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德兰半岛乌尔别欧的地方,有一个力大无穷的牧师,一直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人们常提到他那像破钟般的声音,也不时举例说明他超平常人的力量,说来像传说一样。譬如说,要好几个人才能抬得起来的重物,他只需一只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抬起来了。陷入沼地两匹马和马车,他也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连马带车都推出来了。有一次劈柴把斧头插进了砍柴的台上,由于用力过猛,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拉得出来。诸如此类,有着各种不同的传说。其他的牧师,或许也有这种力大无穷的异能。
但是,其他也是大力士的牧师,他们的事迹却没有广为流传。可是这个乌尔别欧的这位牧师,却常成了人们的话题。尤其说到他有一次动了大怒,把自己的妻子扛到教会的塔里,把她放在钟楼的窗户外,摇来摇去,好像她身上沾上了什么世俗的肮脏东西,想把它挥掉似的。当时也只有一个人目睹这情景,其他人不过姑妄听之,谁也没把此话当真。其实,说这话的人也不可能凭空捏造。
何况,再也没人传说,耶斯巴牧师滥用自己的力量。作为一名神职人员,是不宜表现自己特殊的蛮力的。无论他说话或讲道的时候,他的声音不仅充塞于教会之中,连一千公尺外的地方都能听得到,这也是广为流传的事。他的声音,是谁也比不上的。
春天的早晨,才四点就已经很热了,阳光斑斓耀眼。早起的苍蝇,像要约会一样,焦急地嗡嗡叫着。耶斯巴牧师在自己的书房里,一边踱着方步,一边背着大卫的诗篇。当他在用功的时候,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听到像要发射火绳枪那般的声音。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就可想像出牧师巨大的身躯,沉重的体重和稳重的态度。即使在他一人独处的时候,他也要表现出自己的权威和信仰。牧师的书房中,回响着他粗重单调的声音。他一面读经,一面在墙壁和墙壁之间踱着步子,一面倾听着自己背诵时琅琅之声。耶斯巴牧师独处之时,必得经句琅琅上口,才能化成自己的血和肉。他必须牢牢地把这些经句记在心上,然后以一种服从的精神,费力地再把这些经句原原本本背出来,这就是他生命的内涵了,也是他世界的一切。对这位乌尔别欧的牧师来说,圣经上的话是很神秘的,他愈是不大明了,就愈加深了他对神的敬意。他虚怀若谷地读着这些话,一一铭刻于心。
他原本是个农家子弟,由于家族作了很大的牺牲,才能让他去读书。从少年时代起,他那可怕的大嗓门就盖过了其他所有人的声音。他求学的时候,想尽了各种方法去努力,事实上,好多年下来,得到的只是一连串的失望,他的头脑实在是太迟钝了。他一直到将近中年时,才成为神职人员。只有靠努力背诵,才能记住神的话。他反复地背诵,直到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为止。他就是靠这种执拗的精神去勤读,加强记忆。在他歌唱、做弥撒、布道时,他那嘹亮的声音,响彻于各个角落。这就是他布道的两大法宝,同时他也尽了一片虔诚的心意。
就以对职责同样忠实和热诚,耶斯巴牧师每天都穿戴整齐,大早起来,就在四面都是书的书房中,踱来踱去。这间房间的天花板十分低矮,非常闷热。他的头上戴着一顶毛质的假发,穿了一件及膝的黑衣服。下颏的下方,是浆得平平整整的衣领。那天是礼拜六,耶斯巴牧师正在准备星期天要讲道的内容。主要是要把较为冗长的经句,再背熟一点。以便第二天讲道的时候,就能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这可是得煞费工夫的事,耶斯巴牧师从未掉以轻心。
从早上四点到十二点,只听得书房里传出耶斯巴牧师沉重的脚步声和那永不疲惫的声音。等到他走出书房之后,就准备午憩一番。由于用脑过度,他全身汗水淋漓,眼神也十分空洞。这时,牧师的妻子正在餐桌旁忙碌着,他从坐的地方望过去,看到她正忙着摆汤匙,他就显得很满足的样子。
“碧姬黛!”他轻松地唤着她,并和她说起那天炎热的天气。
在这种盛夏的天气里,碧姬黛依然穿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忙碌地走来走去。她虽是牧师公馆的主妇,可是胆小得像个女佣一样,从来也不敢抬起脸来。
待她离开餐桌,背着他时,牧师充满爱意的眼神,望着她那孩子气的身影,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个可人的小女孩,她尽量想改变自己年轻人特有的活泼,努力使自己更老成严谨。牧师每每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内心就充满了感激。这位牧师夫人,其实她还不到18岁呢!当她穿上黑绒的衣服,并用围巾从头到嘴紧紧裹住时,完全就是一副牧师夫人的装扮。当他看到自己的妻子行走之际,显得比自己的年龄更为老成时,心中不禁窃窃自喜。他自己的年龄,早已不年轻了。长久以来,耶斯巴牧师一直过着独身的生活,省吃俭用地过日子,也曾为人做过家庭教师,等到他取得圣职之后,已经五十了。在他日渐衰老之际,上帝却把碧姬黛赐给他。碧姬黛是邻近教区牧师的女儿,他孩子太多,想给耶斯巴一个当他的新娘,只要他能好好待女儿就行了。因此,双方也就一拍即合。但对********的碧姬黛而言,她可真喜欢成为牧师夫人吗?人生想不到的事太多了,“啊!我的碧姬黛!”当耶斯巴牧师第一次看到她时,她还只是个细细长长的女孩,穿着木靴,脸色冻成紫红色,和一群男孩子们在沼地跑来跑去,或是划着小船,在小河中荡来荡去。头发很多也很粗硬。到了外面,活泼得很,可是走到家中的客厅里,却静静坐着不动,连动作也显得迟缓,鼻子也不通了。但是,她的手却很灵活勤劳,想来她一定会是一个称职而能干的主妇。
客观地说,碧姬黛实在也算不上是一个美人,她的脸上有一些伤疤,眼睛小得好像都睁不开。她的个性中也有粗暴的一面,不善与人交往,使她自己也感到很痛苦。是个内向的人。没事时也常傻笑,她也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如果要和常人一样,恐怕还得经过一段时间的磨炼。耶斯巴牧师望着这个常在他身边走动的女人,一天比一天显得成熟,心中暗暗自喜。她在牧师家中,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中餐有咸而好吃的香肠和瑞典的芜菁,牧师打从心底赞赏着这好吃的菜。饭毕,他又以宏亮的声音,念着祈祷词,这时,碧姬黛红着脸,像孩子般地叉着手,低头站在餐桌旁。褐色的头发,有一绺从她帽子里垂了下来,牧师伸出一只手,顺势把她的头发整理好。这时,她的头垂得更低了。
中餐后,耶斯巴牧师节前门的石阶走去,撒些饲料给母鸡吃。走出门,温和地叫着“咯!咯!咯!”母鸡们听到声音,忙着从四面八方急着赶到。他喜欢看这种情景,是他生活上的一项乐趣。
男佣人走了过来,等候他工作上的指示。耶斯巴牧师发挥他的才能,他有一块土地,并种了些农作物。当然,他倒不会亲自下田。不过,他是很羡慕男佣人能下田工作,几度都投以羡慕的眼光,这是事实。不过,现在是牧师的身份了,总不能下田去做那些粗活或扛谷袋。
牧师抬眼看看天空,阳光刺眼,他就转身走进了屋子。先睡个午睡,养好精神好继续读经。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一辆有车篷的小马车,正扬起一片尘土,拐了个弯,朝他家门口走来。耶斯巴牧师瞥了马车上的人影一眼,马上就看出正是西莱贝里的牧师,也就是他的岳父大人来了。他欢欢喜喜地走下门口的石阶。
虽然岳父大人经常在礼拜六外出,可是耶斯巴牧师再也没想到会到他这里来,他非常热诚地迎迓这位稀客。岳父本无意下车,可是耶巴斯牧师恳请,岳父推辞不过,不得不到他客厅里坐了三十分钟。他用陶瓷烟嘴抽着烟,面前摆着盛着啤酒的大玻璃杯。翁婿两人,一直像同事般愉快地谈着话。
岳父说起这趟出门的目的,就是想查访是否有人能提供最近常出没小偷的情报。好几个月来,这个小偷经常在地方上造成骚扰,常常盗取贮藏室中的粮食,现在,实在得想个法子来制止。这位西莱贝里的牧师说,现在这个小偷专门偷他贮藏室的粮食,全给盗光了,所以他非亲手解决这事不可。他打算多方去搜集情报,非把这贼逮到。因此他要一一到这贼光顾过的人家去访问,并说明这件事情。
耶斯巴牧师对这件事倒是听说过的,不过他倒没有什么有关此事的情报,所以,他就没有再接这个话题说下去,而说起别的事来。谈论着神的王国、大麦税、捐献、教会、什一税等等。只要有两个牧师聚在一起,就喜欢互相谈论这些话题,足以消磨掉很多时间。
不过岳父是有事在身,不久就要告辞了。碧姬黛垂着眼进来,把第二杯啤酒端给父亲。当她父亲抬起眼来看她的时候,她站的姿势十分有趣,很快地她就弯着身子,急急忙忙回到房间里去了。当她正要推开门时,她的老父兴奋地在眨眼,一面不停地朝他的女婿点着头。“啊!我知道了!碧姬黛的身子明显地起了变化,“他对女婿说着祝福的话,不久这个家就会添一个孩子了,这是神所祝福的事。
可是,他的女婿听到他祝福时,只是紧闭着嘴,不禁使老岳文感到很惊愕。耶斯巴牧师起初像是吃了一惊,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的眼球简直要蹦出来了,然后整张脸都涨红了,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老岳丈是知道,就某一方面来说,这女婿是十分内向的,很多倔强的人,往往如此。他想女婿会如此反应,主要是太内向了。因此这个世故练达的老岳父,并不在意,他不放过这个机会,愈发说些好听的话,想让他高兴,轻轻拍打着女婿的肩膀,这个将为人父的女婿,一定是太兴奋了,他还劝他要沉住气些。
可是,耶斯巴牧师却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他的手挥开。他简直无法压抑住自己,面色苍白,嘴角因抽搐抽得太厉害而变得歪斜了。老牧师还觉得再也没比这样子更天真可爱了,扬声大笑。耶斯巴牧师僵直地站着,极力想恢复镇定,他的眼睛变得澄清而明亮,怔怔地看着他的岳父,突然大声背诵起来——就是那天上午背诵的诗篇:上帝的众子啊!你们要将荣耀、能力,归于耶和华,归于耶和华。要将耶和华名所当得的荣耀归给他,以圣洁的装饰,敬拜耶和华。耶和华的声音发在水上,荣耀的上帝打雷,耶和华打雷在大水之上。耶和华的声音大有能力,耶和华的声音满有威严。耶和华的声音震破香柏树,耶和华震碎利巴嫩的香柏树。他也使之跳跃如牛犊,使黎巴嫩和西连跳跃如野牛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