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人:李长科
回到香港,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到处向朋友打探,找出路。此时的香港,人口暴增,工作比之我第一次来时更加难找,社会秩序也很乱。相比较而言,日本虽然也穷,市面上倒是要整洁干净不少。四处打探的结果是还就日本是出路。这么一来,我打定主意,还是要回日本。
还好,我在日本苦干这几年,还是积攒了不少美金。托朋友找到了那时在香港的“******”,交了一笔钱,拿到了一本日本假护照,把我的照片贴上去,起了假名叫“林长江”,准备以此身份再次偷渡日本。
为了掩人耳目,经人指点,这次我是扮作留学生出发的。换了簇新的西装,拎着皮箱,还买了头等舱的来回船票。一船过去,我知道有9个人的护照是假的。
按照舱位,我和一个广东人、一个福建人在一起。他们都是做生意的老板,拿的是正常的护照。上船后,我便跟他们商量,说自己没有来过日本,不熟悉,想跟他们同行。得到应允后,怕上岸的时候,与他们走散了,我动了心思,跟两位老板说到日本的开销,家里已经汇到神户了,身上现金不多,想问他们借点钱开销一下,到神户就还给他们。广东人同意了,提出要压个东西做抵押。当时我随身戴了一块不错的手表和一个看起来很金贵的戒指,实际上戒指是假的,手表反而价格不菲。广东人要戒指,我如实告诉他,戒指是假的,将手表抵给了他们。他们看我实在,一路上都很照顾我。
船在神户靠岸,上岸的时候,广东人福建人在我前面办手续,我跟在后面,假装不懂日语,他们帮着一起办了。上次来日本,我在神户呆过,怕被熟人认出来,不敢久留,还了广东人的钱,当天就搭了火车去大阪找相熟的师傅。刚到大阪,神户那边的朋友打来电话告知,我同船另外八个用假证件的人,在神户已经被抓遣返了。香港那边过来的名单上说是9个人,移民局查到“林长江”也是假冒的,已到旅馆搜捕过,让我赶紧躲起来千万不能回神户。
在大阪躲了3个月,期间我一边帮着餐厅做事儿,一边打探消息。老是躲着终究不是长久计,后来是我的结义兄弟戴长荣来电话,说他有个朋友要去巴西,问我去不去。我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小赤佬”,哪里知道巴西不巴西的,但美国大家都是知道,都想去。朋友介绍说巴西在南美洲,我想美国是在北美洲,南美洲北美洲,都是美洲,应该离得不远,去巴西就去巴西,说不定以后有机会去美国。不知道这算不算无知者无畏,反正就这么稀里糊涂打定了去巴西的主意。
那时候去巴西的签证很容易办,只要有介绍信。刚好,周佛海的嫡系旧部张奇峰迫于政治压力,也流落到了日本。张我在上海的时候是听洪帮的兄弟介绍过的,但没有交情。他到日本后,手头无钱,铺排不开,我偶然资助过他。张为人很爽快,朋友们将我的情况跟他说了,他二话不说,找了个日本公司,给我写了封介绍信。凭着介绍信到大使馆,第二天我就顺利拿到了巴西的签证。
有了签证,我以为就安全了,本打算在日本多留些时日,挣笔钱再到巴西。盘桓的这几个月,我的积蓄已经见底。不凑巧,有个扬州老乡,叫田起兴的,日本的旅游签证过期也被关了起来。田起兴托他做事儿饭店的老板娘丁太太找到我,希望我将他保释出来。田起兴的意思是也想去巴西,他是有签证,只是到期了,他可以从日本出发走。为了保他出来,必须先将他的船票买好。我答应了,结果是买完他的船票,交了他的保费,我已经没有余钱购买自己的船票,只好写信回香港借贷。
等我拿到香港张太太寄来的钱,去购船票时,被日本的警察发现了,抓起来又一次关在了神户的监狱。关押的地方条件依然很差,没有床,一天给一碗饭。因为我的签证是假的,日本方面按照规定,非法移民从哪里来,要遣返到哪里去,我是从香港来的,一个礼拜后,香港的船开,我被直接押上了船。
那年月,为了生计偷渡往来的中国人很多,船上的船员也不以为意。从日本回香港的船上,船员多是中国人,碰巧我与船上二副很投缘,成了朋友。二副颇晓往来身份的各种门道。他告诉我,因为我的巴西签证是用我假身份证办的,证件是真的,但是名字是假的,如果想要换回真的身份,最好是想法子在香港以真名办一张真的身份证。但是假的身份证也要留着,如果被没收,就出不来了,真的身份证办好了分开放,留到巴西用。依照他的方法,回到香港,我花了一套西装的钱,办了“李长科”的临时身份证,买到了去巴西的船票。
出发前,看到很多要同去的中国人大包小包打包着各式行李,我有点不知所措。去过巴西的人说,那里几乎所有的中国东西都能卖钱,可此时我的身上总共只剩下10块美金,这里头还包含了一路的开销,实在无钱置办什么货品。临上船,朋友说,你总得带点什么吧,到了那里好歹可以卖了换个立脚钱。思前想后,最后我花了十块港币,买了一缸四川榨菜。
从香港到巴西的船是荷兰公司的芝加连加号,一路途径新加坡、毛里西斯、南非……到巴西里约热内卢,要整整45天。鉴于囊中羞涩,一路靠岸,除了码头,我哪里都不敢逛。到了里约后,还要再去圣保罗的港口圣多士(Santos),还得再花一天时间。
到圣多士(Santos)的时候一起下船的人很多,拼凑着包车进城。当时路也不好,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圣保罗市区。路上我的那缸榨菜给颠破了,味道四散。司机大为光火,说很臭,要丢掉。我陪着小心,好商好量保住了那缸榨菜,这可是我唯一的财产了。
进了市区,我先落脚到朋友家,朋友问我可带了什么东西变现。我把榨菜缸子指给了他看:“就这缸榨菜了,能卖就卖,不能卖就只好自己吃了。”朋友试着打了几个电话。那时候的圣保罗市里,总共就100多个华人,消息传得飞快,很多华人上门买榨菜。嗨,这缸渡了个洋的榨菜还就成了稀罕物件了,物以稀为贵,这家分一点,那家拿一些,10块港币的榨菜,到了巴西居然卖了300多美金。
用现在的说法,这是我在巴西的“第一桶金”。用这300块美金,我去批发市场批了些中国样式的小东西,做起了担货郎。当时巴西人对中国的东西很稀罕,我一句本地话不懂,也将小买卖做得红红火火,运气好的时候,一天甚至能有百来美金的收益。
略有积蓄后,我从朋友家搬了出来。想着还要寄钱回家,有钱也不敢乱花,只找那种最便宜的小旅馆住。说是旅馆,实际上就是一个床一个床位出租的家庭客栈,有点像如今时髦的青年旅社,那时候巴西称它为“拼松”。
日子在走街串巷中一天天过去了。几个月后,与我同船到巴西的一位中国人找到了我,说他们的无锡老板想要在巴西开个中餐馆,缺厨师,一个月给可以我300美金。我思想着天天这么风里来雨里去,不是个事儿,能做回厨子这个本行,很合我的心意,收入少是少些,但稳定,便答应了下来。
饭店选址在圣保罗的市中心,应该算是当地第一家真正意义上的中餐馆,定名叫香港饭店。后来这家饭店成了很多香港巴西往来者的据点。
我在香港饭店做了一年多,因为与老板没有裙带关系,经常受气,有意离开。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广告,说有个日本人开的酒店招懂中国料理的师傅,我想我在日本呆过两三年,能听得懂日本话,这是优势,便直接去找了酒店的老板。老板听说我在日本的酒店做过,还通日文,便聘请我做了中餐厨房的领班。
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巴西的日侨就已经很多了。在圣保罗市,有近三十万人,日本料理、日式旅馆非常多。我去的这家日本酒店,规模很大,餐厅楼下是电影院,二楼餐厅,三四五六层都是客房。餐厅能容纳四五百人,日本餐、巴西餐、中国餐都有。
一开始我就管理中餐,做了差不多一年。有一天,一位负责给餐厅送肉的日本人拿来的肉不新鲜,我让他拿走重送。那个日本人是在中国呆过的,懂中文,很是刁钻地指着我说:你们中国人就喜欢挑毛病,是想来拿回扣吧。”我是暴脾气,一听这话,来火了:“其他中国人我不管,但我这个中国人不要回扣,你这些东西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说着我就把肉往桌上狠劲儿一甩,惊到了后厨的人。正在这时,日本老板经过看见了,问怎么回事,我据实说了。“你来看,这些东西到底好还是不好。”日本老板一看,没说什么,让送货的将肉拿走了。
酒店老板是在巴西出生的日本人,三代都在巴西,为人很诚恳,对我们中国人也很友好。这事情过后,老板对我愈加信任,将酒店的厨房都交给了我管理,又做了两年多。
我在巴西渐渐站稳了脚跟,盘算着再存些钱,就将素清母子接出来,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过日子。回想起来,为了这个简单的愿望,我已经努力了八个年头,素清也已经苦苦等待了近九年。一切似乎就是箭在弦上,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的不义之举,又让这场团圆迟了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