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嗵地一响，晃荡了几下，徐徐朝前奔去。这是六月里一个深沉的夜晚。凉风灌进车厢，吹在汉林脸上，使他产生一种凉爽的感觉。他坐在车窗旁，抽着烟，时不时看一眼车窗外的黑夜。这是一个明媚的月夜。明媚是他对月明星稀的一种美好的感受。他还感到宇宙是那么广阔无形，继而庆幸自己是这个广袤无垠的世界里一个活着的生灵。他对着车窗外弹了下烟灰，觉得风吹在手上有一种清凉的惬意感。
火车朝前奔驰着，速度加快了。轰隆轰隆，车轮压轧钢轨制造的声音。这种声音没有感情，不带任何色彩，因而很能催眠。车厢里，男男女女都昏昏欲睡了。那种吵吵闹闹的说话声沉寂了，兴奋仿佛如一群麻雀隐匿于茂密的林中，又好像一个女人在你眼里消失了一样。取代说话声的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和梦呓。车厢里充斥着一种熟睡的气味。人一睡着了大概就同动物一样，呼吸声和释放的气味也同动物没什么差异了。他在一篇文章中读到，人在远古的时候是非常野蛮的，没有伦理道德和法则可言，也没有亲情父子可言，野蛮到人食人。北京周口店发掘了成堆的人头颅窟，但却找不到连接那些头颅的躯体和四肢骨，从而考古学家判断，那些肢体都被同类食掉了。远古时代，生存环境是很恶劣和落后的，为了生存，人食人就成了自自然然的事情。那篇文章说人在地球上生存了三十至四十万年，而蟑螂已在地球上存在了五亿年。老鼠也有二亿年历史了。这是从化石上考查出来的。人还很年轻。人身上除了百分之九十五的遗传基因与猿猴的遗传基因一模一样外，还存在着一些落后的低级动物的基因，那些基因与在地球上生存了一至两亿年的低级爬虫生物的基因十分相近。科学家说人身上只有百分之一点四的基因有别于其它动物，是进化而来的，而人的进化也许还不到一万年。汉林闻到一股狐臭时想到了这篇令他震惊的文章。这股狐臭味是从对面铺上飘过来的，对面铺上睡着一个胖男人。他听见下铺的男人梦呓说：我买通城东百股，啊－－
汉林想这个男人是个炒股票的。他没有瞌睡，曾经有，打了个盹又醒了。一小时前，他在梦乡里梦见了他经常梦见的女人。那女人名叫冯丽，是个漂亮得没有办法形容的女人。假如一个女人漂亮得没有办法了，那你会深深地爱上她。他就非常爱她，曾为她想自杀，之所以没死是不想让他母亲伤心。他前后想了三种自杀方式，每一种自杀的方法都足以叫他长眠不醒。但最终他都放弃了。他觉得死并不可怕，而是想到一旦他死后，大家都说他是为某某自杀，就觉得很划不来。放弃自杀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其中一条是他若是自杀了，母亲一转念又可能服毒自杀，那就好死了父亲。母亲身上有自杀情结，曾自杀过一次。未遂。父亲有一情妇，三十来岁，很漂亮，曾经是省歌舞团跳荷花舞的演员，长一张荷花一样的脸蛋。这是说那个女人水色很好。他见过。有一次在一家大百货商店门前，他撞见了父亲和这个女人，父亲手上拧着大包小包，而这个女人依偎在父亲一旁走着。两人恩恩爱爱的样子很像一对夫妻。父亲不爱母亲了，就爱这个曾当过演员后来又读了大学的女人。父亲对母亲说：我不爱你了，我对你没一点激情了。父亲的激情都转移到那个女人身上了。那个女人尽管漂亮，但给汉林的感觉就像一只大飞蛾飞到你面前，让你讨厌。汉林不愿思考这些地拍拍脑门，眼睛就望着车窗外深沉的黑夜，呼吸着清爽的乡村空气。黑夜很美，没有喧嚣，没有欲望。树林花草都是在黑夜里生长。动物和人也是在黑夜里生长。一个人只有在睡眠中才会长胖或者长高。在大白天，能量都汇集到大脑上了。人和动物都不会边跑边长。
火车进入隧道，发出一阵空嗵空嗵车轮压迫钢轨的激烈声音。他折过头，在另一张车窗上瞧见了一张女人的脸。一张鹅蛋型的女人脸。这张女人的脸嵌在那块幽暗的玻璃上，蒙蒙胧胧的，很美。火车驶出隧道，空嗵空嗵的声音减弱了。火车又回到了那种轻快的朝前奔驰的声音中。女人的脸在那块窗玻璃上消失了。
汉林失望地伸个懒腰。一阵肉气扑入鼻息，这当然是睡熟的人释放的肉气。就好像你走进养鸡场嗅到的气味，只是没有那么臊罢了。汉林默默地看着天边的一轮月亮。一轮金黄的月亮。汉林的脑海里出现了另一幅画面。一幅坐在太湖边上瞧着月亮的画面。在那幅画里，他和一个美丽的女人正在探讨范蠡和西施的问题。两人的周边是野生芦苇，身后是樟树和柳树。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鱼腥味。他说：据我所知，无锡这一带在春秋战国时期，曾经是越国。蠡园就是范蠡的旧居吧。大概是这个意思。
哦。她用一双美丽的眼睛看着他。
越王勾践就是依靠范蠡的智慧才收回了失地。
后来呢？女人问。
后来范蠡和西施乘舟远去，从此下落不明。
女人自然也听说过这个故事，问他：范蠡为什么要这样？他可以当越国的宰相的。
他不愿意当宰相，就像我不愿意当官。他想了想，又说：也许是因为他太功高盖主了。如果他不弃官，就可能遭致杀身之祸，就像汉朝时的韩信，他被当了皇帝的刘邦的老婆吕后杀了。历史上很多功臣都成了刀下鬼，为什么？本事太大了反而是祸。
月亮真美，你觉得吗？她不想听汉林卖弄历史知识了，打断说。太湖也很美。我喜欢这里。我真想一辈子住在这里，领略着这里的风骚。每天看着月亮升起和落下。
汉林将他从爷爷那里听来的历史故事放入肚子，笑了笑说：应该说风光。
我要说风骚，我就是要说风骚。女人娇声说。
女人就是他曾经十分爱恋的冯丽。他当时二十二岁，是湖南大学的大学生；冯丽是他同学，是一朵盛开的玫瑰。这是说她漂亮得像玫瑰一样迷人。她披着一头秀发，瓜子脸儿白白的；鼻子挺刮，鼻翼窄窄的因而鼻子就更好看；嘴唇丰腴（用不着涂口红也红得像两片玫瑰花瓣），且不大不小，轮廓分明、俊美。上述的这一切都发生在几年前，发生在那一年署假他和她去无锡玩。那天－－那是无锡一个燠热的日子，太阳是红的，一早就火辣辣的，把树木和花草都晒得耷拉着脑袋；风在他的记忆里是热风，吹得你痧痱子炸，以致你躁动不安。两人吃了晚饭，散步散到了太湖边上。月亮升了起来，悬在太湖的上空，那个月亮红红的，像朝霞的颜色。她为月亮是这样的颜色很是感动，似乎月亮在欢迎他俩观赏。她说：啊亲爱的，看见么月亮是红的？
他当然看见了。他也很激动。月亮红红的。
月宫里面有个人。我小时候听奶奶讲故事说嫦娥飞到了月宫里。
汉林也晓得这个神话故事，说：嫦娥后来很后悔，因为她飞到月亮上，感到月宫里太单调乏味了，想回来也回不来了。
月亮真美。我真想飞到月亮上去。冯丽说，对他一笑。
汉林的大脑不像冯丽的爱幻想，他说：那你要到美国去坐宇宙飞船。
我就想去美国坐宇宙飞船，到月亮上去。冯丽说。
月亮上没有水，没有氧气，更没有生命。汉林告诉他心爱的女人。你去了会很孤独，而我呢，因为没有你，会更加孤独。
那有什么要紧呢？冯丽想象着说。你很快会忘记我的，会有新的女人替代我。
不，汉林发誓说，我永远只爱你。没有你，整个世界对我来说都是灰暗的。
冯丽用一双美丽的眼睛瞅着他：没那么严重吧？
你是我的生命，汉林说，谁也无法取代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这是那天晚上在太湖边上谈的众多话题中的一个。那天晚上两人谈了很多天真烂熳的话。恋爱总离不了傻话。傻话总是一句又一句地飙出来，让对方觉得亲切动听。傻话是爱情的润滑剂。假如没有傻话，爱情就干巴巴的一点也不甜美了。
冯丽现在在美国，正在等待机会乘宇宙飞船，好到月亮上去。但她永远没资格去，因为那不是为嫦娥准备的船。那是科学探索的飞行工具，有资格坐的都是科学家，至少也是准科学家。冯丽对自然科学一窍不通，所以她永远只配呼吸地球上龌龊的空气，跟他一样。假如他有足够的钱，他就要制造一只宇宙飞船，去月球上与老祖母嫦娥见见面，问她哪里不好玩，干吗非要跑到月球上去玩？但他感到他永远也不可能实现这个宏愿，因为他不可能拥有这么一大笔钱。这几年，他过的生活就是吃喝玩乐，一分钱也没挣，完全在花他父亲的人民币，以致父亲都有点生他的气了，觉得他没用。他后悔不该带冯丽认识那个美国留学生。倘若六年前他不带冯丽去留学生宿舍参加该死的圣诞之夜聚会，——他当时就不该赶那个时髦，那她和那个高大的美国留学生就不可能有相识的机会。那么一切就不会发生。走错了一步棋，就一路错下去了。
汉林的父亲先是一个建筑商，是长沙第一批私营建筑公司老板之一。现在是一个集团的大老板，与上层社会的头面人物交道很深，还是各电视台的明星，就是说他经常在电视里胡说八道，谈私营企业呀、谈爱心呀，还侃侃而谈家庭的责任感问题。大家都认识他，都羡慕他。如果说这年头谁赚了钱，那就是汉林父亲这样的人。汉林的父亲是一个胆大，心细，又颇有经济头脑的男人。有的人一辈子赚不了钱，一辈子缺钱用。有的人注定要发财，大概就是汉林父亲这样的角色。十多年前，汉林的父亲不过是建筑公司的一个普通干部，也就是我们说的办事员干部。而二十年前，汉林的父亲也只是一名小学语文教师。他就是不喜欢当教师的职业，宁可与石灰、水泥、砖和钢筋交朋友，也不愿意教小学生认生字和背诵课文。在他调进建筑公司的那几年里，他并没想到他会发财，成为一个拥有上亿资产的大老板。也就是十几年的功夫，他成了亿万富翁，还成了湖南省的名人和省人大代表。汉林的父亲想让汉林继承他的衣钵，也成为一名房地产老板兼建筑商，或者先成为建筑商再成为房地产老板，这样就没有人可以在建房上玩你的名堂，一打开图纸，你就一眼能看出上帝在哪里，魔鬼又在何处了。所以，汉林高中一毕业，父亲就出重金让他去湖南大学建筑系学建筑。汉林从小的兴趣是在音乐和绘画上。他对音乐和绘画的兴趣胜过了对建筑的兴趣。他曾试着谱过曲，只是他谱的曲子自己唱出来没人喝彩罢了。他曾想把他谱写的爱情歌曲寄给老狼或者毛宁唱，但临了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他觉得他写的歌曲还欠成熟。他也喜欢画几笔水彩画。喜欢画树林、树根、草、小路和一幢幢矮房子。但他父亲却一心要他成为商人。他父亲从一开始就是强大的，是一名很好的扳道工，把他从音乐和绘画的道路上扳了过来。
音乐和画画都是没用的东西，我从来就不觉得那是天才们干的事情。它们对这个社会无一用处。他父亲就是这样断言的，这种思想不允许他朝那条路上进一步推进。他父亲又说：没有人会拿钱买你的画，但会有很多人借钱、贷款买你建的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