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痴情者,真情只会有一个对象。正如电视剧《金枝欲孽》中,孙白杨所说的那样:“我孙白杨宁负天下红颜,也要去爱一个女人。”孙白杨为了玉莹,负了尔淳,负了福雅,负了香浮,更负了礼法上最应该得到他的爱的妻子——皓雪。无论是福雅的淡雅、尔淳的果敢、香浮的善解,还是皓雪的贤淑,都无法动摇他对玉莹的那颗盛满爱的心。甚至于,他愿意与她跳进熊熊大火一起归于沉寂。
曹植的那颗心也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住。甄洛先住下了,他的妻子崔罘就再也挤不进去了。
崔罘乃当时名士崔琰的侄女。关于崔琰,还有这样一个故事:
在曹操统一北方后,北匈奴派使者求见。曹操担心自己容貌不佳让匈奴使者轻视,便找来声姿高扬,眉目疏朗的崔琰代己接见。接见时,崔琰端坐于中接受使者拜贺,曹操则扮成侍卫,手握钢刀,挺立于旁。接见礼毕,曹操派人去问使者对魏王的印象,使者回答:“魏王俊美高雅,而榻旁捉刀之人,气度威严,乃真英雄也。”
有这样的叔父,想来崔罘也是一个神采不凡的女子。只可惜,曹植的眼与心都没空欣赏。她描峨眉,她着艳装,他却只是与人游,与人乐,就是不出现在她望穿秋水的视野里。
她知道丈夫的心在哪里,甄洛的美真是动人心魄。何况,世间人总是愿要一个求不得。眼前的她,就是再美,再聪慧,也比不过甄洛。
灯欲尽,只独锁千愁万绪;夜清冷,只独饮千言万语,方寸心都只在他身;怎奈他终究意难平。她只是这样无望而卑微地爱着,任凭那颗心荒芜得一塌糊涂。
曹植没有看到美丽的倩影,偏偏被她的公公撞见。曹操素行节俭,严禁家人穿绫罗绸缎,崔氏终因丽服华衣获罪,被曹操勒令回家并赐死,一缕香魂随风飘远……名门之女,冒着死亡的风险,只为让多情的丈夫多看自己一眼……
曹植的痴情铸成了他的绝情,而他的绝情更成就了他的痴情。他与崔氏一样中了爱情的毒。为了让甄洛对自己另眼相看,曹植极力表现,他一出手,果然旗帜大开,《铜雀台赋》一挥而就:
从明后以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立双台于左右兮,有玉龙与金凤。
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欣群才之来萃兮,协飞熊之吉梦。
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乎双逞,
扬仁化于宇宙兮,尽肃恭于上京。
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
此赋乃汉赋中的经典之作,文辞华美异常,气势可包天下,实乃英雄之笔。曹操看得喜笑颜开,本来,他心里最不放心的便是曹植的诗人气质,但这《铜雀台赋》在告诉他,曹植是诗人,但也是一个英雄的诗人。他放心了,封曹植为平原侯,并赞曰:“吾昔为顿丘令,正值二十初度,思当时所行,无愧于今。今汝已长成,可不勉哉!”寄望之深重,之殷切,溢于言表。
此《铜雀台赋》为曹植取了爵位,更为其树了强敌。自此而始,曹植与曹丕的争储之战正式拉开序幕……
此情可待成追忆
曹植由于文采方面的才华,使曹操开始在政治、军事上给他开导和启发。曹操南征孙权的时候,让曹植在刚刚平定的袁绍的老窝邺城当地方官,以锻炼其处理繁杂政务的能力。父亲的鼓励和爱人温柔的凝望,让曹植很是振奋。他兢兢业业地办事,遇到不明白的就请教经验丰富的人,把邺城管理得非常好。曹操非常满意,甚至已经动了立他为世子的念头。
曹植的强健势头让曹丕感觉到了深深的危机。,回到府中,和甄洛说起曹植,曹丕咬牙切齿,但甄洛却只是淡淡然地劝他什么兄弟情谊,淡淡然地劝他什么长兄如父……曹丕猛然记起了几年前的那次远征,只有甄洛与曹植留守在邺城,还有返回邺城时,曹植那张茫然若有所失的脸……他愤然走出了房门。
“甄洛越来越不知好歹了。”他想到了郭氏。
郭氏,名叫郭女王,生于184年,在三男二女的兄弟姐妹中居中,比甄洛小两岁,比曹丕大三岁。据说她自小就有非平常女子的气度,被其时任南郡太守的父亲看重,并特别取字“女王”。后黄巾起义,父母兄弟都丧命于乱世,她自己则从官宦小姐忽然沦落为铜鞮侯家的婢女。直到被作为礼物送于曹丕,她的命运才得以改变。
甄洛很聪明,但她的聪明只在庭院之内,只能施于女人之间。郭女王也很聪明,她胸中有韬略,她的智谋足以让她跻身男人的世界。现在曹丕已从一个文士转向野心勃勃的政客,甄洛的聪明、甄洛的才华,已经跟不上曹丕的脚步,虽然她一直在努力,奈何,奈何!从前怎么做,如今都是错。曹丕发现甄洛和自己越来越没有共同语言,不禁怀疑当初怎么会不顾一切占有她。还好,郭女王及时填补了空位,曹丕越来越倚重郭女王了。尤其是与劲敌曹植的魏王世子之争,郭女王更是屡献奇策,连他身边的谋士都不得不叹眼。曹丕曹植兄弟的优劣,郭女王看得透彻:曹植虽能以诗才得父宠,但玩起权谋来,手段显然太稚嫩。
次年,曹操派其为南中郎将,作为抵挡关羽大军的统帅。曹丕得知后,深恐手握兵权的曹植势力,便以饯行为名,邀曹植入府喝酒。虽身处权力争夺战的漩涡中,但作为诗人的曹植却每每压过作为政治家的曹植。诗人多嗜酒,台湾诗人洛夫甚至说:“要是拿了唐诗去压榨,起码还会淌出半斤酒来。”曹操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李白则“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女词人李清照也“东篱把酒黄昏后”,天生诗心的曹植更不例外。他终于在曹丕及其门客的引导下,在谈诗论赋中越喝兴越高,乃至醉得不省人事。大敌当前,主帅醉倒,曹操闻之,盛怒之下立刻罢免了曹植。
后来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建安二十二年(212年),曹丕成功地登上了太子宝座。220年,曹操一死,曹丕顺理成章地登上帝位,是为魏文帝。
按照常理,生了长子长女的甄洛自然顺理成章地坐上后位。但是,曹丕犹豫了。甄洛在他心中,早已不是从前的模样了。岁月对美人总是更残酷,便是美若甄洛也逃不过美人迟暮的宿命,年近四旬又生过两个孩子的甄洛自然不敌年轻的李贵人、阴贵人。便是甄洛往日的聪慧,现在也变得不合时宜了。作为一个开国皇帝,治国显然比作诗更有吸引力,现在,曹丕的精神伴侣换成了郭女王。
争宠,是后宫女人的终极命题。
披挂上阵的红粉佳人们,虽然没有战场上血肉横飞的场面,看上去波澜不惊,其实凶险无比,战败者便是幸运的,也只能做白头宫女,孤老深宫。大多数宫廷斗争的结果都是牺牲许多无辜者的生命。处于斗争中心的,一个不小心,轻则性命不保,重则连累宗族。失去曹丕眷顾、婆婆保护的甄洛注定打不赢后宫这场金枝欲孽之仗。正如她自己在《塘上行》中写的“众口铄黄金”。
一个后宫斗争中的落败女人,能有什么好下场。这一点她在任氏被遣回娘家时便有预感。曹丕称帝后的次年六月遣使赐甄氏死。临死前,甄洛在想什么呢?或许在回忆初入曹家第一次大笑,那是曹植故意逗她的。那一年,她35,却笑得像16岁的少女……
得知爱人的死讯,曹植悲痛欲绝。他未料到原来曹丕他只看到她的美,看不到她的好,只喜欢她娇艳的容颜,读不懂她沧桑后的丰腴;未料到一个人如果没有了情,没有了意,竟然能够决绝如此,那么些年的夫妻情分竟是能够一笔勾销;更未料到他对她竟是如此绝情,非但没有为她依礼大殓,反而将她披发覆面、以糠塞口下葬。
同一年,曹植入宫朝见。曹丕命人把甄洛遗物——玉缕金带枕赠给他。睹物只有更思人。抱着故人枕,曹植心似九曲回,鼻尖似乎还有她残存的幽香,目中却永远也不可能再有那个娴静娇好的身影了。
他知道,哥哥的用意并不是像他自己说的什么兄弟情。这是在向他发出警告:“我要的东西永远都会是我的,无论是皇位还是她!我可以让她生,也可以让她死,便是她的一针一线,必须仰仗着我的慈悲之心你才能得到!”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恨意如千年冰山,万年的阳光也只能融掉薄薄的一层,否则,也不会一年三次迁他的封地了。
曹丕不知道,曹植的半世功名心就是为甄洛而求,他的千年梦幻也是为她而做。甄洛死了,曹植的那颗功名心也如玻璃一样碎了一地,再也拾不回了。
世问多少奇事因情而生。带着金带枕返郡的曹植路过洛川,拥枕苦思,梦寐中竟然再见甄洛。但此刻,甄洛已为洛神。返回封地,曹植挥笔为爱人作千古绝唱《洛神赋》:
……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砜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秾纤得中,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束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连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文璀灿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瓠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盼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惊乘,鸣玉銮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戴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扬。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
这应是世间最豪华的相逢:以娥皇、女英二妃为伴,汉水之神为友,风神为其收敛晚风,水神为其止息波涛,冯夷为其击响神鼓,女娲为其清泠歌唱。飞腾的文鱼作警卫,六龙驾云车,鲸鲵腾跃左右,水禽绕翔上下。接着,有美伊人,从海天相接处而来。这样一场视听的华美盛宴,也许只有当年屈原在《离骚》中上天入地的一番游历堪与此情此景相当。
此事,宋代画家顾恺之画成《洛神赋图》图卷。其中,最好的一段是洛神无奈离去的情景。画中正在离去的洛神回首凝眸,眼神忧郁而无可奈何,似乎听得到她那清幽的叹息之声。而曹植则静静地坐在那里,带着无限的落寞与孤寂。他的侍从则默然而立,周围草木也是静静的。“凭君莫语伤心事,尽在含睛不语中”,这静里透着的凉意,似乎能凉到人的心底骨髓里去……
甄洛的死,最大的得利者当然是郭女王。甄洛死后的第二年,曹丕册封郭女王为后。得利越多,代价越大,世事总是如此。当年初入曹府的甄洛哪里想到自己的结局竟是连任氏也不如?等到曹丕一死,郭女王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226年,曹丕崩于洛阳嘉福殿,曹睿即位,是为魏明帝。十几天后,曹睿即追封生母甄洛为文昭皇后。郭女王心里有了一丝不祥。
该还的总要还。235年,郭太后终于被曹睿所逼,自杀身亡,时年51岁。为了报母仇,曹睿照“被发覆面、以糠塞口”的模样殓葬郭太后。
232年,曹植在郁郁中离世,享年40岁。竟是与甄洛一样的40而亡。
斯人已远,踪迹难寻。《天龙八部》中,潇洒飘逸的段誉一袭白衣,踏着凌波微步,有若飘风。恍忽间,恰似曹植穿越时空,衣袂飘飘,翩翩而来。想来,金庸让帝子段誉学此“凌波微步”之功定有怀念曹植之意。然同为帝子,段誉显然比曹植幸运,他不但可以于政坛一展平生志,更能与爱人王语嫣双宿双飞悠游人世间,说不尽的风流快活。但,我们终须记得,《天龙八部》乃是金庸先生建构的成人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