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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惊喜

莲城周边忽然来了大批驻军。

驻军的头领叫闵成杰,此人原在大军阀杨森手下任团长,后投降武汉国民政府,反升为旅长。他的部队驻扎在莲城外围,说的是保卫莲城,实际上是将莲城捏在手心,任他左右。

县长王京甫对闵成杰迎进迎出,开口闭口都是“闵大旅长”,对他执下属之礼。

王京甫清楚得很,他这个县长,说的是一县之长,手下就是一个“保安团”、一个“警卫团”,两个团的人马加起来,不过两三百号人,哪抵得上闵成杰一个旅三四千人。

王京甫清楚莲城的生死都是闵成杰说了算,所以对他分外客气。

闵成杰刚一进城,他就派人送了一份大礼,除了一万大洋之外,还另有珠宝金银、古玩玉器之类,然后他又请了莲城最好的厨师做了最高档的酒席,为他接风洗尘。闵成杰饱餐一顿,对“莲城三蒸”赞不绝口,当晚,闵成杰在县府住下,说是要听莲城花鼓戏。

原来,这闵成杰老家是湖南永州,自小就喜欢听家乡的花鼓戏长大,对花鼓戏情有独钟,后来竟到了上瘾的地步,即使白天带兵打仗,晚上非得听上一段花鼓戏才能入睡。为此,他专门娶了一个会唱花鼓戏的小老婆随身携带。哪知,这个小老婆和戏台子上的一个英俊小生对上了眼,一来二去好上了,相约私奔,但刚刚跑了一半的路,就被闵成杰派的人追了回来,闵成杰扬手两枪,毙了一对野鸳鸯。

王京甫投闵成杰所好,要周四新去找人来唱花鼓戏,周四新第一个想到了水灵灵的白菜心,他亲自到白菜心的戏园子里去请。白菜心还记着以前周四新打丈夫关旭的事,就推说生了病不能去。周四新很没面子,末了,他只好找了另两个女戏子,去应付闵成杰。

闵成杰等了半天,不见唱戏的人来,便拍桌打椅发起了脾气:“妈的个×,说起来,这是什么花鼓之乡,现在人影都不见一个,这些戏子都死绝了吗?”

王京甫奉上一杯热茶,满脸赔笑:“闵大旅长,息怒,息怒!人马上到,马上到!”

两名女戏子总算到了,等她们咿咿呀呀地唱起花鼓戏时,闵成杰的怒气才慢慢消了。

戏唱完后,周四新给闵成杰点烟,说,只要闵旅长高兴,过几天他就找一群唱戏的美女来,周四新弯腰屈膝,一脸谄媚,想象着美女们鱼贯而入的样子,哼唱起一段《韩湘子上寿》:

美女一个个都是芙蓉面,面似桃花三月鲜,鲜红一点樱桃口,口内就把银牙含,寒(含)闪闪一对杏子眼,眼似秋波柳眉弯。

闵成杰一拍椅子,笑道:“唱得有点味!有点味!哈哈,看来,莲城是个美女窝,老子真舍不得走了呢!”

周四新忙说:“闵旅长,那您就不走了啊,在莲城住下来,好好享受一下!”

王京甫脸色一沉,不满地瞥了周四新一眼。

原来,这闵成杰正有长住莲城的打算,住哪里呢?整个莲城就数王京甫家的房子最气派了,闵成杰还没开口,如果一开口要住他家,他能推吗?而一旦住进去,这座宅子以后是姓王还是姓闵,还真是很难说。

再者,听人讲,这闵成杰十分好色。王师璧死后,留下的几房姨太太,只有老四、老五改了嫁,老二、老三、老六都没走。特别是那个老六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还和自己暗度陈仓,如果闵成杰住进去,难保不打她们的主意,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闵成杰听周四新说这话,拿眼瞟了一下王京甫:“我倒是早就想在莲城住下啊,只怕王县长不欢迎啊!”

王京甫强作笑脸:“哪里,哪里,我是举双手欢迎啊,只是莲城住房寒酸,就怕委屈了闵大旅长啊!”

闵成杰又是哈哈一笑:“王县长,你真会说话!要知道,我在你这里住下,对你是大有好处啊!现在共党活动猖獗,你以为那个县政府就那么安稳?如果他们来个暴动,你这个县长……”

这话正击中王京甫的痛处。前不久,周四新抓了十几个共党,关在县府后面的莲城监狱里,据说共党要派人来劫狱,他打算将前来劫狱的共党一网打尽,却担心自己兵力不够,无法掌控,有点想快刀斩乱麻,把这十几个人都杀了,以绝后患。

王京甫讲了这件事及自己的顾虑,闵成杰摇摇头说:“大错特错,王县长啊,你以为杀了这十几个****,就没有麻烦了吗?麻烦更大!报仇!知道吗?他们会找你报仇的!”

说罢,闵成杰走到王京甫身后,如扬起一把刀扬起手掌,往他后面的脖子上方凌空劈了一掌,王京甫顿觉冷风飕飕,不由打一个寒颤。

周四新频频点头:“闵旅长说得有理啊,闵旅长就是一尊大神,我们只有请他在莲城住下,才镇得住那些小鬼啊!”

这话让闵成杰听着受用:“我调一个连的兵力,帮你们守莲城,不少吧!你们尽管放手抓人,抓了就往牢里送,谁敢来劫狱,正好一起抓,我就不信莲城还遍地****了呢!”

“有闵大旅长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这莲城,就是您的家,您想住哪就住哪!您说,您想住哪?”王京甫话是这么说,但还是满怀忐忑,生怕闵成杰点名要住他家。

哪知闵成杰还未开口,周四新已经抢到前面说话了:“闵旅长,您要是不嫌弃我那房子小,可以住我那!”

王京甫如释重负,顺势说:“是啊,周团长那幢房子,在我们莲城是数一数二的气派,您住进去,保证舒坦!”

闵成杰假意客套:“周团长,这怎么好意思打扰呢?你那里是私宅,我住进去,不成扰民了吗?”

周四新笑道:“闵旅长,您是贵人啊,能住我家,那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好多人请您,还请不到呢!我看,您明天就来,明天,我派人来给您搬东西!”

闵成杰拍了一下周四新的肩:“兄弟,痛快!我就喜欢你这种性格!那我就不客气了!”

闵成杰带着一个警卫排搬进了周四新的家。

一大早,周四新就将中间的院子腾了出来,重新摆了许多崭亮如新的家具,添了不少花草盆景。至于给闵成杰的那间大卧房,更是布置得花团锦簇。闵成杰开玩笑说,是不是想让他当新郎官啊,周四新笑着说,不晓得哪个女人有这个福气,能当新娘子。然后,他关心地问起闵成杰的女眷。

闵成杰叹口气,告诉他,夫人一年前不幸去世,三房姨太太呢,在省城,这次未能随军,他倒想在莲城续娶一位新人。周四新拍胸保证,这事包在他身上,他一定会为闵旅长娶一个天仙般的人。

现在,周四新家的大门楼上虽然还挂着“周宅”二字,但俨然已是闵成杰的地盘,一对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分卧大门两旁,笔直站立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

晚餐十分丰盛,这是周四新专为闵成杰设的酒宴,请了县长王京甫以及本地一些所谓名流相陪。

闵成杰大赞莲城美食,说桌上有两道菜他最喜欢:一道是莲城的煨藕;一道是粉蒸南瓜。他说咬一口煨藕,粉扑扑直掉粉子,像吃板栗,含一口蒸南瓜,跟吃蟹黄的滋味差不多。

商会会长柳臣尧拿了一只绿壳熟盐蛋,磕破后放到闵成杰的盘子里,说:“您尝尝这个,看这个鸭蛋和您以前吃的有什么不同?”

闵成杰饶有兴味地剥开蛋壳,只见蛋白光滑如凝脂,蛋黄黄里透红,红里耀金,有油慢慢流出,像一粒玛瑙似的小红丸。

闵成杰将“红丸”夹入口中,连声赞道:“好蛋,好蛋啊!”

王京甫说:“这就是我们莲城有名的腌盐蛋,有人曾将这蛋送给慈禧,慈禧尝后龙颜大悦,封此蛋为‘一点珠’,而这个送蛋的人,还得了一个御前近侍的官呢!”

柳臣尧接着说:“王县长说得不假,我们这里现在还流传着一句打油诗:莲城盐蛋一点珠,一个赛过一头猪。家有五个一点珠,胜读寒窗十年书!”

闵成杰大叫:“有趣,有趣!这都要感谢周团长啊!来,周团长,和你喝一杯!”

周四新连忙端起杯子,一仰而尽,然后说:“只要您闵旅长瞧得起,这里就是您的富贵温柔之乡,我呀,为您请了莲城最好的厨师,天天给您做饭,包您三餐满意!”

柳臣尧打趣道:“周团长啊,这富贵那是没说的,至于温柔嘛,我们还没见到啊!”

周四新说:“柳会长这么一说,我还差点忘了,我们闵旅长啊,一年前不幸丧偶,也就是说这旅长夫人的位置,还空着呢。最近呢,他正想在莲城务色一位美女做太太,哪位有合适的,不妨推荐推荐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小声议论开了。

柳臣尧伸长脖子问闵成杰:“哎呀,不晓得谁家女儿有这个福气啊!闵旅长,您想找个哪样的?”

闵成杰四十出头,脖子粗,脑袋大,这时候,他摸了摸自己的平头:“这个嘛,本旅长倒是还没想好,不过,有一条,人一定要好看!”

柳臣尧捋了一下胡子,沉吟片刻,说:“按我说,我们莲城有三大美女,第一当数关亦莲,可惜前不久嫁了跛子金水,已是残花败柳之身!第二嘛,当数关亦莲的嫂嫂白菜心,人长得美,花鼓戏更是一绝,莲城有句话,‘拆了屋子卖了梁,也要看小白菜的《站花墙》;第三嘛,要数普善堂卢介康的宝贝千金卢……”

闵成杰打断他的话:“什么白菜心,花鼓戏是一绝?几时让我见识见识?”

周四新赶紧说:“白菜心是艺名,是莲城唱花鼓戏的头块牌哩!改天,我把她叫来,给您来个专场演出!”

闵成杰频频点头,对王京甫说:“王县长啊,你们莲城真是个宝地啊,资源丰富,又出美女啊!你这个县长当得还真舒服啊!”

今天,在宴席上王京甫有点沉默,他觉得自己的风头被周四新抢了,有点窝火,又莫可奈何,和周四新一比,他就有点小家子气,周四新敢请闵成杰进门,他为什么不敢呢?现在,听闵成杰的口气有点酸,他有点后悔了,后悔没有抢先邀请闵成杰住到自己家,万一今后闵成杰使点绊子……想到这里,他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小小莲城,弹丸之地,只要大旅长不嫌弃这座破庙,莲城就是您的家,您有什么需要,我王京甫可以随时效劳,当然,今后,还要请您多多关照啊!”

周四新给二人斟酒,说:“闵旅长与王县长,一个是莲城的守护神,一个是莲城的父母官,都是我最敬重的大人物!能到这里来,就是瞧得起我周四新啊!”

日子转瞬就进了初夏。

卢皓月这天早晨起来,集中女队员练了一会拳脚和剑术,就觉得累了,这是以前没有过的。

一个少女,对什么有了期盼,也就多了一份等待的乐趣,但这期盼突然夭折,她还真的什么也没有准备好。自从听说贺修民遇难之后,卢皓月就觉得生命中有什么东西被抽去了,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来。生命中少了一个人的时候,她才意识这个世界一点都不可爱。

队员们散去之后,她坐在院子里的一张石椅上,仰望天空发呆,湛蓝的天空浮着朵朵白云,想这人的一生也像浮云,只在天空中留下一道轻痕,风一吹,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叹口气,见石椅上一队蚂蚁忙忙碌碌地来回奔跑着,它们有滋有味地生活,因为它们从不抬头看天吗?不看天上变幻莫测的云,不看夜空闪闪烁烁的星……

正在沉思,“叭叭”,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响,树上的几只灰色野鸽受到惊吓,振翅朝天空飞去。接着,她又听到院子外面一阵脚步声响起,由远而近,突然停下。她惊讶地站起身时,院子的围墙上,已多出一个黑衣人,那人敏捷地从墙头一跃而下。

卢皓月抽出长剑,双脚一点,已飘到黑衣人前面,长剑已抵他的前胸。

黑衣人抬起头。

“修民哥!”

“皓月!”

卢皓月连忙收了剑,惊喜不已差点要扑在贺修民怀里,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修民哥,你没……”

他牵住她的手疾走:“皓月,有人追我,快,快,帮我找个地方!”

她急了,拉着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没找到躲藏的好地方。忽然,她一拍脑袋,说“有了”,她打开了一间小屋的门锁,拉他进去。屋子里赫然立着七口大水缸,一字排开。

他来卢家这么多年,从没进过这间小屋,更不知这七口大水缸是做什么的,就问:“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多水缸?”

她小声说:“我爸炼‘保生丸’的地方,外人不准进来的!”

他犹疑不决:“那,我……”

她将他往里面推:“我什么我?再说,你又不是外人……”

她揭开一口水缸上木板,水缸里面,漂满了一层白花花的蛆,她抬起询问的眼光:“躲在这口缸里最安全,但是太脏……”

她还未说完,就听见院子里已经脚步杂乱,人声嘈杂。先是卢介康的声音:“周团长,贺修民怎么会跑到我这里来?不是说他被你们枪毙了吗?”然后是周四新的声音:“这小子命硬,不过,他是猫嘴里的老鼠——跑不了,今天要是让我逮到他,旧账新账一起算!”

贺修民这时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爬进布满蛆虫的大水缸,将整个人都蹲下去,只留脑袋在外,卢皓月盖上木板,稍微留了一段缝隙,她真怕憋坏了他。

卢介康还在与周四新理论,不让他带人搜查。

周四新语气强硬:“卢老板就不要说了,我这是公事公办,耽搁了抓****,你也担当不起啊!”说着,他一挥手,马铁成带着团丁就要往里面闯。

这时候,又有一队人马赶过来,带头的是警卫团团长黄心安。

周四新一见黄心安,就来了气:“咦,黄团长,你的嗅觉真灵啊!我前脚到你后脚就跟来了,是不是想和我抢功啊!”

黄心安笑道:“抢功?哈哈,周团长,你把我黄某人想成什么人了?抓****,不光是你保安团的事,我们警卫团也有责任!既然你对黄某人不放心,那好吧,今天如果能抓到大鱼,功劳都记在你身上,行了吧!”

周四新笑道:“黄老弟,我们之间的事,好说,好说,现在我们怀疑****贺修民进了院子,卢老板就是不让搜,你说怎办啊?”

黄心安走到卢介康跟前,温和地说:“卢伯伯,还认得我吗?我是‘典当铺’黄金龙的弟弟黄心安,您一向行善积德助危扶难,小时候,我就极为仰慕!”

卢介康抱拳说:“哪里,哪里,小兄弟你抬举我了,你哥哥我倒认得!”

黄心安说:“您放心,今天我们只是例行搜查,不会乱来的!”

卢介康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好吧!”

两队人马相继进入院子。

卢皓月刚刚将小屋的门锁好,走出来时,正与前面的马铁成等人撞了一个正着。

马铁成粗暴地拨开她,往里闯。

她怒道:“你们这是……”

她正欲动手,周四新按住她的胳膊:“卢小姐,你别冲动啊!你们家里进了****,我们要好好搜查!”

卢皓月一见是周四新,更为生气了:“周四新,你有证据吗?你这是私闯民宅,非法搜查!再说,我一大清早就在这里练剑,根本没见到么家****,你这不是诬陷人吗?”

这时候黄心安走过来:“皓月小姐,请不要误会,我们只是来看一看,不会有事的!”

卢皓月见是黄心安,怒气稍退,但嘴上可不饶他:“黄心安!你也跟着兴师动众的,好像我们家真是藏了****!”

黄心安笑笑,给她递了个眼色:“卢小姐,例行公事,例行公事!”

马铁成带着人搜了几间房屋,一无所获。周四新转悠到那间炼药房前停住了,他见房门紧锁,便用力拍了几下门,对卢介康说:“这是什么屋子,锁着搞么家,打开,打开!”

卢皓月往门前一站:“这是我爸炼‘保生丸’的地方,外人不能进去!”

她持剑挡住周四新,周四新扬了扬短枪:“卢小姐,我晓得你武艺高,但我想问问你,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子弹快?”

卢介康走上前说:“月儿,这屋子里就几口破缸,让他进去!”

卢皓月还在犹豫,卢介康已用钥匙打开了门:“周团长,请吧!”

周四新进屋,扫视一番,唯见七口大水缸。他扬起手臂,一路拂过去,七口水缸上面的木板,应声而落。

有的水缸里装着一缸清水,有的水缸中漂着白色的蛆虫,那些蛆就像一颗颗经水发泡了的炒米,懒洋洋地蠕动着。

周四新连忙掩起了鼻子,朝门边退去:“卢老板,原来你的‘保生丸’真是用蛆做的啊?”

卢介康这时跟过来,笑道:“周团长,这是鄙人的祖传秘方,千万别到外面说啊!”

说罢,他又锁好了门。

里面发出轻微的响声,周四新有点警觉:“有声音!”

卢皓月心里一惊,生怕他要再进去。这时候,黄心安说:“没什么,是老鼠吧!”

黄心安推着周四新往外走。出门时,周四新对卢介康打官腔:“卢老板,今天跑了贺修民,我得给你提个醒,他原来是你的徒弟,现在是我们要抓的头号****。记住,窝藏****,可是死罪一条!”

卢介康不以为然:“周团长,你说话,不要棺材头上放鞭炮——吓死人,也别冤枉好人!”

周四新一走,卢皓月急忙打开锁,推门而进,不由发出一声尖叫:贺修民从蛆缸里出来,头发上、脸上、脖子上都爬满了蛆虫,他满不在乎地将那些蛆虫拈下来甩掉。

卢皓月心疼地催促:“快,快去洗个热水澡!这些蛆虫太恶心了!”

贺修民浑身打颤,他歪着头,倒出耳朵里的水:“蛆虫没什么,冷死我了,也憋死我了,周四新再多呆一会,我就受不了了!”

卢皓月拉着贺修民往外急走:“幸亏黄心安把周四新支走了,要不然真有点麻烦!你呀,以前不是说水性好,可以潜水一炷香的时间不换气吗?”

贺修民搔搔脑袋,笑着说:“哪有那么厉害?我那是吹牛啊!”

洗完澡,贺修民换了一套干净衣服出来,卢介康才知道贺修民躲在蛆缸里,不由皱眉责怪起卢皓月:“你这小丫头,把修民藏哪里不好,非要让他钻蛆缸,多脏啊!”

卢皓月嘴撅老高:“情况那么急,只有那里才最安全嘛!”

贺修民说:“师傅,别责怪皓月,事实证明,那里的确最保险!”

父女俩关切地问贺修民为什么被追到这里,贺修民说,王京甫和周四新又抓了一批共产党员,今天凌晨,他带人前往县府查探情况,被周四新发现,他掩护同伴脱了险,自己差点没走脱,幸亏遇到师妹,否则就危险了。

卢介康又问了几句话,就借故走开了,只留下两个年轻人说话。

“修民哥,他们都说你……”卢皓月担忧地凝视着贺修民,滴下泪来:“我也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贺修民拍拍她的肩:“那都是周四新他们放的烟幕弹,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卢皓月仰起泪脸,破涕为笑:“怎么好长时间不见你啊!再怎么忙,也该来看看我嘛!”

贺修民笑着问:“我现在是危险人物,你不怕?”

卢皓月嘟着嘴:“哼,我才不怕呢!死,也要跟你在一起!”

贺修民脸一红,将食指压在她唇边:“皓月,不许说这个不吉利的字!”

她抱着他的肩膀,撒起了娇:“修民哥,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以后不管你走到哪里,可不准再丢下我!”

她玉颜明媚,美目流转,秀发带着少女特有的体香,垂落在他的脸上,让他心跳,他向后退,她娇喘吁吁,胸脯起伏,她依偎着他,眼角眉梢都是深情:“修民哥,我喜欢你!”

他抱着她柔软苗条的身体,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有点手足无措,她突然仰起脸来,吻住他的唇,一股似乎带着青涩苹果芬芳的气息,牵动了他身体最隐秘的欲望,他禁不住伸出舌头响应,然而,只是瞬间,他就推开了她:“皓月,我们不能!”

她愣住了,扭转身子,装作生气地说:“怎么?你不喜欢我?”

他转过去,轻轻拍拍她的肩,软软地叫她:“师妹——我的好师妹——”

她转怒为喜,娇嗔一笑,忽然,她注意到他的前额添了一道小小的伤疤,像蚕蛹,并不明显,不仔细还看不出来,就惊讶地问:“这道伤疤是怎么回事?”

他淡淡一笑:“没什么,子弹刮破了一点皮!”

然后,他跟她解释,前段时间,他为避风头,另外为组织筹集经费,在省城呆了几个月,最近,他回莲城,是为了策划一件大事。

卢皓月深情款款注视着他:“修民哥,你做的都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我虽然不太懂,但我永远支持你,你们的组织差多少钱?让我爸帮你一把!”

贺修民结巴着说:“不,不,不差了。”

他突然想起前几天,书记林森问普善堂的卢介康是不是他师傅,能不能由他出面找卢介康借点钱,去省城买枪。他摇头拒绝了,在省城读书一直是师傅资助,再说师傅早就有意让他娶卢皓月,现在他仍不能说服自己,说不定一辈子就要辜负师傅的苦心了,他实在无颜张口借钱。

卢皓月认真地看着他:“修民哥,真的不差钱吗?任何时候,都别把我当外人,好吗?”

贺修民回过神来,点点头。

在卢家吃过简单的晚饭,师傅与师母又拉住贺修民殷殷地叮咛了几句,才让他出门,卢皓月把他送到后院,打开后门,见他要走,很是不舍,问道:“修民哥,如果想找你,到哪去找?”他告诉她一个位置,又叮嘱了一句,“记住,别告诉任何人!”

他身影一晃,便像一只鸟一样闪进了夜色。

和贺修民的那一吻,虽然短暂得只是一瞬,但那甜蜜和向往久久萦绕在卢皓月心间。晚上,她差不多一夜没睡。修民哥没有死!这件大喜事,她要找一个要好的又守得住秘密的人一起分享。只有亦莲!对,只有可怜的亦莲!天仙一般的人,为什么要嫁给跛子金水呢?难道真像人们传言的,这是土匪柴云飞施的美人计,为的是打探金水的财宝。可她觉得亦莲不是这样的人,不管怎样,得去看看亦莲了,顺便带点药给那个金水,据说金水被周四新抓去之后打得不轻。

这样想着,卢皓月一大早就出了门,带了一盒“保生丸”和一些其他药,朝金水家走来了。

卢皓月刚刚叫了一声“亦莲”,亦莲就从后院出来了,见到她,又惊又喜,一把抓住她的手,叫了一声“皓月”,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亦莲的脸色有些苍白,消瘦了不少,卢皓月关切地问:“亦莲,是不是病了?”

亦莲摇摇头,要给卢皓月去倒茶,卢皓月拉住她:“你和我还客气?我给金水哥带了一些药,他人呢?”

亦莲朝院子里喊了一声:“金水哥!你来一下。”

卢皓月笑着说:“你怎么也叫起金水哥来了?这么客气?”

亦莲低下头,脸一红,未说话。

金水从后面一跛一跛地出来了:“哟,是卢小姐啊!真是稀客!快,快,请坐!”

卢皓月拿出药递给金水,告诉他服用的剂量和方法。

金水很感动:“这‘保生丸’太贵重了,我受不起啊!”

卢皓月说:“算不上么家,只是我们普善堂的一点心意!对了,你的病怎样了?”

金水活动了一下胳膊,说:“基本上快好了!”

卢皓月开玩笑:“都是你的宝贝招的灾?”

“宝贝?”金水佯装不解,朝亦莲瞄了一眼,说:“你说的宝贝是不是她啊?”

这句话一出,亦莲与卢皓月的脸都红了。

卢皓月说:“嗨,金水大哥啊,你想哪去了,我是说你在莲花池挖到的宝贝!”

金水嘿嘿一笑:“卢大小姐,你也听信了那些谣言?哎呀,这谣言害我不浅,你还别说,他们抓我进去,里通****的话,一句都没有说,问的都是,那些东西藏哪了,真好笑!”

卢皓月说:“俗语说,强盗见钱起杀心,官人见钱露贪心。不管发财是真是假,你现在是莲城的名人了,得事事小心啊!”

金水笑道:“哈哈,我算么名人?你真的不要相信那些鬼话,不过,还是要谢谢你提醒我!”

两人又说了几句,金水说想到外面走一走,亦莲叮嘱道:“路上注意点,别走远,早点回来!”

金水回头看亦莲,眼里流转着柔情。

“金水大哥这辈子能娶你真是天大的福气!”金水走后,卢皓月对亦莲说。

亦莲低头不语。

“唉!亦莲,我晓得你心里委屈!”卢皓月拉着她的手说。

“皓月,别说这个了,说点高兴的事吧!”亦莲仰起脸,笑得勉强。

“我还真有一件天大的好事告诉你!”卢皓月跳起来,看看门口,压低声音,“走,我们屋里说!”

“小丫头,么事搞得神神秘秘的呀?”亦莲嗔怪道。

“修民哥没有死!”进了屋,卢皓月在亦莲耳边说。

“没——有——死?”亦莲脸上的表情像冰一样凝住了,眼睛迷茫地看着前方,一字一顿地说。

“是呀,没有死!亦莲,你怎么了,像中了邪一样?”卢皓月推了亦莲一把。

“哦,没事。”亦莲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摇摇头,问:“你怎么晓得修民哥没死!”

“嗨,就在昨天,他在我家待了一天!”卢皓月说。

“啊,在你家待了一天?”亦莲睁大眼睛。

“是啊,是啊,他被周四新带着人追到我家院子里,是我把他藏进了水缸,救了他!”卢皓月很是骄傲。

亦莲这时候才彻底回过神来,拉她坐下:“皓月,快说说,怎么救的他?”

卢皓月彻头彻尾讲了一遍,亦莲生怕漏掉一个字。

“那他现在在哪?”亦莲担忧地问。

“这可是个秘密!”卢皓月更加神秘,嫣然一笑,“不过,我也不晓得啊!”

“你这丫头!”亦莲点了点她的鼻子。

“我是真的不晓得,修民哥是个神秘人物,也是个危险人物。我盼望着有一天,他能带着我杀富济贫、惩奸除恶,那该多好啊!”卢皓月一脸向往。

“你这话也不对,富人也不都是坏人,像你爸,不算穷人吧,却是好人一个!”亦莲说。

“是啊,我爸真的是大好人,昨天和修民哥谈话,我感觉他们的组织差钱,如果我跟我爸讲,他一定会资助他们!但是,我又感觉修民哥不会要我家的钱!”卢皓月笑了。

“为么家?”亦莲问。

“我也不晓得,只是一种感觉。”卢皓月有点失落。

两人聊着聊着,已到了中午,亦莲要留卢皓月吃午饭,卢皓月说什么都要回家,正在这时,金水回来了。

亦莲瞅了金水一眼,金水忽然挪开了目光,他有了心事,她想。

等卢皓月一走,亦莲就问:“你刚才去哪了?”

“魏老幺茶馆。”金水回答。

“你去那搞么家?那里闲人多,是不是有人在嚼舌头?”亦莲又问。

“我就是坐了会,听茶馆的老先生唱了几句皮影戏。”金水说。

亦莲不做声了。

金水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哼起了一段皮影戏,亦莲小时候没少看皮影戏,听得出来,他唱的是《程咬金》:

恨这徐三哥,他的心眼多,万岁面前瞎拨唆,把我像整**,做的好缺德,理该天诛地灭……结拜在贾柳店,情面毫不念,抽了吊桥还放箭,叫人喊黄天……

亦莲打断他:“你在骂哪个,哪个缺德,该天诛地灭啊……”

金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哪个,还用说?不是王京甫和周四新使坏,我不就早和你拜堂成亲了吗?”

亦莲说:“原来你心里一直惦记这事啊?”

金水定定地看着亦莲,她腕白腮红,朱唇冰肌,越看越像画中人,他大胆地拿起她的手说:“亦莲,几时再举行个仪式,把这堂补拜了,我心里才踏实,你不能再跟我睡两张床了!”

她想抽出手来,用了用力,没有抽出,任由他握着,然后低头轻声说:“仪式真的那样重要吗?现在这个样子其实也很好啊!”

金水趁势将她拥住,他惊喜地说:“亦莲,你是说不办仪式,只要实实在在地和我做夫妻就行了?那今晚……”

他期待地凝视着她,她却摆脱他,走到一边说:“金水哥,这件事不急,等你身体好了再说好吗?”

他失望地说:“亦莲,你好像有心事?”

她摇摇头。他走过去,再次抓住她的手:“亦莲,你别骗我了,其实柴云飞的心思,路人皆知!”

“路人皆知?”她来了兴趣,“金水哥,这怎么说?我们坐下好好谈谈!”

她给他倒了一杯水:“说一说,金水哥,你今天在茶馆里听到了么家?”

他说:“都劝我休了你!”

“休了我?”

“是啊,都说你是柴云飞的人,你嫁给我,是他施的美人计,为的是套我的财宝。”

“那,要真是这样呢,你就不怕?你就休了我吧!”

“我和你还没成夫妻,怎么休啊?”

“那你怎么回答他们?”

“我说,不管是么家计,这一生能中了你的美人计,死了也值!他们是眼红啊,我晓得的!”

“美人计?你信这种话吗?”

“又信又不信?”

“怎么又信又不信?”

“柴云飞肚子里的小九九,我一清二楚,在他眼里,你是让我吞钩的诱饵,但在我眼里,你只是我喜欢的人,而且,你绝不会受他摆布,即使有一天,我把藏东西的地方告诉了你,你也不会告诉他!”

“你就这么相信我?凭么家?”

“我也不晓得,反正,不管怎么说,我都认为你是一个好人,不可能出卖我!”

“那我可不敢保证!所以呢,你要是真的挖到了宝贝,千万不要告诉我!”

“你不相信我挖到了宝贝?”他立即站起身来,“对了,我有一件小宝贝,早就想送给你了!”

他从床下木盆里找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躺着一只精美绝伦的金色蝴蝶!

他小心翼翼地从盒中拈起蝴蝶,摊在手心,蝴蝶的翅膀用极薄的金片镂刻而成,薄如蝉翼,其触角细如毫发,以金丝编缀,繁密纤细,栩栩如生,似乎随时都可以展翅飞起。

她惊叹道:“好精致的蝴蝶!”

他将金蝴蝶捧给她:“送给你!只有你才配得上它!”

她摇摇头:“不,这太珍贵,我受不起!”

他将金蝴蝶放进盒子里盖好,强行塞给她:“亦莲,我可是没把你当外人啊,你再不收下就是瞧不起我!”

她只好接住。

“这才是好亦莲嘛!”他笑道,向窗户外边瞅了瞅,凑到她耳边,压低声音说,“我还有好些宝贝呢!要不,我都拿出来你看看?”

她连连摆手:“别拿出来,我信你了!”

晚上,亦莲睡下后,听到金水在另一张床上翻来覆去,其实她自己也睡不着。上午,卢皓月告诉她贺修民还活着,令她欣喜又莫名的有些慌乱,眼前老是晃动着他的样子,英气逼人的脸,清亮有神的眼睛带点忧郁,咧嘴笑时那一排整齐的白牙,像洗过的星星那样干净,像儿时玩的小白石头……

窗外的几棵刺槐树刚刚进入花期,怡人的芳香透过窗户沁进来,弥散了整个屋子,不知名的虫儿不甘寂寞地鸣叫着,时低时高,时急时缓,时独唱时合鸣,连绵起伏出夜的激情,像是在思念谁。

亦莲想,金水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明天得跟他说说,她到另一间房里去睡。

金水这时说话了:“亦莲,睡不着吧?我给你讲故事吧?”

亦莲说:“好,你讲吧!”

金水:“我给你讲徐苟三的故事,你听不听?”

徐苟三,传说生活在元末明初,为人诙谐,爱打抱不平,也爱捉弄人,称得上莲城家喻户晓的机智人物。小时候,亦莲听老一辈人讲过他的故事,说他捉弄起人来,六亲不认,从财主老爷、恶霸到自己的亲姑姑、亲舅舅,一个都不放过。

金水就讲起了徐苟三的故事:

有个薅草的姑娘长得蛮好看,众人都想和这姑娘套近乎,可是没机会,就逗徐苟三:“你如果和那个姑娘亲个嘴,就算你狠!”徐苟三说:“没问题啊,赌么家啊?”众人说:“就赌一颗糖!”徐苟三说:“老子又不是三岁小伢,你们用一颗糖就哄得我团团转啊,不过这事我乐意,你们看好了啊!”说完,他拿了一壶酒,走到薅草的姑娘面前说:“姑娘,我到前边办点事,这壶酒你帮我照看一下,好吗?”姑娘答应了。徐苟三转了一圈回来,说姑娘偷喝了他的酒,姑娘不承认,他就说,那我闻闻你的嘴巴!姑娘没多想,张开樱桃小嘴,让他闻。那些和他打赌的人,站得远,只看到两个人在田里脸对脸,都以为是在亲嘴!

亦莲说:“这个徐苟三,也太缺德了,薅草的那个姑娘亏大了,名声让他毁了啊!”

没听到金水回应,一侧身,看见一道影子在眼前一晃,原来是金水,穿着单衣的他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的床前,她吓了一跳,连忙坐起来:“不声不响地,吓死我了!”

油灯的微光下,亦莲的一头青丝遮住小半张脸,像流水倾泻在圆润的肩上,凌乱而柔媚,她胸前那道神秘的****,引导着金水的目光往下走,只到那颤挺挺地凸凹有致的两座小山峰,金水的目光像是被吸住了。

金水坐到了她的床上,她害怕地往床角缩:“金水哥,你别乱来!”

金水觉得全身发飘,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跛子,伤情还未完全痊愈,他纵身压住了她,一阵女性特有的芳香令他迷醉,他狂热地亲她的唇、耳朵和脖子。她极力摇晃着脑袋摆脱着他的进攻:“放开我,金水……”

他的唾沫,还有身上的汗味、药味混杂在一起的古怪气味让她直想呕吐。他的手如蛇般游向她的胸衣,她用力推开,但他压得更紧,并且捏痛了她,她发出一声尖叫,小床的木板也咯吱咯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散架。

刚刚触摸到那梦寐以求的软玉温香,她柔弱无骨的身子一扭,他就捉了个空,看得出来,她并不想强硬地拒绝他。他脸上筋脉暴涨,但下面并没有跟着生机勃勃地呼应,欲望如潮水般地退去,他从她身上爬起来,沮丧地抱头蹲在地上,咻咻地喘气。

她惊魂渐定,说:“金水,我有一个请求……”

他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说吧!”

“我想做你的妹妹!”她说。

“做我的妹妹?”他感到有些突然,疑问里夹杂着些许恼怒,“你以为我不是个正……正常的男人?”

“不,金水哥,你想多了,我想,我们先不急着在一起……”她说。

“你要考验我?”他打断她的话。

“谈不上考验,我的脑子里乱得很,你给点时间让我静一静,好吗?”她抱着脑袋好像很烦恼的样子,然后说:“我想明天搬到你隔壁房间住!”

“不行!”他摇摇头。

“你真的要逼我,我就走了。”她的语气里透出决绝的忧伤。

“好亦莲,不要离开我!我答应你!”他近乎乞求地望着她,自虐似地捶打着自己的大腿,“亦莲,你千万别瞧不起我!我这个病可以治好,不骗你!”

“金水哥,你不要这样,这样让我心里很难受!”

他的手举在半空,望着她的目光仍是痴痴的。

“金水哥,我要睡觉了,你也早点歇息吧!”她轻柔地说。

金水听话地站起来,拉开布帘,在另一张床上睡下了。

一夜无话,只听见金水像烙饼一样在床上左翻右覆。

一大早,亦莲就起床给自己搬东西,她在另一间房里支起一张小床,把自己安顿下来。

东边的天空捧出一轮鲜活的太阳,金灿灿的晨光从窗子透进来,她的心情也渐渐敞亮起来,她洗着床单和床套,心底在想,能有一个新的开始吗?

她打算把东西晾晒在院子里,她喜欢闻晒了一天的衣物的太阳味,很清新的味道里面有一股醇烈。她在晾衣绳上打开床单,用手抻了抻,然后将手搭个凉棚瞭望天空,发现时间已快到中午了。她没想到,正在她看太阳的时候,门外有个戴草帽的人,在走进金水家门之前,也抬头看了一下太阳。

这个人将草帽压得很低,眉目被遮掩起来。

金水看到这顶草帽的时候,心突突地跳起来,土匪柴云飞那边来人了!

他早就晓得柴云飞会派人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那人揭下草帽,叫道:“哥!”

金水惊住了,半天才说出话来:“修民,是……是你?你,你没……没有死?”

贺修民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怎么都以为我死了呢?我倒想早点到阎王爷那里投胎,可是阎王爷不收我呀!”

金水连忙走出大门,朝外张望了一下,又紧张地折回来:“修民,你现在可是危险人物,没被人盯着吧?”

贺修民稍稍一愣:“哥,你怕了?”

金水掩上大门,引贺修民到堂屋中坐下:“修民,****的周四新说我里通****,我是吃了他的苦头的!”

贺修民的浓眉一拧,眉心里有了皱褶:“又是周四新!妈就是他害死的,总有一天,我要他血债血还!”

金水问:“你回家见了爸没有,他一直担心着你呢!”

贺修民歉疚地说:“还没呢,我刚回莲城没几天,哥,你先悄悄捎个信给爸,就说我一切都好!叫他放心。”

金水又问:“你这样忙?今天到我这里来,有事啊?”

贺修民问:“哥,听说你在莲花池找到了不少宝贝?”

金水用空洞茫然的眼光对着他。由瓦缝漏进一缕阳光,满含预兆的灰尘跳动游离。金水就手指那个瓦缝说:“你看我屋上的瓦破了好几处,我都没有钱修,你也听信了那些鬼话?”

“哥,不是我要那些东西。”贺修民贴着金水的耳朵说,“我是代表组织找你借几件……”

金水打断他的话:“别提你的么家组织了,我没兴趣,再说,我是真的没有挖到么家宝贝,你别听人乱说!”

贺修民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哥,你对我们这个组织不了解,这个组织……”

金水再次打断他:“唉,弟弟,你晓得我没读多少书,不像你,从小到大,家里都只供你一个人念书,你喝的墨水比我喝的茶还多,就别跟我讲大道理了!”

贺修民听出哥哥这话里面有牢骚,他正要说话,忽然呆住了。

他看见了亦莲。亦莲穿着一件葱绿色的土布大襟衣裳,端着一碗大叶茶走过来。“请喝茶!”茶端到贺修民的眼前,那双手在轻微颤抖,褐色的茶水也跟着微微漾起波纹。

他怔怔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叫道:“亦莲!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竭力让自己平静,她的眼波是一面表面平静湖水,下面汹涌着澎湃的暗流,蕴藏着滚烫的千言万语,但一时都化作那欲语还休的沉默。

金水眨了一下眼睛,他既有些得意,又故作严肃:“忘了跟你说了,这是你新嫂子。”

贺修民更惊愕了:“新嫂子?”

他奇怪地瞅着她,她的眸子依然深邃而平静。

“请喝茶!”她又说。

他如木偶机械地接过茶杯,茶水荡了几下,湿了他的手,他就去看那茶杯,仿佛看见她的眸子映在茶水里,有些古怪地浮游像两只蝌蚪。

金水拍了拍他的肩说:“哎呀,修民,最近莲城发生了很多事情,你都不晓得吗?”

“不晓得。”他摇摇头。

“难怪别人都说你死了呢!”金水说。

他愧疚地看着亦莲,梦幻般地冒出一句:“如果是真的死了,倒也好。”

金水故作惊讶:“死?修民你不要瞎说,你是有大抱负的人,怎么能死呢?”

亦莲说:“你们兄弟两个好长时间不见面,怎么一见面就死去活来的?别说不吉利的话,要不,我去后面弄几个小菜,你们坐下来喝几杯?”

贺修民说:“不了,不麻烦了,今天我来是有事。”

亦莲关切地问:“有事?你哥要能帮得上忙,一定会帮你。”

贺修民定定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她不是落在柴云飞匪窝里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还成了他嫂子!他心里有一千个疑问,期盼她来解答,但是她回避了眼光,去看金水,金水接过他的话,打了个哈哈:“我这个弟弟啊,不晓得听谁说,我在莲花池挖到了宝贝,要找我借几件。”

“借几件?”她的眉毛轻轻拧在一起。

“不是我借,是代表组织。”贺修民分辩道。

亦莲走到门口看了看,转身说:“有话,到后面院子里说吧!”

院子四周攀爬着枝叶茂盛的藤萝,紫色的花一串接着一串,开得热烈。一阵风过来,叶子层层颤栗起来,仿佛私语着幽暗的秘密。院子中间立着一张石桌、四个小石凳。贺修民和亦莲先坐下,金水却不坐,亦莲说:“金水哥,你怎么不坐啊?”贺修民听她叫“金水哥”,有些疑惑地去看金水,金水躲闪了他的目光,慢腾腾地坐下。

贺修民压低声音说,近期,他要带着队伍做一件大事,但是缺枪,如果你肯借几件宝贝给组织,他们就可以到省城去买枪。

金水只是摇头,不说话。

贺修民对他说,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将来全人类大解放,你的一份功劳不可磨灭,你的名字将被刻在白玉石制成的纪念碑上,永远活在人民心上,那么你的身躯灭了,灵魂却永远不灭。

金水一笑:“灵魂?像我这样的人还有灵魂?你的话太高深了,我听不懂。”

亦莲却点点头:“我懂。”

金水就看她:“你真能懂?”

她说:“金水哥,你弟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发了财,就拿点钱出来,当作是做善事,下辈子会有好报的!”

金水双手抱着肩膀,很无辜的样子:“亦莲,那你说,我发了财吗?我发了财吗?”

她剜了他一眼:“我怎么晓得?”

金水摊开手苦笑:“我真没有发财,修民,你就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回家看看爸!”

贺修民站起身,说:“哥,既然你这样说,我信你,那,我走了。”

亦莲在一边说:“吃了饭再走吧!”

贺修民说:“不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亦莲说:“那我送送你!”

金水也说:“是啊,让你嫂子送送你,我呢,就不送你了。”

贺修民点点头,和亦莲并肩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看,金水没有跟来,他小声对她说:“大后天中午我在白鹭湖边等你,你装作买鱼,去找我!”

她抬头看他的脸,他额头上的那道蚕蛹状的伤疤,她早就发现了,一直没有机会问。这时候,她心疼地问:“这道疤……”

他想说,去救你的时候,被柴云飞的土匪打伤了,出口时却是这样一句:“没什么,子弹擦破了一点皮,记住,大后天,中午,白鹭湖,等我!”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嗯”了一声,她站在门口,看到他走得飞快,一会儿,背影就消失在正午的街道里。

亦莲挎着一只青篾竹篮出了门,到南城门时,看到一张布告,上面的人像让她吃了一大惊,这不是贺修民吗?

她急忙凑近去看,只见上面写着:

活捉贺修民者,人头有多重,赏黄金多重,官升两级。

打死贺修民者,赏光洋五千块,官升一级。

密告贺修民者,赏光洋两千块,官升一级。

隐藏、窝藏不报贺修民者,全家诛戮。

以上仰我军民等,通力协作,捉拿****。

……

亦莲心里跳了一下,倒不是为自己今天去见贺修民害怕,而是为他担心。

出城三里多路,就到了白鹭湖。

此湖因常有成群白鹭飞翔,故名白鹭湖。白鹭湖里鲜鱼多,住在湖边的人靠湖吃湖,渔民们常唱的是:

白鹭湖呀浪打浪,湖里的鱼儿千万样,不管鱼儿有多狠,我都要你呀进船舱。

渔民们捕鱼各显神通:罩麻罩、打撒网、放丝网、下卡子、下地钩、放鹭鸶、摆迷魂阵……捕鱼的法子千千万,湖里的鱼怎么都捕不完。

亦莲来到白鹭湖边时,已近中午,买鱼的人尽数散去。她着一件石青底子的小褂,上面绣着菊花、兰花、海棠花,还有彩蝶,这更显得体态轻盈,她臂间挎着的那只竹篮有节奏地晃荡出一种既干练又温柔的韵味。她在湖边走来走去,寻找着贺修民。渔民抢着和她搭讪:“要买鱼吗?最后几条了,便宜卖!”她假装看了几眼,摇摇头走开了。

蝉鸣不绝如缕,湖边那棵老柳树下泊着一只船,上面有三个戴草帽的男人蹲在船上钓鱼,她走过去的时候,听到其中一个哼唱着:

钓秋江河,一小舟,咿么子游,咿么子游,两边挂的金丝网,当中挂的钓鱼钩。钓鱼钩,钓鱼钩,钓不到虾子钓泥鳅,钓一条鳝鱼这么子粗,钓一条鲢鱼打鼓泅,打鼓泅……

本是那么急切地想见他,但是看到那熟悉的背影,她的脚步迟疑了,挎篮子的手抖得厉害。

手拿钓竿的贺修民突然回过头,看到了她,惊喜地站起来:“亦莲!”

旁边唱歌的那个人也回过头,这是一个红脸膛、粗眉毛的汉子,旁边那位却长着一张秀气的娃娃脸,两位好似一武一文,对比鲜明,贺修民告诉她,“红脸膛”叫王金山,“娃娃脸”叫樊秀鹏。

然后,他向二人介绍亦莲,王金山说:“早就听修民说起亦莲姑娘,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亦莲的脸腾地红了,对他们打趣道:“你们三个,还真有闲情逸致,在这里钓鱼啊!”

樊秀鹏笑了笑,对贺修民说:“队长,你和亦莲姑娘谈,我们到旁边看着点!”

二人跳上岸后,很快走进了湖边的树林里。

倒垂的柳枝拂荡湖水,荡起圈圈涟漪,亦莲斜倚在那棵虬枝婆娑的柳树,望着贺修民,那天,她都没敢仔细看他,现在才发现他瘦了,也晒黑了。

“上船吧!”他说。

她迟疑了一下,挎着篮子跳上来,小船一阵轻晃,贺修民扶住她,热切地说:“亦莲,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她望着他的眼睛,鼻子有些酸,泪水悄悄地从脸颊滑落。

他说:“亦莲,我们到一个地方好好谈谈!”

说着,他荡起船桨,划向芦苇深处,几只蓑草鸡从苇丛中跳出来结队逃窜,细长的腿在湖水上拖行着飞翔。小船刚好泊在一片芦苇当中。这一片纯净无尘的天地仿佛专为他们而设,一块椭圆形的湖水四周生满了青碧的苇叶,苇叶上歇着几尾红色的蜻蜓,一阵风吹来,苇叶唦唦作响,蜻蜓随着苇叶摇晃,怎么也不肯飞走。

他愧疚地说:“亦莲,那天早晨,说好了我带你走,没想到……”

她止住他:“别说了,后来的事情我都晓得了!”

他说:“没想到,以后又会发生那么多事!亦莲,我这一生都不会安宁,我对不起你!”

她不再流泪,摇摇头:“别说这些了,一切都过去了,像一场噩梦……”

他的眼里流露着痛苦:“那,那你又怎么成了我的嫂嫂?”

她苦笑着:“做你的嫂嫂不好吗?”

他咬了咬嘴唇:“不好,很不好!”

她抬头哀怨看他:“怎么个不好法?现在你就应该叫我嫂嫂,不能再‘亦莲亦莲’地叫了!”

他说:“昨天从哥哥家里出来,我听人说,你和哥哥并没有拜过堂,是不是这样?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沉默了片刻,她说:“从土匪那里出来后,我以为你死了。柴云飞看上了你哥的财宝,逼我嫁给他作内应,娶亲那天周四新抓走了他,我们没有拜堂,他又被打伤了,我们一直不住一起,我要他把我当妹妹看。这下,你满意了吧。”

贺修民又惊又喜,抓住她的手激动地说:“亦莲,这么说,你不是我的嫂嫂,我们还可以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

“是啊!现在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你快点从我哥那里搬出来吧!柴云飞算什么东西!他逼迫你做什么内应,真是可笑,现在有我在,你就不用怕他!总有一天,我会要了他的狗命!”

“回到从前,恐怕是不能了!”她感伤地叹口气,“再说,如果我从你哥那里搬出来,你敢和我在一起吗?你就不怕流言蜚语?”

“我不怕,大不了,我带你走,离开莲城!”他目光如炬。

“你不革命了吗?你不是要带队伍做一件大事吗?”她问。

他沉默了。

“你昨天说缺钱买枪?”

“是的,我们有一批同志关在莲城监狱,其中包括一位重要的首长,我们打算劫狱,但我带领的赤卫队装备太差,如果硬拼,就好比拿鸡蛋碰石头,但是添一些枪,就不一样了!”

“那你还要我从你哥那里搬出来?”

“这么说,我哥真的从莲花池里挖到了宝贝?”

“据他说,是挖到了不少东西,他曾要告诉我藏宝之处,我让他别告诉我。”

“为什么?”

“你想啊,你哥为挖宝,老婆跟人跑了,自己的身体也差点废了,他把宝贝看得比命还重,如果从我口里泄露了他的藏宝之处,他还不恨我恨得要死!”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放弃了,唉,我不忍心看你受委屈!”

沉默了一会,她抬起眼,含情直视他:“如果,我愿意呢?”

他一怔:“亦莲!”

亦莲从竹篮里拿出一个小木盒,说:“我没积蓄,就这点东西,看能不能换些钱帮你们买枪?”

贺修民打开盒子,一只栩栩如生的金色蝴蝶跳入眼帘,他惊叫道:“这可是稀世宝贝!我不能收!”

亦莲恳切地说:“你一定要收下,我真的帮不上你,心里很难过,如果连这点东西都不收,我会更难过的!”

贺修民搂住她:“亦莲,我欠你一辈子的情,根本没资格要你做什么,现在你要做的只是好好活着,等我。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光明磊落的明天!”

她摸了摸他额头上的伤疤:“修民,我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虽然我没法给你一个实在的承诺,但我会帮你,还有,刚才出城的时候,看到抓你的告示,说实话,我很怕你……”

“没事的,亦莲,我会加倍小心的!”

“现在,我得走了。”她从小船上站起来,观赏着四周的景色,两只鱼钻子鱼钻子:学名秋沙鸭。在芦苇丛中跳跃、嬉戏,然后,它们几乎同时低头钻入水中,默契至极,转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只是片刻,这两只鱼钻子又从湖中悄然浮现,一左一右并排游向远处荷叶初生的地方。那些荷叶还没有长大,只是微露水面半张半卷,还有野生的菱角,也稀稀疏疏地绽开了嫩叶,水清天高,阳光投射在湖水上闪现粼粼波光,白色云朵在天空流淌也在湖里流淌。

她用手撩了撩头发,叹道:“真美啊!真想永远不走了!”

他笑着说:“好,你不走,我陪你!”

她看着那初生的娇嫩荷叶,忽然说:“我打个谜语你猜,你要是猜出来,我就不走!”

他期待地看着她:“好哇!”

她说:“姆妈姆妈:妈妈。在泥中受苦受难,爹爹在水面摇风打扇,生个哥哥凸眉鼓眼,跟个妹妹十分好看!”

他脱口而出:“姆妈是藕,爹爹是荷叶,哥哥是莲蓬,妹妹是荷花!”

“你怎么一点都不是凸眉鼓眼?”她细细地看,打趣他。

“可是妹妹十分好看倒是真的!”他静静地看她,“我给妹妹唱一首歌,好吗?读书时音乐老师教我们唱的。”

亦莲很高兴:“好啊!”

贺修民唱道:“一泓清水,半亩方塘,碧云深处仙乡。浅红晕颊,嫩绿裁裳,出水芙蕖雅淡妆。悠扬,映斜阳,果然绝代容妆。远香,宜晚凉……”

“真好听!这是哪个写的曲?”

“莫扎特,一个外国人。”

“好怪的名!”她扑哧一笑,抻了一抻那件石青底子小褂上的皱褶,说,“好了,我真的要走了。对了,贺大队长,如果我想见到你,到哪里找你呢?”

她称他为“贺大队长”,有一丝俏皮的亲密,给他特别的感觉。

他沉吟片刻:“两个地方,一个就是这里,一个就是——元庙观清虚道长那。”

她点点头:“嗯,记住了,我们把船划回去吧,等我消息!”

小船划回老柳树下,他将先前钓起的鲫鱼放入她的篮子,她挎着篮子上岸后,回眸一笑,令他黯然魂销,他目送她倩丽的背影隐没在小路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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