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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归来

火车在老家站台停靠的时候,已经是大年初七了。我走下火车,在站台上环顾一眼,走出了车站。

“回家了!”我想。

老家是一座名叫经扶的小城,县名来源是民国时期一位河南省政府主席的字。小城坐落在大别山深处,曾经是革命根据地,红四方面军长征后,国民政府占领了这个地方。他们吸取以前的教训,为方便管理,从河南划出一部分,河北划出一部分,新成立了一个县,归河南管理。所以,这里是河南最南的地方。

虽然行政上属于河南省,但这里和河南其他地方完全不同。这里的人很少吃面,主食是大米,粮食作物也是大米。这里也不说河南话,而说一种流行于江淮平原的淮北方言,该方言的最大特点是没有语调,于他们而言,河南话听都听不懂。这里降水丰富,森林覆盖率很高,到处是山,山间有溪,溪边才有很少的一亩三分地,人称八山一水一分田,和河南其他地方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的景观迥然不同。

这里的人也很自豪,他们把南方人称蛮子,把北方人称侉子,在他们看来,似乎只有自己才是正宗的中原人!但在心理上,他们认同自己是南方人。每次别人问我南方人还是北方人,我说是南方人,然后又问我老家是哪个省,我说是河南省。他们一般都会说:“骗人!”

县城坐落在一条河的上游,它是淮河一条很重要的支流,有一个大言不惭的名字——潢河,听起来和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同名,但它的来源却是因为此地在春秋时期属于黄国,该国也是全世界黄姓人家的来源。县城依河而建,两边都是山,东边的山矮一些,京九铁路从山中穿过,西边有两座高山,无论在县城哪个地方都能看到(其中一座已经开辟成旅游景区)。

县城就建在两边山所夹的中间的河谷上,因地形限制,显得极其狭长。县城里也有几座小山,都被灰色的建筑物包围,就像银色腰带上镶的几颗翡翠,颇为点缀。县中心的潢河被橡皮坝挡起来,营造出一种高峡出平湖的气魄。河虽不宽,但水极碧绿,偶尔也有几只野鸭在河面嬉戏,河上有五座桥沟通东西,河边是婀娜多姿的杨柳,在夜晚灯光的映照下,宛如一条玉带。

我走出火车站的时候,远远就看到广场上焦急等待的二叔和奶奶,我高兴地朝他们招手,要不是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我早就朝他们跑过去了。

奶奶他们也看到我了,她喊道:“樱樱!”,微笑着朝我走来。

“这是你二叔,你还记得吗?”当走到我身边时,她问我道。

“怎么不记得!二叔好。”我给二叔打了个招呼。

“樱樱越长越漂亮了!”二叔说道。

“可不是,走的那年还是一个流鼻涕的小丫头片子,现在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真是女大十八变,变张观音面啊。”奶奶在一旁一脸慈爱地看着我。

“可不是嘛!”二叔问道:“你有十年没回家了吧?”

“好像是哦。”

“你妈怎么没和你一块回来?”奶奶有些疑惑。

“她和我爸还有些事,晚一点回来。”

奶奶突然把我拉到一旁,这时二叔要去把车开过来,她小声问我:“你爸外头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据我所知,他们已经分手了。”我敷衍道。

其实爸爸有外遇这件事我很清楚,他在上海经营一家小型的家具加工厂,碰上08年金融危机,厂子资金一下子周转不过来,就去找一个姓胡的女人借钱,她开了一家小型的地下银行,一来二去,他们就熟了。姓胡的年纪也不小了,我见过她的照片(随便翻我爸的手机看到的,当时还不知道是她),也不怎么好看,可能因为是事业型的女人,一直没结婚,一是没有人镇得住她,二是其他人她也看不上。结果年纪大了,估计都快绝经了,才慌了。

他们刚开始交往那阵,爸爸每天都和她发短信,我和妈妈都觉察出他的异常,问他他就说是工作上的事,搪塞过去。直到有一天,我爸把手机落在家里,她给我爸爸发了条短信“老公,明天我们哪里见面?”被我妈妈发现了(她把那条短信给我看了)。

妈妈就回了一个地点,第二天她在那个地方等着,她果然来了,“浓妆艳抹,穿着和她年纪极不相称的衣服,十分可笑”(妈妈的话)。等了好久都不见我爸来,她就走了。

当天夜晚,爸爸就知道了这件事,但他们都是有文化的人,他们并没有闹,只是在饭桌上,妈妈冷静地说:“只要你离开她,我可以原谅你,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你的家。”

爸爸低头扒着饭:“好!”

从那之后,我爸和她再也没有联系,可是因为这件事,父母的关系已经冷到了极点。他们在家里就像一对陌生人,他们开始分房睡,刻意躲着和对方见面,平常除了吃饭时间说几句话,其他时间根本不说,家里变得像没人一样安静。

“我一定要让他们和好如初!”我当时就下定决心,并且暗地里做了个计划。

“你爸不会和你妈离婚吧?”奶奶突然问道。

“不会,奶奶,您想哪去了,有我在,他们怎么会离婚呢?”

“等你爸回来,我好好教训这个兔崽子,放着那么好的老婆不疼,在外面找野女人!”奶奶十分生气。

“就是,您得替我妈好好教训他。”我附和道。

二叔把车开了过来,对奶奶说:“妈,你看外面多冷啊,有什么话不能在家里说?别把樱樱冻着!”

奶奶这才反应过来:“也是,奶奶老糊涂了,樱樱,咱先回家。”

二叔走过来,拿起我的包。

“不用了,我自己能拿。”

“跟二叔还客气什么,跟我走就是了。”二叔拿起我的行李,塞进汽车后备箱,我把奶奶扶进副驾驶,自己钻进了后座。

车里有些闷,我把把车窗摇下来,朝窗外看去。雪还没化,街道两边的房子屋顶上都盖着厚厚的被子,一些常绿的树也变了颜色,这些雪又润又白,不像上海,已经好几年没有下雪了。街道上到处都是车,所以我们的车也走得很慢,那些车的车牌千奇百怪,有北京的、湖北的、四川的、湖南的、安徽的、江苏的、广东的,有点像我曾经参加爵士音乐节时在停车场看到的那样。很多车都上了防滑链,它们把道路上的雪轧成了脏雪和脏水,可惜。

二叔看见了,忙喊:“别开窗,我开空调了。”

“哦。”我回答道,赶紧把窗户关掉。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感慨:“县里变化好大呀!”

“是吗?”二叔回答的漫不经心。

“我记得我走时,路边很少有高层建筑,现在到处都是。”

“还不是那些开发商,他们把旧房子扒了,把山都挖了,拼命的盖房,现在乡镇里的人都到城里买房,他们狠狠赚了一把。”

“只是可惜了那么漂亮的老房子和山。”奶奶叹息一声。

“感觉好像大家都富了,以前没这么多车,现在到处都是车,连二叔你也买了一辆。”

“还说呢,我们这个小县城,就这么大点地儿,前几天我去买年货,在二桥那儿竟然堵车了,排了快半里路!”

“过去真的像一场梦一样啊!”

阳光透过车窗温暖地洒下来,落在我的脸上,有些发烫,街边的房子也被晒的很温暖,在斑驳的光影中,小城又迎来了新的一年。

车在一栋二层小楼前停了下来,房子有些年头,散发着一种时光沉淀的气息,灰色的水泥墙上爬满了爬山虎,可惜叶子都掉光了,黑瓦屋顶和木制门窗还和我记忆中一样,只是更显得湿润了一些。房子带了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种了一些花花草草,还种了菜,有几棵树,但并不能让人立刻分辨,树下面的石子路曲折通向正门。院子用栅栏围了起来,只留了一个小门,在栅栏的根部,荒草丛生。

这就是我的家,我阔别十年的家哟!

我从车里下来,抬头看那幢房子,“我回来了!”我暗暗对自己说。

二叔把栅栏门打开,我跟着他们走了进去,在栅栏门到房子大门之间的石子边,我看见一株樱桃树,往日的记忆一下子苏醒过来,我仿佛又看到了爷爷那张温暖慈祥的面庞。

“这棵树已经长这么高了”

“可不是嘛,这是你出生那年你爷爷种的。他本来是想给你留个纪念,可谁知道樱桃树开的花不是樱花,闹了个大笑话!”奶奶满脸笑容。

“对不起,奶奶,爷爷过世的时候我没回来。”我心里有一个地方隐隐作痛。

奶奶倒很平静:“你不是生病了嘛,小时候爷爷最疼你了,他是不会怪你的。”

爷爷死的时候,我的确是生病了。当时我在上海,也不知怎么就那么巧,那一天我下楼梯,突然觉得一阵眩晕,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把胳膊摔折了,我也昏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爷爷已经过世了,爸爸回家奔丧,妈妈留下来照顾我。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就是在我摔下去的那个时间过世的。

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开始的一两个月,我几乎天天梦见他,醒来就是一枕头的眼泪。后来却慢慢淡了,过了一年,我几乎连他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动物,总是在念念不忘中学会了忘记。可是只要看到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大脑中的记忆又一下子苏醒过来,他的眼睛,他的光头,他的胡子,他的笑容又历历在目了。

爷爷是个木匠,和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他的爸爸也是木匠,他爸爸的爸爸也是木匠,可以说我们家是木匠世家(爸爸也算半个木匠吧),可我什么不会。他什么都能做,床、衣柜、桌子、椅子、门窗、房梁构架,他做的椅子,可以不用一根钉子,只用卯榫结构就能无比结实。在他年轻的时候,靠着这个手艺,他养活了一家人。爸爸告诉我,************时期,我们这里几乎家家有人死,但我们家一个人也没死。

爷爷的生意很好,十里八村没有人不知道叶木匠的名号,人们娶媳妇嫁女,都要在他这里打一套家具,这几乎已经成了一项惯例。他毛笔字写得极好,还有一手本事,就是画工笔画,他做的家具上,都会留下他的墨宝,然后漆上油漆,成为一件永久的艺术品。他工作精益求精,即使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例如柜子的背面、桌椅的下面也不敷衍了事,人们都以拥有他做的家具为荣,盖房子也必定请他上梁,这自然免不了一顿吃喝。那应该是爷爷最快乐的时刻,我想。

可是后来,随着家具市场的勃兴,人们渐渐厌倦了爷爷的那种家具,他们认为蒙了皮子的椅子比木头椅子舒服多了,宁式床垫的稻草容易长虱子,席梦思床干净卫生,大理石桌面的桌子才叫高端,木头门窗没有防盗门窗安全(这些都是事实),再加上爷爷那种千年不变的样式,很快,他们把兴趣转移到家具市场,再也没有人请他打家具了。

除了棺材,家具市场是不会卖棺材的,他们只卖骨灰盒,但我们这里没有火化的传统。爷爷的后半生几乎都在做棺材,他原本想为活人服务,结果最后只服务了死人。他给很多人,包括他自己,做了最后的寓所,一个个放大版的盒子。即使是做棺材,他也一丝不苟,我曾经问过他为什么,他说做得不好别人会睡得不舒服。那时候,家里摆满了棺材,层层叠叠,成了我小时候的梦魇。

爷爷最疼我了,闲暇之余,他也会用刻刀给我刻个木头小人什么的。我记得他曾给我刻过一套西游记,勾出外貌,染上颜色,白白胖胖的和尚、精瘦机敏的猴子、憨态可掬的老猪、黑不溜秋的沙僧、还有俊秀的白龙马,无不栩栩如生。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我的第一套手办。但是我没有带去上海,现在肯定不见了。

没有见到爷爷最后一面,是我一生的遗憾。我总是这样想: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他不想让我看见他的去世太过伤心。

奶奶把门打开,二叔抱着箱子走进屋里,奶奶一边推门,一边回头对我说:“还愣着干什么,赶快进来啊。”

我赶紧跑了进去。

奶奶把房门打开,领着我走进我的房间,房间虽然不大,但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床上铺着素雅的床单和棉被,旁边还有一个衣柜,靠窗的地方摆了一张书桌,桌面蒙着粗布,木制的家具散发着年代的气息,整个房间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可以看出,为了我,奶奶还是下了一番功夫收拾的。

但我并不是很喜欢,因为这不是我的风格。

“这是特地为你收拾的,感觉怎么样?”奶奶问道。

“好是好,就是......”

“怎么了?”

“就是太不像我的房间了。”

那天夜晚,我坐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腿,给闺蜜水冰月打电话。你也许会很奇怪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和她是在上海一次小型漫展上认识的,那天特别尴尬,因为我们cos了同一个人物——美少女战士,更让我尴尬的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cos得比我好。不打不相识,第一次见面,我们都给对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我加入了一个动漫社团,没想到她竟然是这个社团的创始人之一,她年纪和我差不多,入坑却比我早,在上海动漫界早已经是元老级的人物了。她长得很漂亮,宅舞也跳得很好,组织能力又强,这让我不得不对她产生佩服。但就是这样优秀的她,最后却和我成了好朋友,甚至可以说,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既然成了朋友就不必那么见外,我就用第一次见面时她扮演的角色给她起了个外号——水冰月,礼尚往来,她用《火影忍者》中春野樱的名字叫我小樱,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她比我大许多,最后我们达成了妥协,她叫我樱酱。我们一起合作了很多次,彼此也很有默契,所以这次我回家,她十分不舍,这不,刚到家的第一天,她就给我打电话了。

“喂,水冰月。”我接通了她的电话。

“樱酱,你到家了吗?”

“已经到了。”

“你太坏了,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你走了,留我一个人在上海,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她故意用发嗲的声音和我说,搞得我很愧疚。

“我不也是,我这边一个朋友也没有。”

她忽然话题一转:“要不,我给你写信吧!”

“写信,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我很疑惑,“这个恐怕不行。”

“为什么?”

“我这里没有信箱。”我说的是实话。

“笨啊,你不知道买一个吗?”

我几乎能想象出水冰月那快要跳起来的神情!

我走进这家杂货店的时候,老板老板正在低头算账。

“老板,你这里有信箱吗?”我问道。

老板头也没抬,他用手指向一边:“那边,自己找。”

我顺着他手的指向走到那里,在我经过的两旁,无数的商品随意摆放,很多上面都覆盖了厚厚的灰尘,这都是些老物件,挂钟、手电、卡式录音机、塑料电话,我很怀疑会有人来买,但老板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前面的墙上摆满了我要的东西——信箱,各种各样,红的、绿的、大的、小的、木头的、铁皮的,找来找去,我最终选中了一个摆在中间的木制的,散发着古老气息的信箱,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这时老板也放下手中的工作,来到那里。

“老板,这个信箱怎么卖?”

“对不起,这个是非卖品。”老板说,“你还是选别的吧,你看这个怎么样?”

我只好选了另外一个邮箱,虽然不是很满意,但也没有办法,我拿着它到柜台结账。

“一百四”老板说。

我掏出钱包,数了一下里面的钱,只有一百,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信箱要这么贵。

“我只有一百块。”我说。

“没事,你记个帐吧。”老板拿出一个小账本,递给我。

“不用押什么吗?”我问。

“不用,难道我还怕你跑了不成?”

我拿过账本,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递给老板。老板随便瞄了一眼,立刻眼睛发光,显得异常兴奋。

“叶樱,你叫叶樱?”

“对啊,怎么,这个名字很奇怪吗?”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纠结我的名字,我大惑不解。

老板连忙跑去把我第一眼相中的那个就信箱拿过来。

“这个给你!”

“你不是说不卖吗?”我更疑惑了。

“对啊,我又没说卖,送给你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是听我爸说,要把这个信箱交给一个叫叶樱的人手里。——你真的是叫叶樱吧?”老板还是不敢相信。

我把信箱重新上了一层红色油漆,选在第二天下午钉在栅栏上,回过头看,夕阳中开来一辆出租车,妈妈从车上下来。

我赶紧跑上前去,帮妈妈拿行李,大献殷勤。

“妈,你回来了,有没有给我带什么吃的?”

“哪有什么吃的,你这个小馋猫。”妈妈笑着在我脑门上戳了一下。

“你到底和我爸要做什么事啊?”

“还不是你转学的事情,一大堆手续要办。”

我跟在妈妈后面走,手里提着行李,她突然停了下来,“樱樱!”她叫了我一声。

“嗯,什么事?”

“没,没什么。”妈妈支支吾吾。

我和妈妈在院子里堆雪人,我们滚了两个雪球,一大一小,然后把它们摞在一起,用黑色的炭做了雪人的纽扣和眼睛,用两根树枝做了雪人的手,给它插了根胡萝卜鼻子。我用手把雪人拍实,退后几步,看着它,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

“对了!”

我跑回家拿出自己的帽子和围巾,戴在雪人的身上,再往后退几步,看着雪人。“这才对嘛!”我说。

妈妈在一旁偷笑。

这时,门口开来一辆邮车,嘟嘟响着喇叭,一位二十多岁的男青年走下车来,他又矮又胖,背有点驼,大肚腩,一口黄牙,给我的第一印象很不好。他刚一下车就拿出一根烟抽,站在在栅栏门口朝里喊:“有人在家吗?邮件到了”

我听到喊声,立刻朝门口跑。

“我的邮件到了!”

这是有两包非常大的包裹,花了我好几百大洋,邮递员把单子撕下来,对我说:“请您签收。”

我拿起单子写自己的名字,邮递员看着我,他的的目光让我有点不舒服(我不喜欢陌生人拿眼睛盯着我),搞得我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脏东西,用手去摸,“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他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comeon,又来了!

“你是樱樱?”

“你怎么知道我小名?”我很奇怪:“你是?”

“你不认识我了?”他异常兴奋。

我摇了摇头

“我是翔哥啊!”

“哦,翔哥!你是翔哥!”我想起来了,“好巧啊!”

“你怎么回来了?”翔哥问。

“我回来参加高考,异地不能高考。”

“这么多年不见,长这么漂亮。”

“哪有,翔哥也变了好多。”

“我长锉了。”他很诚实。

“哪有,越来越帅了。”虽然有点违心,但礼貌还是要有的。

“知道你是哄我开心,学什么不好,偏学人家撒谎。”

“哪有,我说的是实话!”我说。

翔哥上了车,我送他离开。他透过车窗朝我喊:“有时间来找我玩啊!”

“一定!”我一边招手一边说。

妈妈也走了过来,她很奇怪地问:“谁啊?”

“我小时候的一个好朋友,他对我特别好。”我说。

我去搬地上的邮件,东西太多了,我一个人搬不了,我对妈说:“妈,快帮我抬东西,太重了,我一个人搬不动。”

妈妈赶紧帮忙。“你怎么网购了这么多东西?”她好奇地问。

我打开邮包,取出里面的东西,然后一股脑扔到床上。这简直是个粉色大party(我最喜欢的颜色)——粉色的画着各种卡通动物图案的床单、被罩、桌布,我用它们换下它们如同计划经济时期的同类,又在床上摆放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毛绒公仔,把床整得又柔软又舒服。我还网购了很多动漫形象海报,把它们贴得满墙都是,最大的一面墙上贴了一幅巨大的《神奈川冲浪里》。剩下空白的地方我也不放过,用水彩笔花了一些花边,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终于把自己的房间变成了一个动漫主题公园!

活儿终于干完了,我插着手,欣赏自己的杰作。“这才是我的房间嘛!”我满意地说。

正月十五给先人送灯的习俗,全中国估计就只有光山和经扶这两个地方才有。这个习俗源远流长,据光山县志记载,明末清初就产生了。至于这个习俗的来历是什么,比较靠谱的一种说法是,元朝末年,朱元璋的母亲乞讨到光山,又病又饿,就病死在路旁,被当地百姓给埋在光山天赐城一带。后来,朱元璋做了皇帝,便派人到光山祭奠母亲,可是山上有很多坟茔,派来的人一时不能确定哪座坟茔才是皇上母亲的,就回报朱元璋。朱元璋感念光山人对自己母亲的慈善,就让人把整座山上的坟墓前都点上蜡烛。一时间,山上山下灯火通明,煞是壮观。后来,当地人也学朱元璋的做法,每年灯节这一天,都到亲人坟墓前送灯,一直延续至今。全中国其他地方都是清明上坟,这里清明也上,但和清明相比,元宵更重要。

送灯的内容很固定,时间一般选在黄昏或晚上,由家族里的男性(女性也可以跟着)带上蜡烛、细长的竹签、塑料做的防风罩、黄纸和花炮,有时还要带上柴刀或铁锨,领着家族里的孩子,来到先人的墓地。他们先用柴刀砍去坟茔上的杂草和灌木,再用铁锨将塌陷的地方补几锨土(如果需要的话),然后在坟前的平整处插上蜡烛,一支蜡烛周围插上四根竹签,套上防风罩,然后把蜡烛点着,蜡烛的多少取决于家族男性劳动力的数量。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后人还要告诉先人今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明年要做什么事,让先人高兴,并得到保佑,讲究的人还要磕几个头。最后且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放炮,花炮越大,声越响,先人就越高兴,越能保佑后人!

在老家时,这是我一年中最喜欢的时刻,比过年还开心。每次送灯,我都会跟他们一起去,即使要走很远的路,今年也不例外。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我想去看爷爷!

我们是傍晚出发的,妈妈、二叔、二婶、我和二叔的儿子,明年秋天就要上初中的浩子。上坟的时候,雪还没化,远处白色的天地中露出一个个黑点,那就是坟!我们在路上遇到的人,他们也是去上坟的,妈妈和二叔和他们热情地打招呼,向我介绍这是谁谁谁,可我一个人也不认识,然后他们就大吃一惊:“樱樱都长这么大了!”。

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坟山,我们家的祖坟,据说风水极好,两边是两条很长的山脉,在前面聚合,形似人的两条手臂,后面是一座高山,形似人身,坟地就在高山的中间垂下来的一条短短的支脉上。小时候和爸爸一起来,爸爸告诉我说,这是乳穴中的一种——单垂乳,后面的山是祖山,前面双臂环抱的地方叫水,水能聚财,祖山越高,臂围越大,开口越小,风水就越好,后人就越大富大贵。从我们家来看,好像并不是。

我们把曾祖父母,高祖父母的坟先上完了,又给坟山上最老的一座坟,也是这座坟山上所有人(包括我)的祖先插了一个灯,最后才来到爷爷坟前。坟山上到处都是人,坟前的灯,还未燃尽的纸钱,还有烧荒草噼啪的声音和呛人的烟味,花炮声震耳欲聋(不过我倒挺喜欢硫磺味),土块簌簌从天上往下掉,弄得我满头是土,酝酿了好久的悲伤情绪烟消云散。

二叔在爷爷的坟前插了两根蜡烛,然后用防风罩罩住,退了回来,妈妈、我、二婶和浩子在一旁站着,他又在坟前烧了一点纸,嘴里念念有词,但谁也听不清。炮声太大了,二叔扯着嗓子对我喊:“樱樱,给你爷爷磕几个头,让他保佑你考个好大学。”

“就在地上磕吗?”我看着地上被上坟的人踩成脏水的雪,面露难色。

“在这上面磕吧。”妈妈从旁边找来一个麻袋,铺在地上。

我在麻袋上跪下,对着爷爷磕了三个头,站了起来。“爷爷,我来看你了。”我小声地对他说。

二叔对浩子说:“你也去给爷爷磕三个头!”

浩子一边磕头一边不情愿地嘟囔:“我又不考大学。”

“浩子,离炮远点,当心炸到你!”

浩子赶紧跑到一边,二叔猛抽一口烟,蹲下来,点着一个中型花炮,也赶紧跑了过来。“咻”的一声,花炮直飞云天,“轰”,在空中盛放,映红了二叔,二婶,浩子,妈妈和我的脸。

上坟完毕,我们从一座光秃秃的小山山脊上往回走,周围全是烟花的声音,震动着耳膜,脚踩雪地的吱吱声完全听不见,夜空也被他们照亮得如同白昼。妈妈他们谈论着什么,烟花声大,我听不太清楚,只听得模模糊糊他们好像说。

“怎么大家这么有钱,放这么大的炮,把我耳朵都快震聋了。”

“这些人一年就回来这么一次,就通过放炮来证明他们这一年混得怎么样。一年就这一次显摆的机会,可不使劲放。炮越大,声越响,先人就越高兴,先人越高兴,就越保佑子孙。”

我站住了,突然很想做一件事,妈妈他们还在往前走,回过头来看我,问道:“樱樱,怎么不走了?”

“妈,你们先走吧,我等会就赶上来,我想一个人在这看会儿烟花。”

“那我们就先走了,我们在山下等你。”二叔说。

浩子拉住二婶的手,对她说:“我也要留下来。”

“你和姐姐一块下来。”二婶同意了,她对我说:“记得快点。”

我俩留在山上,这座山虽然不高,但视野开阔,周围全都是山。远处连绵的群山上一处处有亮光的地方,都是上坟点的灯,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如同漫天的繁星。记得小时候犯贱,等人家送完灯,跑到人家祖坟前把蜡烛都拔了下来,家里一年都不用买蜡烛了!那时候胆子真大,现在就是给我一百万我也不敢了!

一时间,四面八方的烟花都在绽放,有钱人一年就回家一次,他们拼了命地买最大最好的花炮,最贵的要五六百一品,就是要证明过去的一年他们发了财。这可就便宜了我和浩子,不花钱看了一场无与伦比的烟火表演,比北京奥运会还壮观!烟花的样式千奇百怪,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蓝色的,有的一束就夹杂了好几种颜色,有巨大的如同热气球,也有小似花伞,还有很多完全不开放,只是声音特别响的(这种我特别讨厌,看不到烟花不说,还震耳朵!)声音也各不相同,大部分都是“咻”的升上去,“嘭”一声爆炸,但也有不爆炸的,炮筒里发射出一束束亮闪闪的如同电焊一般的小星星。甚至有的烟花放完了还会掉下一个个小小的降落伞,好似一场军事演习。

小时候每次上完坟,我都会去找翔哥,让他带我去看看烟花。他背着我来到后山,这座山上有很多树,为了能让我看到,他把我放在他的肩头。那时候的我就像是世界之王,翔哥不停地抖动肩膀,吓得我哇哇直叫,而他则放声大笑。混合着烟花的声音,映红了他的脸。

现在,我长大了,身边没有了翔哥,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把浩子背起来,他兴奋地大叫,我又看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年纪的自己。我站在山脊上,浩子坐在我的肩头,指着哪个烟花最大最漂亮,争论着哪个最好看。在五颜六色亮如白昼的夜空中,烟花们竞相向我们绽放自己么美,虽然只有一瞬,却已经足够了。天地间如此渺小的我们,一次次为巧夺天工的现代工业制品惊叹,好像在这时,我们就站在世界中心。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奶奶正在包汤圆,二婶和妈妈赶紧去帮忙,看见媳妇回来,奶奶就离开了。二叔则在一旁看电视,我很奇怪,周围这么吵的放炮声,他听得清吗?

我洗了手,也帮忙包,浩子过来拿面玩,二婶把面从他手中夺过来,训斥他道:“这是吃的东西,怎么能让你玩!”浩子朝她做了个鬼脸,跑去找二叔玩。

妈妈对我说:“你上楼叫一下你奶奶,让她下楼吃汤圆。”

“知道了。”

我胡乱把沾满面的手拍了几下,在毛巾上擦了擦,走上楼去,打开了奶奶的房门。

奶奶没有开灯,房间很暗,床边的桌子上摆着爷爷的遗像,下边是爷爷的灵位,然后是一个香炉,插着三支香,两边各摆一支大香烛,烛光闪烁,前面是三盅酒。在靠墙的地方,有一口空棺材。奶奶正坐在地上的蒲团上,面前是一个洋瓷盆,她在洋瓷盆里烧纸,屋子里纸灰纷飞。

“奶奶,下楼吃汤圆了。”我对她说。

“你们先吃吧,我一会就下去。”

我在桌子前坐定,二叔、二婶、浩子也坐好了,妈妈端上桌一盆汤圆。二婶对她说:“嫂子,别忙了,坐下来吃吧。”

“锅里还有一点,我弄完了再吃,你们先吃。”妈妈发现奶奶不在,转头问我:“不是让你叫奶奶下来吗?”

“她正在给爷爷烧纸,一会就下来。”我说。

妈妈去了厨房,奶奶也慢慢地下楼来,在桌子旁坐下。

“妈,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这是城里的房子,不时兴封建迷信那一套,你在房里烧纸,弄得满屋子纸灰,多难扫啊。”二叔有些不高兴。

“要是不烧,你爸在那边没钱花怎么办?”奶奶喃喃地说。

妈妈把最后一盆汤圆端上来,也坐了下来,大家这才开吃(事实上浩子早就开吃了)。她先给奶奶盛了一大碗。

“哟,这太多了,我吃不了!”奶奶推辞。

二叔边吃边说:“让你吃你就吃,吃不了扔了。”

奶奶只好默不作声。

妈妈又给我盛了一大碗,我赶忙说:“谢谢妈妈!”

“就知道你不懂谦让!”

我尝了一口,妈妈问:“味道怎么样?”

“好吃!”

烟花爆竹突然安静了下来,我这才听见电视的声音,耳边传来央视主持人熟悉的音色:“祝大家2010庚寅虎年元宵节快乐!”

然后,万籁齐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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