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早，众人便向玉皇宫主事告辞下山。回程路上，我硬是拿出一股拧劲儿，跟着姑父学会了骑马，大概因为策马狂奔过，心头对马的恐惧一时消散，又急于在姑父面前表现，此次倒学的甚快！我心安慰，终于在大家面前为自己挽回了些许面子。
将至洛阳最后一天，我趁大家在吃午饭，偷偷蹭到郭晞身边打探：“那青巾上写的什么啊？”郭晞对我倒是十分大方，笑着回道：“师父说是一些练丹的秘术，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我一脸悲壮的拍着郭晞的肩膀道：“没什么，要是有个起死回生药什么的，你师父练好帮我偷个三十丸！”郭晞被我拍得一口将干粮吐出来：“辰儿，你不怕噎着！”我哈哈大笑道：“抱歉，噎着你了！”
此次回到家中，一连两日和娘讲述途中趣闻。丝桐住进了我家，娘细细一问才知道，我已故的外公和丝桐爹爹竟是旧识，娘怜惜丝桐身世，便认她为姪，让她与我同住，一起学习教养，我和秋容自是十分高兴！太白兄大笑说，不想为你们家救回来一个俏姪女！杜先生此次回到洛阳本已向姑母家辞行，但和太白兄甚是投机，姑母已逝，又不好多加叨扰，便和太虚道长住进了龙兴观，姑夫挽留他与太白兄同住我家，但他性本恭谨，百般推辞，便也随了他。
回来几日后，爹爹与夫子邀请洛阳名士在华林园办了个品茗诗会，太白兄当然是主角，姑父、杜先生更乐于前往，我也跟着娘前去奏琴助兴，流觞曲水，倒颇是风雅！
时光飞逝，接下来两月，我依旧和平常一样学乐、练琴、上课、女红。不一样的是，我比平常更频繁地往书阁跑，大多时候还没进去，便看到姑父与太白兄正靠窗赏读，我隔着竹林向姑父呆望一会儿，兴趣起来就进去吓他们一吓；有时自己在书阁等了一下午，晚上才知道，他们和杜先生相约游玩去了，好在大多当日即回；六月夏至，天气炎热，我将练琴时间改到晚上，家里有处湖中亭，琴音铮铮，静流映月，姑夫笑着夸赞主意巧妙，我面若湖月，却心如弦动……
七月中旬，姑父告辞回乡，太白兄也和杜先生一起共游梁宋。我心知姑父再回来，便又是一年，拉着三哥骑马送姑父到城外十里亭。姑父看我愁眉苦脸，笑着安慰：“明年等你长大些，我就回来了！”我趁人不防，大胆又心虚地小声呢喃：“怎么才能总陪着你？”伸手指着他腰间，“我如果是这坠子就好了！”姑父笑意又大了几分，抚着我的头顶道：“好好长大!”我忙低下头，脸已烧红至脖颈……回家路上，三哥甚不知趣儿地一直问，我和姑夫说了什么？为什么脸变成猴儿屁股？我向他淬了一句：“你管不着！”抢道而去。
秋去冬来，春迎夏至，花木经历了一番枯荣，我也像姑父说的，身量窜高不少，直逼秋容丝桐了。去年冬天与三哥郭晞跟太虚道长胡搅蛮缠，又打坐了一整月，终于让他承诺，丹药练成后送我们三粒。三哥又开始缠着郭晞学武练剑，我有时跟着前去，一边拿树枝敲着他扎马步的腿，一边说着风凉话，自己倒也学了些花架式。丝桐做任何事都极为上心，娘经常当着我与三哥的面说：辰儿还好，倚儿什么时候才能像丝桐一样，不让父母操心。
秋容早到了可以成亲的年龄，徐婶为了女儿能嫁得终身无忧，百般托人帮忙留意。秋容对此极其反感，我反要拿着腔调劝她：“虽然我朝甚是豪放，女人都了当皇帝，二十多岁嫁人也没什么大不了！但你娘也是为你好，姑娘总是年轻美貌方能嫁个如意郎君。”秋容羞着我的脸，对丝桐笑说：“小姐真是长大了，郎君郎君的！告诉姐姐，你可有如意郎君啊！”我一下臊了：“你这姐姐为长不尊，我告诉你娘去！”
说起起秋容的娘徐婶，我这一年真是麻烦她不少，今日跟她绣个花样儿，明日请她裁件衣裳，后日磨她学个针法。只因她每次来，都爱跟我唠叨以前跟着我小姑姑时的旧事。从她那里，我逐渐知道了一些过往：
比如，姪女像姑，我的眼睛竟和小姑姑的，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比如，小姑姑自小懂事，爷爷还在京城时，就与姑父熟识；比如，姑父家原在长安，七岁便能与宰相作赋下棋，以神童之誉名躁京师，当时的宰相张说张九龄对他甚是推重，以“小友”呼之，连当今圣上都召他入宫问话，鼓励诸皇子与其交往，并赏赐家人，叮嘱回去好好教养；比如小姑姑随爷爷到洛阳后，如何多方打探，非卿不嫁；比如姑父父亲移家吴房，圣上仍不忘姑父之才，三年前传他入宫讲学，任为翰林……
我终于明白了，为何第一次见面时，总有双眼睛紧盯着我；为何我与他明明没见过面，他却知道我姓宋；为何他年纪轻轻，却能与太白兄谈文弄墨，兄弟相称。同时我对这个没太多记忆的小姑姑，也多了几分好奇，几分亲切，几分愧疚。我拼命掩藏着内心这个隐蔽又令人羞耻的秘密，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八月中旬，发生了件轰动全国的大事。朝廷发下诰书，册封杨氏女为贵妃。听二哥说，这是当今圣上第一次封贵妃，等级直逼皇后，而我朝无后，这位贵妃地位可想而知！
我好奇之下，与三哥郭晞特意跑去看诰文，只见诰文前摩肩擦踵，人声鼎沸。有人说：“父亲追封齐国公，叔父兄长皆有升官，这位贵妃与皇后也不遑多让！”另一人说：“你不知道，听说这位贵妃容貌倾国，舞艺超群，与咱们圣上正是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啊！”又有人说：“圣上独宠武惠妃多年，惠妃仙逝，圣上定是倍感孤单。今封贵妃，我等祝圣上龙体安康如何？”当下跪倒一大片，众人山呼：祝吾皇龙体安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贵妃千岁千岁千千岁！祝吾皇龙体安康，吾皇万岁……
一遍又一遍，群情激荡，如星星之火，顷刻便有燎原之势。我被三哥郭晞一边一个摁倒在地，良久，人群渐散，才站起身。揉揉跪疼的膝盖，不禁感叹：“我朝有圣主啊！”
终于，在九月菊花遍野的时候，姑父又来了。我当时正与三哥郭晞在郊外骑马，欲移些野菊栽到家中园里。三哥的那匹黑马，经过他慎重考虑，决定兼顾我起的“乌云”和郭晞的马“破风”，起名叫“乌风”！我听完大笑，推着郭晞道：“长夕道长，前方‘乌风’阵阵，定有妖孽，快‘破风’捉妖去吧！”正说笑间，听到秋容骑马来报，姑父来了，当即把花株往郭晞怀里一扔，便笑着上马跑了。说起秋容骑马，又有件趣事，却不是她学马有多难，而是学骑马的原因，竟是方便以后被徐婶逼急了，好离家出走！我当时大笑说：“秋容，你娘到时会把你挷上花轿的！”
狂奔到家时，姑父正与爹爹在厅内交谈，我连忙放慢脚步，听姑父道：“此次告假回乡已一年半，现太子急召，怕是不能在兄长这里多做停留，三日后便要动身回京。”我顿时心凉如水，三日，只有三日！之后的谈话便一句都没听进去。
姑父出来，依旧是青袍束带，少了分被太白兄带起的狂放不羁，多了分山中隐士的清俊儒雅，立在撒满走廊的夕阳里，对我温和地笑着，我一时觉得，他身周似乎笼罩着淡淡光晕，总是吸引着我的眼光。他走进，拿手在我头顶一比，道：“辰儿长高了不少，越发有大姑娘的气韵了。”我也微微一笑，向姑父行了一礼，满心苦涩。
这天晚上，满脑都是那句“三日后便要动身回京”，三日，一年——
以后能不能再见……
这个让我敬慕、崇拜的人，我真想对他了解多一些，再多一些……
京都长安又是什么样子的……
半夜辗转——
终于，做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大的决定——我要去长安！良久，方入梦睡去，只觉身体处在黑暗中，要么一直往上升，无边无际；要么不停往下掉，心悬无助；浮浮沉沉，不知所措……
第二日一早向爹娘请安，将昨夜所想与大哥远游前的话在心里仔细思索一遍，微笑上禀道：“辰儿想跟姑父一起去长安。一来看望四伯、五伯两家；二来已经忘了小姑姑的模样，听说和女儿甚是相像；三来京都帝王气象，想去长长见识！”
说完屋内一阵静默，我不由吊起心来——忽听爹爹大笑一声，感叹道：“闺女大了！想出去走走！你姑姑和伯父们，确实多年没有回家团聚了！”娘埋怨道：“你这丫头，自己想去玩儿，却编排出这许多借口！”我一拐好几个弯儿撒娇道：“娘～”娘又接道：“上次去白云山，我对你姑父倒很是放心。你想去长安看看，娘也不拦你。只一条，好好听你姑父姑姑教养，不许惹事生非！”说完，又拉过我一把抱住：“娘是舍不得你啊！”我心里暗暗有些怨恨自己，却又听爹爹道：“到长安后，多和伯伯们联系，请他们方便了，回家团聚！”我满口答应。
当下爹爹找来姑父，向姑父言明此事。姑父看我一眼，逗笑道：“你真舍得爹娘和二哥三哥？舍得东都？”我朗声回道：“又不是不回来了！我现在就是一只小鸟！”爹娘听后，都笑了起来！
娘对姑父千般叮咛，万般嘱咐。接着便开始为我收拾行装。秋容有桩婚事待定，徐婶不想让她离家；丝桐与我交好，自然是千般愿意，便认为我主，随我同去。
当日下午三哥郭晞来找我，胡说了一通京城有多比不上东都，没了我他们俩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好没意思，多舍不得我……我认为郭晞现在被三哥影响的甚是厚脸皮，竟然说出：“宋倚，没了辰儿妹妹，我拒绝和你做‘一家’，改叫你的马‘乌鸦’这种话来！”我摇头叹息：“郭晞，你的脸皮还能再厚些吗？”他昂头回道：“拜你们兄妹所赐！”我一个白眼，放声长叹：“郎当少年，人心不古啊——”被他俩摁着教训了一顿，果然是祸从口出！
临行前夜，娘拿出一只玉镯给我，说她出嫁前曾与外公的一位小弟子结为金兰。这位女弟子姓杨，名玉娘，父母早逝寄居洛阳伯父家中；外公常夸她天资甚高，勤奋知礼；与娘琴舞相伴，惺惺相惜，互为知己，这玉镯正是玉娘所送，另有一块蕙兰佩在玉娘手中。十一年前，武惠妃之女咸宜公主于洛阳大婚，玉娘前去观礼，被公主之弟寿王一眼看中，不久便纳为寿王妃，去了长安。娘当年正怀着我，不便见人，家训又忌攀附权贵，从此便断了联系！多年来娘心里一直牵挂，盼能得到些许音讯。让我到了长安，设法打听一下她这位妹妹的消息，无论荣辱祸福，也好有个安心！
我惊问：“娘的这位妹妹可是出身贵胄，不然怎么一下就成了王妃？”娘帮我顺着头发笑道：“贵胄咱们当时那里结交得上！你外公只是个名扬教坊的乐师，玉娘的叔父时任河南府土曹参军，乃七品下衙吏，管舟车、百工众艺等事，借着职务方便正好请你外公去教导子女音律，我们姐妹二人才能相识。不过弘农杨氏多出俊杰，武杨两姓向来联姻。当年咸宜公主所嫁驸马便姓杨；前朝武后之母，也出自杨氏。更何况我这妹妹貌美才高，能嫁于天家武惠妃之子，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娘说到最后几句，竟然满脸傲色，比我在众人面前被夫子夸赞都自得，我便知娘对这位玉娘姨母甚是真心！此去长安，定要好好打探，帮娘完成心愿！
第二天与丝桐姑父起程，一直未见秋容，徐婶劝道：“这丫头想是不忍心看小姐离开！小姐就别等她了！”我们只好动身。爹娘殷殷叮嘱，三哥郭晞一直送到城外三十里，忽见前方一人一马，正是秋容。见是我们，立刻飞奔而来抱着我道：“小姐，我和你们一起去长安！”丝桐震惊问道：“那你的亲事怎么办？”秋容避而不答，语气坚定：“留书在家。我想看看天的那一边，是什么样子！”
我不由昂首仰望，天蓝如镜，风高云淡，我们将要离开这片自小熟悉的天幕，寻找各自的奇幻瑰丽，而我的瑰丽里，眼前的这个人，还是抿着嘴，温和的笑着，不知是在笑我少年老成，还是要让我安心无忧……
耳边传来郭晞的声音：“辰儿好好长见识啊！再见面不要还像学骑马时那么笨！”三哥道：“我会请娘好好劝徐婶的。其实秋容一起去，娘一定更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