‘大哥’，后面两人一个称‘大将军’，一个称‘郭老’。
那称郭子雄为大哥的便是侍郎郭子仪，两人容貌身形竟有八分想象。
郭子雄转身看见弟弟，心中苦闷放下，伸出手让郭侍郎走近一些，然而郭侍郎在称呼一声大哥后便转身去引请身后两人，正巧错过郭子雄的招呼，郭子雄讪讪地收回手，关切问郭侍郎:
“什么时候回的府，这次住久一些，你二哥子然也会来洛阳，我们三兄弟好久没一起喝酒了，你且住久些，兵部的烦心事放一放。你岁数也大了，不比当年了，要懂休息。”
郭子雄的话里小心地藏着隐隐的兄长亲意，像在对一个青年人说话，而不是大唐的兵部侍郎。郭侍郎点点头，并不去看郭子雄，很恭谨的低头回话：
“劳烦大哥挂念，午时刚过我便到了，下人讲您在道政院跟安东府来的人议事，没敢打扰，回徐来阁睡了一觉，不想这个时辰大哥还在道政坊。您可记得自己七十岁了？”
这话里恭谨却藏着嘱咐责怪。他接着又讲：
“这次来是有些兵部的公事，也是来看看铭寒。“
郭子雄点点头，想起他的小儿子铭寒来，随即又问：
“外头什么事？”
“让苏老和郑山先说吧。”郭侍郎回。
郭侍郎话说完，再次引请后面两人说话，站在后边右侧的人正是苏秦，苏秦烦躁地摆一摆右手，让郑山讲。
“禀大将军，上东门城墙守卫发现有一队人马纵火，弓毙三人，逃窜时贺字营巡防劈杀五人，这队人马穿的高句丽服饰，用的也不像中原武学，且招招拼死很难活抓，属下命令贺字营按往常一样，未试图留活口。”
“然而纵火的人越来越多，领头之人武功又极高，那人下身穿高丽三足乌宽摆，上身及头全部被白色绷带缠裹，属下若没认错，应是三清魔教十大魔使之一的高丽人。后来三将军来救援，与高丽人打到城外去了。“
郭子雄担忧地看一眼郭侍郎，问：
“没受伤吧？”
郭侍郎摇头。
“没大碍，让他逃了。”
“高丽人带人一心突进道政坊，目的必是大将军您了。”郑山接着讲。
郭子雄长叹一口气，望着东边的繁星道：
“又是高丽，唉，唐罗此战，高句丽怕是要死灰复燃了。”
郭子雄反身抬手让郭侍郎和苏秦坐在石棋凳上，也在这时，郭子雄脸色突然发青，猛地咳嗽起来。郭侍郎急忙上前握住兄长手腕，朝苏秦点头，那苏秦皱眉看着，左手端着那鬼怪莲灯走到郭子雄身后，右手抵住后者背部中枢穴，鬼怪莲灯青焰暴涨，疯狂流入郭子雄体内，隐隐有鬼嚎之声。
“张仪当年打在你体内的鬼火青焰不是闹着玩的，几十年折腾下来你能不死，一来是你内力深厚，二来是因为苏某人在，你现在是七十岁的老骨头了，还好意思说你家三弟，自己别太劳累了，李靖多大本事，不也在你的位子上病死了？都不用别人杀。”
郭子雄坐在那一边咳嗽一边哈哈笑，点点头。
“郑山，你继续讲。”
“东边火势已得到控制，但在安排数营出府灭火时，魔教王仲书的人马正在府外，说要送寿礼，期间与苏总管较量了起来，也在这时一伙黑衣人试图从承福坊闯府。”
郑山说到这里，郭子雄和郭侍郎都停了动作，承福坊是镇国公内府，所有家眷都在承福诸院中。
“有惊扰内府吗？”郭侍郎问。
“没有惊扰内眷。等我到时，丫鬟们说夫人早已经歇息了，小公子与苏总管在一起读书，虽然起疑，但也好哄，苏总管与属下来时小公子业已睡了。
说道这里，苏秦翘着腿搭话：
“我赶去承福坊时，影子营已经将人赶走了，看样子双方都死了不少人。我赶忙去寒江小院看铭寒，这孩子出奇的早慧，居然察觉到外面有杀气，他心中藏着不该他这岁数想的事。说到铭寒，郭老我可提醒你，他已经十二岁了，不能再练基本功了，你再不教他冥刀诀和凛冬内诀就可惜了，不如让给我教鬼谷的武功。”
郭侍郎也搭进话来：
“我这次回府，也觉得铭寒这孩子眼睛里不像个十二的孩子，眼睛里全是事。说到武功，大哥你怎么还没教他内功，外功冥刀诀还是铭河教的那一点，他毕竟……，不然您就干脆把他再送回楚臣殿，让二哥去管，放长安我管也好。”
郭侍郎孤身一人，虽很少回府却极疼爱这个侄儿，这时也帮腔这苏秦劝起来。
郭子雄敲敲石桌，轻声喝道：
“讲正事！一个犬子！你们大半夜是来讲正事的！”
安静了好一会，郑山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又一阵沉默，郭子雄骂道：
“让你站在这是汇报情况，还有没有话讲！这么大一胚，站在这替老夫挡秋吗？”
郑山连连称诺，这才继续汇报：
“我们调查了承福那批黑衣人的尸体，有部分是吐蕃密宗的人，具体的要请影子营的兄弟出来汇报。”
几人目目相觑，又迁出吐蕃，密宗！
郭子雄点点头，似乎什么事都不出他的意料，他抬头看着郭侍郎，将郭侍郎拉在自己身旁。
“十二年前连累了你，让你现在孤苦伶仃，与我结下心结，如今唐庭局势更加诡谲，吐蕃联合突厥做大，好不容易灭掉的高句丽怕也要东山再起，我想你回来帮我，心中却不忍，我有好些事没与你讲，但绝不是害你，你能原谅大哥吗？“
郭侍郎直直看着大哥，好一会，才开口：
“大哥不说的，便是三弟不能知道的。往事皆有命数，都过去了，弟已习惯野鹤闲云没了拘束，大哥年事已高，再为往事劳神，反倒让三弟不安。我如今只望大哥安康，一心辅佐大哥。”
大将军郭子雄摇摇头，有些话想讲，却有些犹豫。
“你心里一直有几个疙瘩，所以很少回府，心里话也不愿跟大哥讲了。借这个巧，我一个个跟你讲。当年血案确实是我没有周全，我没有借口。但能弥补的大哥都做了。十二年前确实有高句丽的人参与，不过当然有暗处的人，可惜成了悬案。兵、刑两部和大理寺把十二年前的血案一股脑推给高句丽，你我兄弟心知肚明背后必定还有蹊跷，却苦无线索。但高句丽的权臣，渊盖苏文，毕竟是参与了，算国恨家仇。“
“然而太宗崩后，十八年，皇上再不提东面用兵，我问你，两年前为什么皇上和朝野会突然朝议讨伐高句丽和百济？”
郭侍郎弯着身子与大哥作揖，表情凝重。
“兄长众横捭阖，非我能比。至于弟不回府，并非心有芥蒂，只是每每回府，睹物思人，想起静怡和铭楚，抑不住悲从中来。”
这话中的静怡和铭楚，即郭侍郎的发妻和幼子，在十二年前的郭府血案中，已一死一失。
郭子雄怒拍石桌：
“狗屁众横捭阖，为了东征我隐忍了十年！暗地与武氏做了多少肮脏交易？！我知道，按理说西面吐蕃才是强敌，绝不该在多事之秋先伐高丽，然而高丽可恶！杀我族人，欺我妇孺！东征高丽正是为了追查此案背后，亦替静怡和铭楚报仇！武氏妖女正是借着我和关陇长孙无忌的交易和姑息，才酿下今日外戚之祸！皇上虽准了东征，却也有所察觉，丢掉安东都护节制之权，便是天子防范我。郭府表面看着风光，实际四面楚歌，两年前东伐高丽之战，已陷军府于搅动政局的不义之地，你若真心无芥蒂，便用心帮我！”
郭子雄一番话抖出实情，苏秦缓缓站起来左右思量，郭侍郎神情有些错愕——如果所言非虚，军府与武氏外戚本就有嫌隙，若再加上天子猜忌，大将军府其实早已得罪了所有皇族派系，郭家军阀一门，存亡不过旦夕之间。
“不用惊讶，迟早撕破脸的事。所以我暂时未安排铭寒习武，他岁数还小，不必陪我郭家豪赌，他无论学我的刀诀，还是跟二弟学本家的剑诀，都对他未必好。凛冬寒气入体，与军府就再也脱不开干系，要让他自己做主。”
郭子雄拍了拍三弟肩膀，继续说道：
“现在好讲你第二个心结了，我在军中力排众议，再度启用薛仁贵，让他讨伐高丽！老三你也反对用薛仁贵，要亲自带兵，我懂你的迫切，却不准你带兵。”
“当时你不了解详情，那是交易的一部分。大军开拔前，老夫曾与薛仁贵讲，‘你治军不严，贪腐妄为，愧对先皇，也愧对我的栽培，所以我之前罢黜你。但你能打，这天下到处都是会贪的，却没几个会打的，故而我又启用你。以你的岁数和声誉，恐怕这是你最后一次行军打仗了，到了高句丽的地界，你的部队能贪多少财物，我便要你杀多少高句丽的官员，我要的不是胜仗，是灭国！然后我会再次罢免你的军职，你带上所有身家去剑南道，我会调你去剑南关我长子手下，去守胡人终老。’”
侍郎郭子仪惊愕看着兄长，接话道：
“结果，薛仁贵帮您带回了渊盖苏文的尸骨和高丽王高藏的人头。”
“不错，两年前不让你带兵打高句丽，你心里郁结，我现在告诉你，其一，你没野心，不贪，虽能打仗，但灭国屠王的事你做不来，郭家也不要去做，我要你爱护羽翼，伐高丽是太宗遗志，但我郭子雄毕竟跟武氏做了买卖，武氏做大有我的责任，我是臭了，但郭家不能出两个臭皮蛋。二来，你也不能回军队，当年让你当兵部侍郎不容易，郭家要有人留在朝廷跟关陇贵族周旋，跟皇家周旋。最后，你不能死，沙场无情，我们兄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军，四弟子勋就没有爬出来，没有比我们俩更懂得‘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唐将，况且我们兄弟俩功还没成呢！还有很多事要一起做，你可不能死在战场上。你自七岁便跟我和父亲南征北战，记住，该做的事必须要做，只要我们一家人齐心，胜过兵马万仞！不怕天下哪个做大！”
“只可惜渊盖苏文早早病死，高藏不过是替死傀儡!”
郭子雄恨声说道，郭侍郎突然抓住郭子雄的手，死死盯着大哥的眼睛问：
“高丽王高藏临死前，真的什么都没说吗？薛仁贵只带了高藏的脑袋回来？”
猩血激射！正当郭氏兄弟二人说话时，一个黑影忽然出现在郭子雄背后，苏秦大喝一声掌推而去，掌中青焰猛吐，另一旁郭侍郎几乎同时出掌，以掌代刀却是幽冥寒气直逼上来。左右两掌直轰黑影，一炽一寒，击如电闪，力道万钧，比之魔使王仲书只强不弱，那后头的郑山这才提刀跟上。
但见郭子雄左右两臂轻抬，反掌前推，并不去防背后黑影，却是攻的郭、苏二人！喝一声：
“势散！”
大将军郭子雄与侍郎郭子仪用的都是家传内功—冥皇凛冬诀，为极阴寒的唐级绝学，这一头两种同样内力相撞，无声无息，寒气激荡，院中秋池迅速结霜。
同样是幽冥气，郭子雄手中如阎罗到，同样是郭家将，掌力之间髯须长吟烈烈嚣。
那一边，苏秦的青焰内劲炽热非常，热浪遇寒，轻雾袅袅，缭绕直上，同样是半墓的老人，却叫青焰鬼火化成苗。
两相之下，郭子仪与苏秦毫发无损震开七步，郭子雄以一敌二稳坐石凳，苏秦定睛去看，郭子雄已怀擎黑影来人，正替这黑影运功疗伤。
仔细一看，这黑影原来是将军府影子营的人，这人身带重伤，用鬼谷影子法忽然出现，只不巧刚一现身伤口猩血迸裂，如同血祭偷袭，这才惊了几人。即便如此，作为传授影子营习练影子法门的苏秦依旧是吃惊不小，皱眉紧盯着郭子雄与黑衣影子。
“这鬼谷影子法，怎么被你这帮小子练得那么极端？”苏秦问，这时却并没人答。
原来三十年前军府组建太平斥候，郭子雄秘请已化身郭府门客的苏秦用两年时间传授二十名年轻士卒鬼谷武学，主要是集中习练鬼谷轻功及特殊法门，其中又以影子法门最为合适所司，故而这军府太平伺候又称‘影子营’。但那已是二三十年前的事了，影子营早已脱胎鬼谷轻功自成一家。
这黑影渐渐化出真容，穿乌甲铁铠，三十几岁，敦厚浓眉，两眼瞳孔时合时散，隐隐有青光，脸色极苍白，胸口乌甲被整个击塌。
“谁能伤你们那么重？”郭子雄问，可黑衣影子伤势太重，一时说不上话。倒是郑山回道：
“是进入道政主院的那批人马，据金卫讲，那群黑衣人起初只是想潜入承福坊，并抓了下人询问苏总管住处，看似并不想杀人，直到被重重包围才下杀手，其头领不用密宗的武功，反而与苏总管的武功相似，杀起人来极为慑人。”
“他们武功太高，金卫敌不过，不得已影子营的弟兄现身才拦下，那头领便朝校场逃了。影子营险些留下了那头领，逼得那人用了极为高明的轻功遁走，影子营也一并不见了。属下无权请影子营弟兄出来问话，也就去找了苏总管过来，还得请大将军亲自询问。”
郑山话到中途，苏秦已是一把扣住这影士手腕把脉。
“青焰内劲!看见伤你的人了？多大年纪，现在哪里？”
那影士摇头，从衣襟中落出本卷轴。
郭子雄轻轻按住影士，让这影士先行调息，继而手指缓缓轻叩石棋，叩石声幽幽荡荡似有似无，三声戛然而止。
“都回来，命金贵，不是你们的事，莫蛮干。”
这句话是楚地的湘语，出了楚地大概没几人能懂，这楚语乡音随着叩石声在各院幽幽荡开，把那戛然而止的敲击声正好补上，像家中长者的归呼，而不似军令。
不多时，楚思院陆续出现黑影，直排到道政主院，来人或乌衣，或乌甲，盖一百八十余人，低头不环望，先行楚规家礼，再行旧楚军礼，郑山退下，只有苏秦好奇打量。
“郭老你把我鬼谷武学传了多少人？你给我添了多少徒子徒孙？”苏秦打趣到，看那神情，并不在意自家武学被外传。
“影尉都被重伤，谁来告诉老夫今晚影子营情况？！影尉说不了话，叫个影帅上前回话，你们影子营的职责是抓人吗？”郭子雄脸色有些难看，除了震怒外，还有些不舍。
一个乌甲黑影答话：
“大将军，影子营除了长安的一百影不动，十天前地方十六卫各折冲府上番，影子营也随之调换五百三十影，数日来在江湖各派安插的三百七十影业已完成换岗。经大将军批准，回到洛阳休整的有两百影，今夜折了七影，伤五影，包括影尉。”
“影子营发现有吐蕃密宗高手潜入时已经开始布网，缉拿时却发现敌首并不会密宗武学，而是用各家武功掩盖身份，功力却极高，直到逼出与苏总管相似的武功，影尉认为可能是大鱼出水，命令全力留人，所以…”
“咳咳……咳咳，大将军”那影尉终于可以勉强说话，双目直直的看着郭子雄，苏秦却在这时将把脉的右手收了回来，冲着郭子雄轻轻摇头。
受伤的影尉坚持着说话：
“那敌首武功，咳咳…确像苏老一脉，容貌用的影子法门…咳咳…看不清白。他被我们连番咬住，影子营…咳咳…越发觉得此人来头…咳咳…不小，说不定与十二年前血案有关，于是我下令不计…咳咳…死伤拿下敌首，所幸我们也会些鬼谷功法，有个知彼。”
苏秦打开卷轴，却是一副画卷。郭子雄看着这影尉盯着自己，有些不忍心直视，伸手欲继续替这影尉疗伤，却被苏秦用卷轴打断。
“不要给他运功疗伤了，他和大将军一样中的鬼火，只能用鬼谷内力疗伤，待会把他送我房里过夜，让我徒弟木炭帮他，但很难讲，不一定熬得过来。”
那影尉续命灯火不济，虚弱地指着卷轴：
“敌首不得已用这画卷…咳咳…抛出邪术，我也是被这画卷邪术…咳咳…所伤，敌首便，借机遁走了。大将军，属下无能，…咳咳…敌首很可能，是条大鱼，如今…咳咳…又不知需等多久了，属下经脉怕是，断了，废人…杀了…咳咳我吧。”
郭子雄看着这影尉脸色苍白，在赶来前已是强封穴道续命带话，这时已一心求死。他心中忍下叹息，试着说一些别的。
契机突如其来，也稍纵即逝，影子营今夜为追查当年血案统统不惜性命，甚至敢违背他的军令先查后奏，亦是头一遭。
“你叫陆四郎对吧，陆世章的满崽。”郭子雄并不追问敌首，反倒突兀地用楚语湘音问影尉的身份。那脸色苍白的影尉一咋听，一行泪便顺了下来。用尽残存力气压下咽喉逆行之气，只求接下来的话不再咳嗽。
“老将军还记得我嗲，他已去世很多年了，离世前让我们四个伢子继续报效将军，几位哥哥去了剑南道，这几年陆续都战死了。属下年纪细，流落地方几乎饿死，后来被军府找到，安排入影子营受训，属下明白，自二十五年前入营起，四郎就已经死了，只有陆家的魂还在。但今天起，跟着将军出楚的伢子里，陆家怕是真没人了。”
陆四郎看着大将军，眼睛睁得好大，希望听见什么。郭子雄却撇头闭着眼，不愿看陆四郎的脸，尤不忍看那一提起陆世章就有滚烫落泪的眼睛，那是儿子为父亲流的眼泪。
陆四郎分明想听到什么，郭子雄却分明要回避，只说：
“郭家不值得你们这样，郭家天大的血案也不值得影子营舍命，你们是我郭子雄苦心栽培的天下重器，个个如我己出！现在不是打江山，不能像你们父辈，轻易送了命。”
郭子雄试着劝说陆四郎，他把老眼睁开，却发现陆四郎已经睁着眼死了，也不知他说到哪里陆四郎才断的气。
总之是死不瞑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