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就轮到这对母女挨骂受气了。
耶斯·阿纳逊一肚子气发泄在他妻子的身上,他用棒尖掀掉她的头巾。那头已经没头发了,露出圆圆的秃顶,很悲凉的样子。做丈夫一句话不说,劈头就是一顿毒打,但她却不反抗,被打得痛不过了,她才凄然地叫两声。
凯伦坐在可以折叠的床上,目睹这一切。近几年来,这种打骂的场合她是看得多了,可是她从来没有一次想上前拦阻。无论如何,这个粗暴的男人终归是自己的父亲。
等农人的妻子走了之后,耶斯·阿纳逊就朝着凯伦走了过来。
“这回我可要打你一顿!”
“不!爸爸!别打我!难道你真要打……”这个大个子的女孩,从头到脚都吓得发抖。
耶斯·阿纳逊暂时没动手,咳了几下,吐了口痰之后,就怒冲冲地瞪着她。最后像是很鄙视似的呼了口气,就朝走廊走了去。他放下木棒,坐在桌沿。
“下次再有这种事情,我可没那么容易就放过你!”他咬着牙,恨恨地说,“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个半死不活,路都走不稳的家伙的脸!我再也不要看到那个混账东西!”
农夫妻子静静戴好头巾,她的脸看来就像木乃伊一样,开始端出晚餐的食物。
她用黄铜做的铗芯铗子,把短短的烛芯尖取下来。铗芯铗子尖端可以将芯尖伸长或扩大。她手拿着铗芯铗子,全身都在发抖。
农夫的妻子忙着在厨房和餐桌间走来走去,但她穿的那件大裙子却没有飘动,好像里面加了一个圆锥形似的。
安东悄悄地溜了进来,把身体挤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深怕让人看到似的。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掺着牛奶的麦粥,一边还害怕地看来看去。那双骨碌碌转来转去的眼睛,就像摇来摇去的狗尾巴一样。
发生了这事之后,耶斯·阿纳逊就更加强他对凯伦的注意了,凯伦是怎么也躲不过她父亲监视的目光。这个农家主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安东也解雇了。家里和田中的工作,就全由耶斯和凯伦两人分着做。
如此过了两个月,劳斯特和凯伦都没有机会见面。
劳斯特改变了做法,要解决这事,不如去赚钱。有了钱,他自然就是个条件优秀的求婚者了。
秋天的时候,他到荷休塔因去做牧牛的工作。牛只得先集中在荷布罗,然后赶到伊塞荷乌的市集去卖。这种工作的收入很不错,说不定还能找到更好的职业,旅途中也令人心旷神怡。
这些牛郎,不分昼夜,都挥动着鞭子吆喝牛群,走过好几个陌生的村落。绵绵霪雨,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停,一路上都在淋雨。到了晚上,行在雨中,路都浸在雨水里,牛一步步慢慢踏过,牛郎的木底长靴要涉过田间,那是十分困顿的旅程。在黑暗中、有的牛迷路了,又有的掉进水沟里,有的跨过土堤,有些到处狂奔乱跑,牛郎们都得把这些离队的牛一一引回。这些牛郎,以前都曾在农家工作,是群快活的年轻人。到了晚上,他们在黑暗的夜色中唱着歌,或互相喊叫,结果每个人的声音都嘶哑了。不论白天或夜里,他们都不断地在赶路,满耳都是牛哞哞哞的叫声,和牛蹄行走的声音,以及牛尾赶蚊虫的声音。一天中,总会去找个客栈休息一番,喝喝烈酒,睡在新鲜的稻草上。
一晚的深夜,牛郎们在斯卡纳波亚北方一家旅馆落脚,牛群也被带进园里,四周都用很长的绳子围了起来。
还没到达这儿之前,劳斯特已经疲倦得有些走不动了,但他还是挥动着皮鞭,或用脚踢着牛,把工作做完了,他才朝旅馆走去。正是又饿又倦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双方互骂的话都相当难听,接着就是一阵尖锐的喊叫,他马上循着声音的方向跑去,看到旅馆门前躺着一条黑影,就在这时,旅馆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有一个人提着灯走出来。闪耀的火光,照了照积水和泥泞的地面,只见在泥泞地中央,有一个赶牛的伙伴躺在那里,剧烈地抽搐着。他被一柄大刀插到喉咙里,鲜血从那儿汨汨地喷了出来。
劳斯特抬抬头,听到远处泥泞的路上,有个穿长靴的人,啪啪啪啪急速逃跑的声音。想必那就是凶手,打算在黑暗的夜色里潜逃而去。
那个倒在地上的牛郎,在抬到旅馆时就断气了。为了这桩命案,每个人都免不了嫌疑,受到盘问搜查。
过了几天的一个早上,劳斯特就从稻草堆里偷偷逃走,也把工作放弃不干了。他朝着回家的路走了两天,又回到他父亲的身边。
如此又过了几个月的时间,劳斯特和凯伦又像过去一般。耶斯·阿纳逊认为诸事都很顺心,也就放松了监视,表面上仿佛变得开明了些。他满心想为凯伦找一个好丈夫,对身边的人倒留心起来。
11月,这三个人都到教堂去了。
那时,凯伦和劳斯特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两个人躲在教堂门后说话,耶斯·阿纳逊却不知情。
到下一个星期天,凯伦一个人到教堂去,这也是经过耶斯·阿纳逊同意的。
她和劳斯特谈了很久,接着两人沿着河流走下去。
星期一的黄昏,有人看到他在过桥之前,沿着弯弯曲曲的河流走着,如此走了好几个小时。到了晚上,他来到了凯伦的家门前。
耶斯。阿纳逊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正点着蜡烛用晚餐。他听到妻子在厨房里,把泥炭放在藤上敲打,那声音一声声地传来。烛光映在窗玻璃上,黑色的窗帘挂在窗子的另一边,因此从这头看去,窗子就像黑板一样。
突然,一阵叩门的声音,耶斯·阿纳逊朝门那边一望,站在那儿的,竟是劳斯特,他推断挂钩,闯了进来。他看他的眼神好奇怪。
“你这一穷二白的浑蛋!”耶斯·阿纳逊气得蹦起来。“你敢坐下来,你敢?”
就在这时,劳斯特把藏在身后的武器亮了出来。他手上握着的竟是把利斧!
耶斯·阿纳逊大吃一惊,脸都吓僵了,他走过餐桌和椅子之间——一直目不转瞬地看着那把利斧——他迅速地想推开厨房的门,可是在这瞬间,猛受一击。原来他的妻子早就拿着搅火的棒子站在黑暗中。
“啊!上帝啊!”耶斯·阿纳逊狂喊叫,用双手掩着脸。
劳斯特顺势抢上前去,用斧头的背面,从斜侧打到他的脸上。受此一击,耶斯.阿纳逊脖子往下一垂,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
耶斯·阿纳逊摇晃着,一边还呻吟地叫着,他垂着头,挣扎地跑到门口,猛力把门推开。在外面黑暗中站着的凯伦,早就拿着一把锄头,一举就挥中了耶斯·阿纳逊的下巴,劳斯特举起利斧,朝着他的后脑就是一斧头。
耶斯·阿纳逊在门口几乎要倒下来了,口里还微微地呻吟了几声。过了一会儿,他身子终于倒了下去,扭动了几下,就再也没有动了。
劳斯特放下了斧头,跨过了尸体,朝凯伦那边走去。他的右手,放在她的裙下,抓住她一条腿,左右搂抱住她的脖子,把她抬了起来,很快地朝屋里走去。
耶斯·阿纳逊的妻子,慢慢地从厨房踱了出来。她怔怔地望着倒在地上的丈夫,却没走近尸体。她拿出铗子烛芯,客厅登时变得明亮了。
这把铗子——她仍站在那儿,手上依旧拿着铗子,在漫长的岁月中,她仿佛感到神对她说,铗子的尖端,就是该刺进耶斯·阿纳逊的眼睛的。那个念头,一直在诱惑着她去下手。她一直想这该是命中注定的事。
可是这事并没发生。到了现在,再做什么也都一样了!
她一直在深思,不久就把铗子放在烛台的台盘上。
在好长好长的岁月里,她的心情一直十分激越,这下子,终被解放了,内心充满安详喜悦。她此时感到十分虚脱,看看餐桌旁的三角架,那儿放了一本赞美诗,她伸手拿起,跪在椅上念了起来。
门还开着,可以通到走廊的的暗处。蜡烛像水滴般微弱的火焰变成黄色。老妇人的头巾,覆盖着老妇人的脸庞,脸上一片阴影。她看着赞美诗,有时只是张嘴念念,有时低声轻读……
第二天,三个人全遭逮捕,被押解到荷布罗。这种杀人的方法非常残忍,又没毁灭尸体,所以审判很快就下结了。三个人也无意隐瞒一切,供认不讳,结果劳斯特被判死刑,母女二人被判终身监禁。
在宁静的一月里的某一天,放眼是一片银色世界。在葛洛布里的旷野中,劳斯特被斩首了。附近居民,都好奇地集拢来,想看行刑的场面。
劳斯特在执行前几小时,精神一直很不稳定,一直在哭泣——待头一落地,混在人群中很前面的地方,正是他的父亲尼尔斯,他连忙拨开人群,走到断头台的旁边。这个老人穿着未染色的粗毛毛衣,带着已经变成黄色的毛毡帽。他也上了年纪了,身子微微发着抖。
老尼尔斯的脸上,稀疏地长了点白胡须。他对法官平静而恭谨地问道:
“我可以把孩子的木鞋拿回去吗?”
死在断头台上的儿子,他的木鞋,仍是全新的,而且周围还牢牢地钉着坚硬的钉子。依惯例,这只鞋子该给执行死刑的帮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