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形的烛台上高高低低燃着红烛,屋子正中一对儿臂粗细一尺长短的龙凤红烛摇曳个不住,尽管如此,屋子里还是不甚明亮,让人有些昏昏欲睡。
琪宁双手搭在膝头,端端正正坐在床榻边,轻垂着眼睑。大红的被褥上洒满枣子、花生、桂圆、莲子。
目光穿过面前的珠帘缝隙,琪宁打量着自己的新房。
屋子很大,也很空旷。家居摆设极简单,然而式样却很大气。
住在这里的那个人,应该像这间屋子一样,有着宽阔的胸怀吧?
屋中幔布帘帐皆是大红,墙壁、柜几、窗棂、门扇之上都贴了喜庆的大红囍字,窗边一张极大的案几,堆满了竹简,却摆放的整整齐齐。最里墙根处是一个木质的人形衣架,上面撑着一套寒光闪闪的铠甲,正是夜宴初见,李贺穿着的那套。
琪宁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那晚,那个人,穿着这套铠甲,浑身笼罩着光芒,像天神一样。自他走进大殿的那一刻,自己就再也无法挪开眼睛。夜宴有那么多人,然而在自己眼里,大殿上就只有两个人,他……还有父皇。
战甲之侧,立着一把三丈有余寒光闪闪的长刀。
琪宁轻笑着低下头,轻轻咬着嘴唇。
武将就是武将啊,哪有把长刀立在洞房里的。
昏黄的红烛摇曳个不住。
琪宁的心就像烛光摇啊摇,荡啊荡。
他会喜欢我么?
他会嫌弃我么?
“哪有这样事!”陪嫁宫女碧珏终于按捺不住,愤愤道:“还未行完礼,驸马就匆匆离去!这都二更了,还是不见人影!天策府眼里还有陛下吗?还有皇后吗?还有公主吗?”
何氏赔笑道:“姑娘不要动气!将军……有紧急……军务……不是有意。”
碧珏怒极反笑:“我竟不知道,有职无权吃空饷的将军,能有什么紧急军务!”
“放肆!”宫装妇人出声喝斥道:“将军有何紧急军务,难道还要向你个陪嫁媵妾交代!”
碧珏略略收敛,却仍是嘟囔着道:“就算有再紧急的军务,也不能连行礼的功夫都没有,洞房花烛丢下公主不管不问……”
“碧珏,下去!”琪宁终于出声道:“这里不用你,歇息去吧”
碧珏愤愤不平,甩袖而去。
“公主,”何氏歉然道:“将军他……”
“您是将军的奶娘吧?”琪宁低低问道。
“是,仆妇何氏,平日里代将军打理将军府。”
琪宁起身,向着何氏盈盈施了一礼。
何氏大惊,忙忙扶住::“公主不可,仆妇受不起!”
“将军尚要尊您一声奶娘,何况琪宁。”琪宁微笑道。
“奶娘,碧珏是皇后娘娘赏将军的媵妾,难免脾气大些,您多多包涵。”琪宁微笑道,重重地咬出“皇后”两个字:“您尽快安排吧。作了将军的女人,也许她能收敛些。”
何氏有些吃惊,却很快掩饰过去,笑道:“公主大度,将军之福。”
“夜深了,奶娘也歇着吧。”琪宁微笑道:“荣姑姑,代我送一送。”
何氏只得向着琪宁屈膝行礼,告退出去。
宫装妇人荣姑跟着送出门去,直到何氏等人走得远了,月色下不见身影,方转身回来,紧闭了房门,蹙眉道:“碧珏这丫头,迟早是个麻烦。”
“荣姑姑,委婉些告诉碧珏,喜堂之事,最好三缄其口。将军获罪,身为妾侍,她也难独善其身。”
“这才初进将军府,便如此气焰,如何了得。”
“碧珏进宫前,据说是个县丞的女儿,也是娇生惯养的;进宫后,她是选在贞女楼的家人子,预备伴君,或者侍奉皇子、贵族,难免骄纵些。”
“只是这般趾高气扬、连你也不大放在眼里,实在可气。”荣姑愤愤道。
“在宫里,她是贞女楼的家人子,我虽是公主,却如同永巷最低级的宫女。如今,我虽是将军夫人,她却是皇后赏的媵妾。再说,碧珏娇媚,容貌远胜于我,将来谁更能得将军的欢心,还难说。她从来都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也不必把我放在眼里。”琪宁苦笑道:“今日成亲,她亲眼见到一切,知晓将军并不看重我,日后定会变本加厉,难过的日子,还在后面。”
“琪宁,”荣姑忧虑道:“这可如何是好?照今日看来,这位将军,只怕不是公主的良人。”
“那又如何?”琪宁慢慢摘下头上的金冠。
“不可,这珠帘是要等着将军揭开的!将军还有没回来。你怎么就摘了公主金冠!”荣姑忙忙阻拦。
“今夜,他不会回来了。”琪宁将金冠摘下,放在案几之上。
荣姑长长叹了口气。
“荣姑姑,”琪宁道:“别这样。至少,我们离了永巷那个地方。”
“父母不可选,夫君可选!你身来便是琪宁公主,生在永巷,长在永巷,这是没办法的事。可是,既然敢在皇宴之上自择驸马,怎么不好好挑选?为什么不为自己好好筹谋?”
“我选了。我真的很用心的观察、挑选。将军,就是我选中的人!”
“可他并非你的良人。”
“李贺将军,非池中物。我自信不会走眼。”琪宁望着寒光闪闪的铠甲和长刀,微笑着道,双目熠熠生辉。
“我并不是担心他不能出人头地。永巷那样的地方,我们都呆了十几年,将军府再差,又能差到哪里。”荣姑摇头,压低声音道:“我只是担心怡宁公主。将军他眼里,只怕没有你。”
“将军钟情于怡宁公主,我知道;今夜将军是去会怡宁公主,我也知道。”琪宁走到李贺的铠甲旁,伸手抚摸寒光闪闪的甲面:“怡宁公主也是可怜人,父皇答应了匈奴王的要求,怡宁,要去匈奴和亲了。其实,太优秀太耀眼,有时候并不是好事。匈奴王一定要怡宁,皇后娘娘哭晕了几次,可父皇还是答应了匈奴王的要求。今夜,应当是圣旨下了。”
荣姑叹息道:“世人都羡慕皇家,其实又有什么好。公主们要远嫁,甚至和亲外族,只为换取短暂的平衡和平静,有几个能有好结局;皇子们却要上战场,年纪轻轻就要以血肉之躯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皇宫里的女人们,得宠的步步危机,稍有不慎,就是灭族之祸,不得宠的甚至不如寻常人家的婢女,温饱都难续。便是天子,夜夜批阅奏章,鸡鸣即起,内忧外患,个中艰辛,谁人能知。”
“所以,琪宁,已是幸运。若不是当日铤而走险。莫说嫁给将军,只怕会成为怡宁和亲匈奴的陪嫁媵妾,能不能活着到匈奴都是问题。即便到了匈奴,那里民风荒蛮,不知又要遭受些什么。”
“可我始终担心,你站在将军和怡宁中间,将军会把怨忿撒在你身上。”荣姑摇摇头,不安道。
“那又如何?”琪宁转而摸着那柄长刀的刀柄,轻声道:“自那一日,我已经将性命交托在他手上。”
“我这样的公主,又有谁想要?若当日选的不是将军,而是别的什么人,也许会被当场拒绝,皇室颜面受损,我能不能活过当晚都是问题。我感激将军,他给了我一条生路。”琪宁叹息一声道:“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离了永巷,永巷那个地方,我实在呆够了。”
荣姑长长地叹息。
“荣姑姑,”琪宁突然转身笑吟吟地看着荣姑道:“你去歇息罢,我候着将军就好。自今日起,夜里你都不用陪着我了,万一将军回来,他才好……才好进来……这里是将军的寝室。”
“琪宁长大了。”荣姑终于慢慢微笑起来:“好吧,我去了。你记得教引嬷嬷教你的吧?别害怕,也别害羞,伺候好将军,他是你的夫君,以后就是你最亲的人了。”
琪宁的脸红了,有些羞涩又有些期待:“我记得的……若实在不行……顺从……由着他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