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我右手冲自己的左手心打了一拳，这是表示高兴或者成功的意思。我小时候玩游戏占胜了力团时常使用这个动作。这个动作早已被我遗忘，但此刻这个动作又在潜意识中回来了，犹如一只丢失了多年的狗，忽然于某天清晨又回来了似的。我意识到自己又开始使用这个表示高兴的动作时，便不断地将握成拳头的右手击着左手心。
我睡得很好，好像身上的一坨肉瘤被成功地切除了样。她的美国不过是一声唉。她原来从不叹气的，那个该死的美国让她叹气了。可见美国不是她的天堂，我怀疑她的美国丈夫八成对她无所谓，因为美国人在全世界称王称霸，总以为自己是最了不起！有几个美国男人对女人真诚？如果有，那也不是那个长一身黄毛的罗伯特。冯丽嫁给他，当然只能一声又一声地唉叹了。我有一种快乐。我晓得我这种快活的出发点并不健康，是一种幸灾乐祸的快乐。有什么办法？每个人都有阴暗的心理和阴暗的时刻，只要你不是每天阴暗，就还算一个正常人。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既没梦见她，也没梦见别人。
早晨醒来，天空很蓝，阳光很好。我对自己说又是一个好天气。我清楚地意识到我睡了一个好觉，睡眠质量空前的好。我点支烟抽着，我的思想回到昨天晚上，回到了冯丽身上。应该承认，冯丽还是很漂亮，尽管她也快三十岁了，尽管她比以前胖了点－－她说要喂儿子奶，她不得不猛吃营养－－但是那种胖丝毫不难看，那是丰韵，看上去身材还是那么匀称。然而面对她，我的脑海里并没起多少波浪，反倒风平浪静的。我想这就是一个人走出了困境吧。床头柜上有一张粉红色名片，是她昨晚喝茶时递给我的，上面印着她在美国的住宅电话，背面用钢笔写着她父母家的电话。字体娟秀而又丰满，她以前的字体瘦长，现在她写的字横胖了些，就像她的身体比以前胖了些似的。她的脸上有一层孤独。那张好看的脸上似乎少了从前常常挂在脸上的那种欢笑。那张脸上飘荡着的只是一种落寞和成熟，好像山岚在山头上飘扬，下不来。当她停下来不说话时，我简直可以触摸到她脸上的孤独，犹如你去触摸玫瑰花上的露珠一般。
我没想到我会如此平静，我对马副董说，我以为我会波澜壮阔，结果我平静了。
马副董将一口烟吹到空中。平静就好，这证明她在你心里无所谓了。
我以前不敢想象我和她再见面的情景。
这有什么不敢想象？马副董说，觉得我的想法幼稚，再漂亮的女人也会老的，再好的事情也会成为过去。
我说：我很高兴，我走出了险滩。
什么都是假的，险滩不险滩都是假的。要这样理解生活，过去了的都是假的。未来也是假的，只有此刻才是真的。马副董说，望着我，又说：我就是这样看的，只看重现在，只有这样看才不会有那么多烦恼。
你的人生经验给了我很多启发，我说，所以我喜欢同你聊天。
你好你好，马副董率先看见了邓副经理，宽大的脸上布满了笑容。
我和马副董坐在湘江宾馆的咖啡吧里喝茶。这是下午，我打马副董的手机，把他叫来的。邓副经理也是我叫来的。一刻钟以前，我打邓副经理的手机，他同他的情人坐在一处茶室的隔断里谈爱。我对他说你过来，我们要商量工作。邓副经理对商量工作的话是无法拒绝的。如果我说，过来聊聊天，邓副经理会婉言谢绝，或者找个理由推托。因为邓副经理是一本正经地把时间看成金钱的人，虽然他现在缺的就是钱，但你要拉他出来聊天，他觉得那是浪费“钱”。邓副经理生下来就是为了工作的，就好像我们说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做工的，有的人生下来就是动脑筋的。邓副经理一生下来就是既做工又动脑筋的人，所以他命中注定比别人活得辛苦。他不但自己设计图纸和画图纸，他还常常戴着安全帽，在工地上指挥来指挥去，甚至还动手做其它事情。工作是他饶有兴趣的一切。假如工作不是对他那么具有诱惑力，他的精力会让他再找两个情人，一天跟三个情妇约会，当然，如果他有那么多钱应付这一切开支的话。邓副经理希望自己整天忙来忙去，这样他就有理由拒绝与情人约会，也有理由逃避做丈夫的责任，把自己活得如一架工作机器样，他才觉得自己有价值。我老爹就特别赏识他这一点，这也是我老爹赏他一辆深灰色桑塔纳轿车，好让他在路上多节约一点时间以便为公司多辛劳一点。反正他的身体好，又有极大的工作热情，而且喜欢挑重担。
过年前，公司里又进了两台新车，是广州那边进的走私车，两台都是新款式皇冠。其中一辆给了马副董，马副董原来开一辆本田，本田转给了立达广告公司的杨经理。杨经理就开着邓副经理现在开的这辆深灰色桑塔纳。我老爹把这辆深灰色桑塔纳许给了邓副经理。于是邓副经理成了立达集团下属公司里，第一个拥有轿车的副经理。这也是邓副经理觉得他的汗水没有白流而为此洋洋得意的地方。
怎么才来？我问邓副经理。
邓副经理坐下后回答我说：我是先把她送回家，才来的。
邓副经理除了拚命动脑筋工作，业余时间只有一个爱好，就是与那个长相并不十分漂亮的情人泡在一起，一起谈好莱坞大片，一起谈哲学，一起谈男欢女爱的逸事。在谈情说爱上，他出奇的大方，既舍得花时间，又舍得花大钱。他不打牌，也不玩麻将。他认为生命是可贵的，时间是有限的，把有限的时间用在打麻将上，实在是一种极大的浪费。在邓副经理的眼里，男人除了工作，休息的时间就应该泡女人，好一点点地体会女人的温柔。他谈体会说把头依偎在女人怀中，让她抚摸你的头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事情。马副董说他有恋母情结，因为只有小宝宝才喜欢依偎在妈妈怀里。可怜的邓副经理，很小就死了母亲，据他自己交代，他三岁时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同龄孩子被母亲爱了，所以，他要把他的板寸头塞在情人的怀中，让情人爱抚，并且他可以让情人爱抚他的头和脸长达八个小时。马副董听毕大笑，说他有严重的恋母倾向，他不是找老婆而是找母亲。马副董说自己：我跟女人最多能呆两个小时，再多呆一分钟也会烦。我只有打麻将才能在桌前坐八个小时。这话是昨天在工地上聊天时说的。
我望着坐下的邓副经理说：你把谁送回家？
邓副经理笑了笑。还不是小夏！
马副董不屑邓副经理的神气对我挤挤眼睛。我说：你们很好吗？
邓副经理骄傲地回答我：很好。我们很合得来，她很依赖我。
我说：你不怕你老婆晓得？
晓得了也没解。邓副经理现在有车开了，在家里的地位似乎晋升了一级。我老婆和小夏是两种不同的女人，我老婆性格独立，也能干，单位上，领导很欣赏她，她跟我一样热忱于工作。小夏很依赖我，我喜欢被女人依赖。
马副董把他硕大的头一仰，哈哈大笑，将他硕大的头摆来摆去，说我会笑死去。
邓副经理不怕马副董笑，说：我对我老婆没兴趣了，而且，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真想把婚离了，小夏离不开我，她比我老婆更需要我。
你有神经病。马副董说，你一旦同小夏结了婚，你也会没兴趣的。兴趣是什么？兴趣是在外面玩，而不是在家里守着老婆，兴趣是偷偷摸摸。你一旦同你的情人结了婚，兴趣又会转移到另一个情人身上。不要想离婚的事，我亲爱的邓哥。
邓副经理摇摇头，我老婆没一点生活情趣。
怎么呢？我问。
我老婆性冷淡，我一个月不与她做爱，她也没这种要求。
那更好啊，马副董这样看道，这样的女人本分，找女人就要找这样的女人做老婆。
我不喜欢性冷淡的女人，邓副经理说，做爱是释放工作压力的一种最好的方式，不然，一个人整天被工作纠缠，整天想工作的事，那就太没生活情趣了。
我对邓副经理的外遇又多了一分理解。我想假如他老婆真是个性冷淡的女人，那他在外面有情人就难免了。我们在湘江宾馆谈了很多有关邓副经理的老婆与情人的事情。我原来是约他来谈我的事的，结果变成了谈他的家庭和婚外恋。这也没改，因为邓副经理是个不爱隐藏自己的人，相反，他喜欢把他的隐私和盘托出，就好像端一盘菜给我们吃一样。这就让我们不得不品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