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我回来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提着把镰刀,背着大竹筐跨入屋子,筐子里面满是猪草。
“好嘞,给你李婶打个招呼。”戚云抬头,望向自己的孩子,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的面庞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白白净净的,长相也还是随自己比较多,眉目有些寡淡,有些女气却也不失俊朗,跟爹相像的却只有那两片细薄的嘴唇。
孩子看着坐在阴影处的李婶,哼了一声,把满筐的猪草往地上一扔,扭过头直接走了出去,也不说话,满眼眉角尽是少年人的意气。
“这孩子,李婶,你别介意啊。”戚云笑笑,跟李婶赔了个不是,手里的针线活还是没有停下。
“没事,小孩子嘛。”李婶尴尬地笑笑,搓着手,站起身来对戚云道:“云妹子,你还是考虑考虑吧。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也挺累的,有个男人也不是什么坏事。”
戚云停下手里的活,摇了摇头,道:“李婶,我知道您也是一番好意,不过这不赛军还会回来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真正那天我就死心了,真到那时侯还得麻烦您多帮我看看。”
李婶还想张口说些什么,戚云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站起来道:“婶子,来,我送您。”
两人携着手走出门,戚云眯缝着眼睛,根本睁不开,这阳光实在有些毒辣,十月的湖南只要站在太阳下还是跟酷暑一般,不要几分钟就会出汗,村子里的树根本遮不住毒辣的阳光,照得门口的那一眼小塘明晃晃的,里头的小船跟泡在沸水里似的,水雾蒸腾间有些不似在这个世界真实存在。
戚云站在屋门口的小塘前看李婶渐渐远去才回转身去,刚走到自家院子门口,就见孩子从屋后钻了出来,一脸大不情愿的模样,刺刺地道:“娘,那个姓李的又要你给我找后爹了是嘛。”手里一根狗尾巴草甩来甩去“她真不是个好东西,柱子说了,后爹都是坏的。”
还想继续说,戚云对着儿子招了招手,正色道:“小君,住口。你李婶娘也是好意,别没大没小的,别人听去了还说你是有娘养没娘教的。”
见戚云虎了脸,小君才没有继续说下去,也不去母亲身边,嘴里还是嘟嚷着,走进了屋子,戚云站在后头揉了揉儿子的头,“娘,别揉了,村口的柱子他们说男人被揉头长不高的。”
戚云啐了一口,推了儿子一把,笑骂道:“柱子,柱子,你尽信着柱子了。”
今年已经是1947年,小君大名唤作陈念君,随赛军的姓,出生后戚云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把孩子拉扯到十岁,前几年还说是日本人没被赶走,赛军兴许没法子回家乡看看,可现在日本人都战败两年了,家书却都还是没一封,听外头的人说国民党跟共产党就要打起来了,赛军也还是没影子,村里传言都说他已经战死沙场了。
这一来,村子里的大婶大娘们都开始张罗着给戚云寻个老公,毕竟一个女人家带孩子确也辛苦,做不了太繁重的农活,只能挑一些好种易活的,有个男人,对于农家来说确实也方便许多。
可是戚云也是痴情,面对着这些快要把门槛踏烂的大娘们始终没松口,哪怕是外村数一数二的富户不介意她带着个孩子她也没动过心,只一心等着丈夫回来。
前几年觉得日子朝不保夕的,戚云就连育个猪都不敢,生怕哪一天梦魇又出现在村口,听说日本人在南县厂窖杀了几万人后,戚云日子过得更是惶惶不可终日,带着那时候年岁还小的小君跟着村子里的人躲到了山上,担惊受怕了好几个月,幸亏没出什么事,直到日本人战败后,戚云才几乎是倾家荡产买了两头猪来育。
而到现在,小君也正是长身子的年纪,吃难吃饱,还每天要帮母亲去打些猪草喂猪,就算是有了两头猪,没出栏之前这个家还真是挣不了几个钱,得亏是戚云大着个肚子千里迢迢来到湖南时身上带着的那点钱财让他们娘俩还撑到了如今,只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虽是无意再找,戚云对着任何来说媒的人也都是客客气气的,只是小君觉得这些姨婆甚是烦人,好端端地咒他爹死,娘说过,爹是大英雄,打日本人保护国家,哪是这么容易战死的,只要是见到这些个说媒的,小君自是心烦,却又不好发作,才有了方才那一幕。
进得屋去,戚云让小君把猪草剁了,跟去年收的那些红薯混在一起在灶上煮着,自己还是坐在桌前做着针线活,偶尔的这种零活戚云得拿出一百分的精力做着,一个失误也许就再也接不到了,而这些零活能够保证桌上菜碗里多出几点油星,也是好的。
环顾整间屋子,跟戚云刚回来时已经有了巨大的改变,那些破落都已然消失不见,地面也平整了许多,橱柜里端端正正搁着几套碗筷,一张小小的桌子摆在屋里正中,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屋后猪栏里传来的努努声。
虽说戚云早已不是锦衣华服的小姐,可有些东西还是无法改变的,头发一直整理得洁净清爽,一身衣服有了补丁也都还是拾掇得周正,就连家里,自然而然地也能冒出一股子沉稳的气息来。
“小君,来,娘检查下你的功课。”过了好一段时间,戚云做完针线活,唤儿子过来。
三四十年代的湖南乡间读书甚是不易,从文村去到有小学的地方得走上一个时辰,戚云让小君上了一年学后,觉得儿子实在是太苦,自己便照着村里其他孩子的课本教着小君,也教一些不时兴的四书五经,权当消遣。
小君应了一声,迈着小步子,低着头,一脸不情愿地挪到桌子边,手里攥着铅笔,本子收在后头,戚云一见儿子这个样子便明白这小子定又是跟村头的那几个小家伙去野了,严厉道:“快拿过来,娘看看你今天写得如何了。”
小君刚把本子在身后现出一个角就被戚云一把夺过,草草翻了一下,除了第一页写了几个小字,其它的再也没有任何进展,几乎是整本的雪白,戚云的火气蹭地一下就冒了起来。戚云别的都随自己儿子,毕竟男孩子心思野一些,太拘束了也不是好事,不过这读书在她看来是比天还大的事情,书读不好,这道理明不了,自己真是没脸去见爹妈。
小君见母亲神色越发地严厉,轻声地咽了声口水,背在身后的双手搓了搓,低声道:“娘,我错了。我现在去写。”
“手拿出来。”戚云一字一顿地说道,从桌角拎出一根小木条,磨得是光可鉴人,小君又重复一句,已经快要哭了,“娘,我现在去写,别打我了。”
戚云一把拖过小君,直接把手拽出来,连着就是三下,把木条狠狠地拍在桌上,“快去写!”
小君拿过本子,眼眶里载着豆大的泪珠,抹了一把眼泪,回自己屋子里写功课去了。小君没见到,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戚云也抹了抹眼泪,转瞬又是毫不在意的模样,低着头看着桌上刚刚帮别人缝好的衣裳。
“小君,你猪草放完没啊,出来玩啊。我们去掏鸟窝!”几个半大的孩子在敞开的门口冒出了头,柱子自然在其中,蓬乱的头发,一脸憨厚的摸样,身材倒是挺高大的,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几个人便缩了回去。
迎接他们的是戚云几乎称得上是冰冷的眼神,只听得远远地冒出一声:“戚姨,我们走啦。小君认真读书啊。”
戚云这才缓过神色来,摇了摇头,也是自嘲似的笑笑,怎么就跟孩子一般见识了,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好几个时辰,屋子里只听见小君写字的刷刷声和锅里偶尔气泡破碎的轻响,戚云脸上的不快早已淡去,天微暗后才起来把煮好的猪食端去喂了猪,又给小君点上一盏灯,自己坐在一旁看着儿子头发茂密的后脑勺发呆。
等到小君吃完饭,娘俩聊了会天,等儿子睡着,戚云才就着那盏灯又开始做着针线活,一针一线一针一线,密密地缝着,细细地走着针脚,直到半夜,帮着已经发出细密鼾声的小君敛了敛被子后方才睡下,梦里幽幽地却又想起了赛军。
那是最后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