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的时间不到,口琴男又来到三队江万红处,来还书。他说,他们四队那些知青没几个好人,怕把她的书弄丢了、弄脏了、弄坏了;还说,那些歌曲他全抄下来了;还说,电筒忘带了,下次一定还她。她让他再带些书回去。他说,最近正为“表彰会”练歌,暂时不拿书了,下次再来拿。说完这些,他就急冲冲走了,留也留不住。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留不住他,她很沮丧。这次来,他说话时的兴奋神情让她觉得: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变成为一个充满激情且正兴奋着的人。
过了一个星期,离“表彰会”只有四天时间,三队干部接到通知:明天上午,组织全体社员赶到小学操场,开“批斗流氓”大会。随之,四队那个唱歌声音特别尖细的何家媳妇偷人的传言,就在三队开始传开。
“偷人”,“耍流氓”,这是怎样的大事呀!多久了,没有出现过这种事了!光说起这样的词就能让如死水般沉寂的向阳大队炸锅!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去参会的各小队人,从没有如此踊跃和兴致勃勃过,真可谓“全民参与”。三队人到达小学操场时,操场里早已人头攒动,他们在侧边站定。大队的几个主要领导,县里主管向阳大队治安的向公安,坐在课桌椅拼成的主席台后。
武装部长说了一段简短的开场白后,就是覃支书的讲话了。
“……实在让人想象不到,啊,简直不敢相信,啊,为表彰会练歌,啊,练到练到都敢练到床上,啊,这是什么行为,这是流氓行为,这是彻彻底底的流氓行为!啊……各队的干部,还有知青,啊,都听到,不能……不许……”
四处人们的嘀咕声,喇叭时而发出的电流尖叫声,让围站着的社员们只能断断续续听到覃书记的部分说辞,最后,大家伙一起高喊着口号:“打倒流氓分子!打倒流氓行为!”
“带犯人。”武装部长一声吆喝,全场顿时安静下来,人人垫脚伸脖看向中心。
一个穿着背心短裤、赤脚的男人,双腿和半边身子都是泥污,被五花大绑着,在两个腰束军皮带的民兵的搀扶下几乎是被拖着来到会场中间,民兵一松手,男人就瘫倒在地,两个民兵只得又拉抬起男人;一个穿戴完好的女人,也被五花大绑着,在另两个民兵的押解下,站在一边。
江万红怔怔地望着那个男人,她看得分明:那人竟是口琴男!在她印象中,一直意气风发趾高气扬的他,此时显得那么肮脏、丑陋和软懦。一股血液上冲,仿佛要冲破她发麻的头皮,她浑身止不住颤抖。周围人群又开始嘈杂高呼起批斗口号。她也想使出全身力气跟着大喊,可她的声音却是变音的、模糊的、几近无声的。刘大妹抱着小儿子,一只手拉拉她的衣袖,说着什么,又忙拍着小儿子的背,小孩已经被吓得开始哭起。付青石来到她身旁,拉拉她的衣袖,指着别处,说着什么。她不知道他说了啥,只见他的动作和示意,她便如失去知觉般身不由己跟在他的身后,从外围绕行到前面,借着前面群众都坐在地上的机会,只一会儿,就钻到了人群的最前面。
这时候,人群也开始往中心拥挤,武装部长不得不出面,要求大家注意秩序,还要求靠前的社员继续坐下和蹲着。江万红按要求坐到泥地上。
何家男人上了台,紧张兮兮、点头哈腰接过喇叭,然后,转向被捆绑的俩人,一口唾沫吐在口琴男胸口,一脚踢在口琴男腿上,伸手还准备打女人的脸。
“不准他打人,拦到他。”向公安在主席台站起,大声吼。
武装部长和三个民兵拦下何家男人,武装部长对何家男人说着什么。周围环境一片纷乱,四队的人在乱喊乱叫——打,打死他们,打……武装部长夺过何家男人手中的喇叭,对周围吼道:“让何老大上来,是让他把事情经过说一遍。哪个都不准乱起哄,哪个再乱挤乱喊的,我就让人把哪个赶走,听到没有!安静!安静!”四周人听了这话,渐渐安静下来。
何家男人接过喇叭,在武装部长的指导下,把喇叭放在嘴边,吞吞吐吐、声音发颤说:
——那天,队里让我还是担水,我就去了。我想顺道先给屋头担一挑,回家,门是栓起的。我从茅屎门那边进了屋,咦,听到屋头不对,有声音响,我先以为是偷儿,摸到门口一看,狗×的,这两个狗×的,唉,硬是光起身子的呀,就在床上……唉!
何家男人回身,忘了拿开喇叭,问自己女人:“你说,是不是,狗×的!那么这么不要脸哟。”
江万红见那女人摇头,好像在否认。何家男人又想过去打老婆。民兵又拦住。会场又是一阵混乱。武装部长不得不又维持了一下,让何家男人往下说。四周人又来了兴趣,想听后面发生的事情,再次恢复安静。
何家男人开始骂人:
——没有个屁!狗×的还不说实话,你狗×的晓不晓得,老子躲在门口看了好半天,他个狗×的就在上面动动动的,还……还……那个,你狗×的也叫、还喊的,你以为,告诉你,老子看得清清楚楚的!妈×××!唉,个死女人,那么这么不要脸,狗×的,丢死人了,我怎么活哟。
一边骂人,何家男人一边又想打他女人,被民兵拦下,他借机踢了旁边的口琴男一脚。
“不准打人,听见没有!”向公安大声制止,又问何家男人,“你看到了,为什么不马上制止呢?嗯,就是喊他们停下。”
“我……我……老子气不过。”何家男人吞吐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
“算了,说后来。”向公安说。
“后来,他们两个就躺倒起,狗×的手都还不老实。我再也气不过了,冲进去要抓人,死婆娘还拦,被他狗×的穿起了裤儿背心,跑到外头,老子一板凳没砸到他,就喊,后来在田头才抓到他。”何家男人指手画脚地说。
江万红身后几个四队人站起来,七嘴八舌说:
——对头,我听到喊,就堵人;
——我踢到他了;
——是我一棍棍打到他腿腿上,他才跩(读作:zhuai摔倒的意思)到地头,才抓到的。
……
“好了,好了。”向公安大声说,人也来到场中央,又问何家男人,“之前,你察觉些啥?”
“之前,之前……我啥都不晓得。喔,对了,都是上个礼拜了,我家三妹子发烧,”他指着那女人说,“她狗×的还说要去还哪个的电筒,晚上都还非要出门,几天晚上都出去,电筒也没见还,狗×的个死婆娘,肯定是去找这个狗×的该死的流氓,王八蛋的,唉。”当地人一般把自己的儿子依次称为:大娃儿,二娃儿……依次称自己女儿为:大妹子,二妹子……何家,算上孩子妈,是“四朵金花”。
向公安问那女人:“他说的,有没有?”
那女人还是摇头,嘴中细声说着话,看嘴型像是在狡辩。
一个大嗓门的说话声在江万红身后响起:“吔~电筒光原来是这么个事呀,我是说。”
听大嗓门这么一说,人群开始骚动。付青石忙站起,也拉起江万红,俩人被人群涌向中心。她离口琴男只有三米左右的距离,她看见:口琴男一只眼青紫、肿大,鼻下和嘴边都有干血迹,身上还有多处青紫,赤着双脚。她看见:那女人既显老又样貌丑,因捆绑原因露出体型,丰乳、细腰、肥臀,按当时人们评价一个人的标准,说好听一点是没有贫下中农能吃苦耐劳的结实身体,说不好听一点就是狐狸精妖里妖气的,乱糟糟的头发,宽大的颧骨,尖尖的脑袋和下巴,大嘴,厚唇,龅牙齿。
江万红有些矛盾了。看着此时的口琴男,想起他的话“还小?都他妈说我们还小!还小就把我们赶到这种鬼地方来?大人们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她有些可怜起了口琴男。但再看了这又老又丑的女人,她觉得他不光糊涂,还有些怪异和不可理喻。
向公安大声问:“刚才,是哪个在说?”
大嗓门老实回答:“我,是我。”在四队人群中,他举起一只手。
“让他进来。”向公安说。人群慢慢挪开一条路。
“是我婆娘看到的,”大嗓门边说,边拉身旁妇人,“走,一起去。”妇人有点不肯。
向公安对妇人说:“你也过来,这是配合我们的工作,过来。”
妇人扭捏着来到中心。
向公安说:“电筒光是怎么回事,慢慢说,不怕。”
妇人的说话声小,但江万红听得一清二楚。妇人说:
——我媳妇子要发奶;屋头鸡娃子又少了一只,我想上坡吆吙两声,看是跑忘了还是有贼娃子偷了;爬到坡坡上,看到松树林子里头有光,一根柱柱撒得老远,晃来晃去半天,然后就没得了;我一个妇道人家,见得少,但我看像是电筒光;我想看是不是贼娃子,就捡了根棒棒,偷偷摸摸往那边去;还没拢(接近),就看到那边的树乱晃,黑黢黢的,还有嗷嗷的声音,又还有沙沙的啥子声音;我嚇得要死,怕是野兽,爬起就跑回了屋。
“那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啰?”向公安问。
“看啥哟,嚇都嚇死我了,跑回去我就跟屋头的说了,他还不信,还骂我……”
“后来,你没去?”向公安打断妇人的话,问大嗓门男人。
大嗓门男人抠头,说:“没有,那些天累到起了,没去。”
向公安脸色都没变一下,说:“好了,先散开,都莫拢来了,像刚刚那样,我要和队里商量一下。”
武装部长开始把人往外赶,向公安回到主席台,和队部领导说着什么。最后,覃支书宣布:
——两个流氓先关在队部办公室,民兵把守,不许再打人;向公安带何家男人和大嗓门夫妇收集证据;下午就会把两个流氓押到县里,关起,肯定要严惩;
——要求向阳大队所有社员提高警惕,勇敢和流氓行为斗争;
——要求社员各回各队,坚持劳动生产,把干旱造成的损失夺回来;
——要求知青要端正思想,在广阔天地里锻炼成长,莫尽想些歪心事;
——娃娃些继续上课,老师要教育好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