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天将明未明之时,戚云就站在门口送别再赴前线的丈夫,说是前线,其实城内和城外早已无太多差别,无非城内死于非命,城外死于战场,头顶上月亮尚未完全落下,与太阳一同悬在空中,可十月末的武汉墙角却罕见的打上了一层细薄的霜。
“小姐,我舍不得。”裳儿使劲地朝跟随赛军上战场的戚荣挥着手,满是骄傲而又担心的神色,扁着嘴,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还未落下,背在后头的那只手,紧紧地攥着戚云的衣角,一点都不敢松开,怕松开就什么都没有了。
“乖,裳儿,别哭了。”戚云拍了怕裳儿的手,安慰道:“那是阿荣的梦想,他一直生活在我们戚家,谁也没想到他渴望投笔从戎,做一生的家丁谁又愿意。你呀,等他回来,建功立业了,自然也就理解了。”
裳儿一听,嘴角更朝下弯了弯,见他们大队人马已经消失在巷口,忍不住扑到小姐的怀里,嘤嘤地哭出声来,再也忍不住。
“小姐,我不理解。我不懂为什么所有的男人都要建功立业,难道这些东西真的就那么重要么,我只希望一个人能永远守在我身边,不离不弃的。”裳儿哭喊道。
“我又何尝不是。”戚云自己默默说道,手还是未停,一下一下地拍着裳儿的后背,安慰着,可自己心中确也是深藏着不安,望见提早到来的霜降那一刻,莫名地就想起东坡先生的那首著名的江城子,特别是上阕,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也许是这十月的早霜太过于应景,一个在鬓侧,一个在墙角,看着赛军离开的背影,戚云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一别,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最后一片衣角在转弯处消失那一瞬间,戚云突然有种冲上去拉住赛军的冲动,这是那么多次离别都没有过的情绪,她多想让他再也不上战场,跟自己两个人寻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过日子算了,觉得这一次再上去也许就下不来了。可是理智还是占了上风,摇了摇头,戚云咬牙把这想法从脑子里踢开,奔赴战场之时,哪容得这灰暗的万千思绪。
主仆二人伫立了许久,直到裳儿情绪平复两人才回到房子里,随着大门吱呀呀地关上,繁华人世的最后一丝气息就在这间小院子里消失了。堂屋里还有昨夜狂欢的余味,一丝酒气萦萦绕绕,飘飘荡荡地钻入鼻端,那张八仙桌还是严肃地摆在正中,只是围绕它喧嚣的人群都丧失了踪迹,庭院里的那棵枇杷树还是郁郁葱葱,亭亭如盖,什么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可是有什么又真真切切的丢了。戚云觉得有些恍惚,曾经人声鼎沸的一家子人,几进几出的大院子,短短几个月间,先是逃难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再又被日本人夺去了爹娘的性命,而这一下,终于就只剩下了戚云和裳儿两个人,家里就连一个男丁都没有了。虽是清晨好时光,可这天似瞑的晦暗却始终抹不去,谁都不会习惯从繁华坠入荒凉,还是看不见边界的荒凉。
“来,裳儿,我们把黑布蒙上。”戚云一直都习惯什么事情都做在前面,既然事已至此,那也无可奈何了,只能靠两人好好过活了,前几天赛军就说过,只要撤退,就得用黑布蒙上所有的窗眼。裳儿泪痕未干地应声,拿着把剪刀,从堂屋西南角扯出黑布,刚展开就有一封信飘落在地,裳儿好奇地捡起来,是姑爷鳖爬似的笔迹,上面写着戚云吾妻亲启。
“裳儿,你在看什么,快过来,别磨蹭了。”已经站到窗边的戚云见裳儿拿着封信在发呆,出声唤道。
“小姐,小姐。姑爷的信,你快过来看。”裳儿举起手中的信,示意戚云。
一听是赛军的信,戚云心里咯噔一下,有什么是夫妻不能当面说的,偏偏用书信这种方式来解决,想来万不可能是好消息,提起裙裾,急急走了过去,坐在八仙桌旁,颤抖地打开那封信,信中如是写道。
云儿:
自成婚以降,颇多别离。自知未能尽一个丈夫的本分,犹今幼儿在腹,实未有理由离开妻儿。但今日国难当头,为夫既身为军人,自当尽忠,驱逐外寇。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今既已选择报国,万望贤妻理解,原谅此刻的不得已。今日离别,也许再无相见之日,我等此次出兵实为掩护所撤退之主力部队,望以吾等血肉之躯存中华之希望,阻挡日军追击。如有不测,盼妻另寻一良人。
云儿,他们命好,我们命苦,怨不得别人。
勿念,勿念。
陈赛军
读完信,戚云呆呆地坐在凳椅上,背靠着桌子,手上毫无力气,就连信都抓不住,任凭纸张滑落地面,仰着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湛蓝的天边有灰黄的烽烟飘过,仿佛能看见赛军坚毅的背影,一杆枪打光了子弹,用刺刀跟无边无际的日本人肉搏,一刀一人,一刀一人,可却杀之不尽,直到精疲力竭站在战场上浑身被扎满了日军的刺刀。
“赛军,你好,你好呀!”像是被抛弃的孩子,戚云这才真正感觉到了哪怕这世界苍茫无边,可依然只有自己独自一人,父母走了,就连丈夫也都带着隐瞒离开,只有失声痛哭才能让心中的悲痛有个口子宣泄出去。
“小姐,别哭了。你还有孩子,你还有我啊。”裳儿也是哭着,本就肿胀着的眼睛这一下胀得更大了,如核桃一般,新婚一月不到,丈夫就上了战场,而且是十死无生的局面。
戚家最后的两个人,仅剩的两个女人就这么一人坐着,一人跪着在庭院里痛哭着,寂静无声的深深庭院,只有这哭声回荡,偶尔能听到黑布被风掀起又拍到地面的扑扑声,如许寂寞而又无望。
门外有卖油郎经过,他望了一眼传出哭声的这个宅子,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又是一家,卖了十几年油,听了十几年,何时是个头哟。”也没停下,也不张罗生意,只是挑着担子沿着巷子走向深处,嘴里念念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