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山中的雪比城里来得早。
一天晚上,刮起的北风在窗外“呜~呜~”吹着哨地一通知,本地农民就八九不离十地能猜到:今年第一场雪要来了,第二天最起码也能把山地蒙上薄薄的稀稀拉拉的一层白色。知青们依然判断不出第一场雪即将到来,他们冻得蜷缩在被子中,甚至有两两同床取暖的,也直到早上起床后,看见了,才知道下雪了。
头一年(去年)遇上这种天气时,知青们都还新奇,有些男知青更是装狠(装好汉),硬是不加衣服,到下午时,他们人人流着鼻涕、抽着鼻子。第二天,还有几个男知青还是不加衣服,鼻涕流成痕,冻成壳,又让别人笑话一天。第三天,没人再装狠了,知青们都乖乖穿上了老棉袄,偏偏的,上午十点,大太阳就挂在了空中,不干活都嫌热,只得又脱掉衣服;雪化泥稀,衣服无地摆放,不得不安排一个女知青抱回;泥路湿滑,女知青只一跤就把大家的衣服全染了泥色。更坏的结果接踵而至,一冷一热间,流感一个挨着一个传染。身体的不适,思亲的急切,令女知青们个个泪撒涕流、窘态百出。极个别男知青也哭了,就包括那个会吹口琴、喜欢说普通话的男知青。江万红就是在知青们相互走动安慰中,看见他那伤心欲绝的哭的,然后,她母性的本能中印下了一个令她心疼、不易消散的影子。
早在头一年的冬月时节,江万红发现:当地农民中好过点的或讲究点的,平时只是套上一双能“开口吃人”的、满是泥垢的军用球鞋;不讲究的、难过点的,仍是一双草鞋拖着;尤其当她看见那些还光着脚、手裂脸抻、结着鼻涕虫的小娃娃时,即使她穿着母亲打的高领旧线毛衣,外面套着旧棉布花袄,脚穿尼龙袜和球鞋,也觉得冷得满身起鸡皮疙瘩。
今年,六队的知青个个都知趣地添衣加裤,并开始邀约晚上同睡的伴了。江万红是才到六队的,又带着赤脚医生造孽的“污点”,自然无人招惹。
第一场雪通常不大,能把大山蒙上薄薄的一层白,让人错觉是打霜(降霜);天暗淡不少,低低地压着,人们像是屈服于这种淫威,缩脖耸肩,佝偻身躯;近处地里的大白菜还能看见一点绿,远处的景致则像版画般,大片的白中点缀着稀疏斑驳的黑。催促上工的敲铁声,一直没敲响,趁此机会,几个知青去扒拉白菜上的雪。去年的同时节,江万红发现被雪打过的白菜(当地人们用“打过”这个词来形容被雪覆盖过的白菜)还是好吃的,白菜梆子一经在油多的汤中沸煮后,糯软,还进油进味,仿佛入口即化般;即使是在缺油的汤中,煮过的白菜梆子也脆嫩淡甜。过去在家时,她不喜欢吃白菜,觉得白菜有股生汁味;还有萝卜,她吃不惯萝卜的土腥味。可现在,萝卜、白菜加上蒜苗一锅乱炖,她觉得吃得那么安逸,吃得能让人浑身上下都暖和,恨不能连洗漱也免了,就在被窝中懒懒睡去。只是知青的伙食中有油水的次数很少很少,而且就是那几片切得厚兮兮、煮得白腻腻的肥肉片;面对这些肉片,男知青先是假装客气让给女知青吃,女知青吃得少,他们就开抢了,好像他们是饿死鬼转世到了现世、今天、这一顿。江万红不知道别的女知青是因为什么不吃那些肉片的,她自己是觉得那肉片没有酱油色,没有豆瓣的香味,没有佐料压腥味,看着腻人,闻着焖人,更别说吃了。
今年的这次飘雪天,比往年来得迟一些。农民伯伯、农民男人、农民媳妇们一往常既不急也不燥,耸肩缩头,双手拢袖高抬,把扶着肩上的农具把子,慢腾腾、怏兮兮、拖拖拉拉地集中,又慢腾腾、怏兮兮、拖拖拉拉地下地。知青们对这些早已见怪不怪了。知青们改天换地的热情和激情,也早已被农民这种慢腾腾、怏兮兮式的“磨洋工”磨得无影无踪。在被同化的同时,知青们也会生出自己是在浪费时间、浪费青春的烦恼和难耐,从而变得茫然,变得消极,甚至是抵触。
此时此刻,又是这样,看着碗口大的一坨土疙瘩,而且还是被雪水浸湿的土疙瘩,人人都只用锄头或别的农具慢腾腾地敲打、拨弄、捣散,就象在玩弄一只老鼠。之所以江万红会觉得大家这样是在玩弄老鼠,是因为她会想起一个人,一个在队部时认识的、郑家的那个男人。郑家男人极善捉老鼠,每次一见到有鼠辈横行,平时懒散、拖沓的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双脚踏得窜得飞快,双手持木棍点、堵、挑、打,极善钻营的鼠辈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就像他是属猫的。捉到活老鼠后,他还敢用手拧着鼠尾巴,或直接握在掌中;他会把老鼠带到他家猪圈门口,或鸡篓周围,或大队的粮仓库房等处,用脚踩住老鼠尾巴,甚至光脚时也敢,身子蹲着,手脚并用折腾老鼠;半天后,他会拿刀活剥老鼠,把鼠血涂抹在这些地方的四周,说是这样其他老鼠就不敢来了;最后,他还会或红烧或随便煮熟老鼠,然后吃掉,还非要作出一副吃得津津有味、意犹未尽的样子。
在这种怏兮兮且沉闷的状态下,来到六队的江万红,越来越感到孤单。六队的其他知青们,相互搭伙挤着睡觉,彼此取暖,还时时避着她,暗中悄悄琢磨着什么事情似的。果然,春节临近,大多数六队知青相约偷偷翻山而去,去搭林场的便车,去拦长途汽车,回市里过年了。
江万红没想到,六队的知青居然如此自由散漫,且队里领导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除江万红外,还有一个女知青和一个男知青留在队里。春节期间,已经下乡有两年的这个女知青,基本没在六队,晚上更是一直呆在她对象的五队那边。那个男知青,则天天闷头看书,对江万红不理不睬的。
这是江万红第一次独身在外过春节,日子空虚得让她越发感到无聊和孤独,她偷偷哭了。晚上,她只有拿过别人的被子,厚厚地压在自己身上,才能渡过漫漫冷夜;又可能因盖压太重,让各种梦境天天纠缠着她;好在不用干活,闲着也是闲着,所以白天也可以睡觉。睡觉,吃“乱煮”,看书,流泪,又睡……
江万红没走,一是因为她假期没到,二是因六队那些知青没人知会她,她还真不知道如何翻山越岭走到大路上去,这种季节,她可不敢一个人去寻路。
那个女知青——张艳玲没走,是因为她的对象在五队留队,所以她也没回市里。五月不到,她反酸呕吐,找到队里,却说是她爷爷得了重病,在队长那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死活都得回去一趟。地少人多,本也懒散,队长默许了。两个月后,瘦了一圈的她才回队。偶遇到已是三队会计的江万红,她把这期间的事全部告诉给江万红:
——她“那个”了,不得不回到市里。她母亲求爹爹告奶奶找了人,带她到郊区一公社医院悄悄做了“人流”。暗地里,她母亲虽然没少骂她、警告她,甚至恨铁不成钢地、流着泪地揪她和打她,但还是告诉她作为过来人的自己知道的唯一避孕方法——体外那样。归队时,她给队里领导送了两瓶酒、半斤红糖,给队里领导的娃娃五角钱买粑粑吃,又编制了一套她已离世的爷爷得了一场怎样的大病,以及她和爷爷感情怎样深厚,等等谎言,用这些行动和言辞为代价才避免了被处分和批判。那时的江万红,根本不知道女人怎样会“有了”,也不知道“人流”是怎么回事儿,更不知道“体外那样”是怎样,但从那女知青亲热挽着自己,非要告诉自己事情详情的表现中,看出她正满意和幸福着——经过此事,她对象觉得愧疚于她,对她分外体贴,俩人的感情真的发展到谁也离不开谁的地步。江万红还觉得,她好像被当地那些泼辣的妇女感染了一般,这么丑的事她居然敢讲给自己听,甚至觉得她有为懂得了男女那事而显摆之嫌。
多年后,离婚三年、因乳腺癌左乳被切除的江万红,在逛街时偶遇张艳玲,彼此心中都诧异:过去了这么些年,知青聚会也没碰上面,俩人都还能记住对方的相貌,都还能想起对方的姓名。
当时,她又主动告诉江万红:
——她和丈夫晚于江万红回城,进的是那种街道小厂。结婚没房,丈夫厂里在宿舍楼背后墙角搭建临时小屋,他俩才得以结婚。有了儿子,俩人的厂都没有婴儿室,她母亲白天过来帮着带孩子,晚上还不得不赶回自己家,只因为她家房子太小。孩子上小学时,仍在那破屋里住着。到孩子上初中时,俩人的厂都没了。丈夫厂子地皮被卖,她家随厂里职工一起搬迁,分得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位于市区边缘,孩子读书不方便,但又没有其他居所,只能将就;甚至为了孩子能在市中心教学质量好的学校读书,全家人连户口都没敢去办迁移。俩人失业后,经亲戚介绍,她随丈夫一起去了贵阳,在一煤矿打临工,日子过得很艰难。直到孩子读高中时,俩人才回来;孩子成绩不好,她既内疚又后悔,在孩子最需要时,自己和丈夫都没能在孩子身边。丈夫用打工积攒的钱学了驾驶,买了一辆二手货车,帮人拉货赚钱,家境渐渐宽裕。但孩子终究没能考上大学。现在,她在开发区买了新房,穿过一个隧洞就能到市中心。现在,她的孩子也拿了驾照,夫妻俩给孩子买了一台新货车,父子俩一起跑着货运生意。
作为一个过来人,看着她笑时脸上过早爬满的皱褶,江万红能想象出张艳玲这些年的艰难。
那个男知青没回去的原因,江万红是多年后的一次知青聚会时知道的。这时的他,已成为一个有专车、手握大哥大、一家中外合资企业的老总,这次聚会就是他发起的。聚会中,他主动告诉江万红:
——他的家庭比较特殊,他父亲死得早,母亲改了嫁,他有了他后爸。下乡时,因他和他后爸不是很合得来,他不愿回家。后来,他的学费和部分结婚费用都是那个后爸负担的,他越来越理解他后爸养活那么多孩子的艰难。现在,最孝敬他后爸的人就是他了。他还说,就是因为下乡那几年没回家,闲得无聊,找了些书看,才好歹考了个大学,才混成了今天这样子。他是江万红认识的知青中唯一真正考上大学的。春风得意的他说起家庭琐事时,少了躲闪,多了宽容、敞亮和自信。后来,也许是酒喝得有点多的缘故,他甚至还悄悄告诉江万红:他和原配离婚了,现在的老婆是二医院的医生。
当时还没有闹离婚的江万红,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位老总的这些说辞,和他打了个哈哈,一笑而过。后来,江万红听说:他所在合资企业在引进台资的前前后后明明暗暗中,出了很多纰漏;但也奇怪,相关的人竟然都能“解了套”,只苦了那些为这家国有企业“献了青春献人生”的工人们;他也脱了干系,只是离了公职,去了青岛,“下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