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浦大桥派出所的朱所长,是半年前从南京的南京长江大桥派出所调过来的。虽说是在一个公安系统里,但像这种跨省市的调动,那还是相当不容易的。特别是要从南京这样的二线省会城市,调到像SH这样的一线大城市。
自从SH的南浦大桥建成后,可能是因为名气太大了,竟然来这里跳江的人也明显多了起来。而南京长江大桥那里,则有所减少。不过这些都是相关部门内部统计出来的数据,对外是不宜公开的。朱所长不清楚这其中有什么关系,唉,既然是已经想着要跳江了,还挑什么地方呢。朱所长之前在南京长江大桥那里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得到了相关部门的好评。而再往前面算,他是武警南京长江大桥守卫部队的。杭州钱塘江大桥守卫战士蔡永祥,曾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不过说来遗憾,在守桥部队呆的这么些年中,他没遇上过什么危险的、可以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他经常遇到的最棘手的工作,说起来让人有点尴尬和无奈,却是如何救助那些要从大桥上跳进长江的人。渐渐地,他的工作重心甚至都发生了转移,从保卫南京长江大桥,变成防范自杀了。施救,开导,有时还要给这些人一点回家的路费。在每次劝解完,作为结束语,他总是要向那些跳桥的人,讲述一下蔡永祥的英雄事迹。年仅十八岁哎,舍身护桥,冒险救人。可惜他们中间,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英雄的名字!
朱所长是个有心人。由于这个工作重心的转移,他开始自学了一些心理学方面的课程。因为在实际的接助过程中,他觉得要想真正地帮助到那些人,光解救他们的肉体还是不够的。二年前,当他要从部队上复员时,因为之前他在这方面的工作有成效,当地有关部门和社会团体,像民政局、工青妇,还有红十字会什么的,都劝他到南京大桥派出所去工作,并且积极地帮他打通了所有的关节。虽然武警部队和公安部门都是吃国家饭的,但后者可是国家公务人员,而且还给了他一个副所长的头衔,副科级的编制。他不仅算是高升了,还解决了家属NJ市户口的问题。朱所长很感激,当然有理由要把这份工作做得更好,更圆满了。后来他又到南京大学去求助,学校很快就找了几名心理学专业方面的老师,自愿来他的派出所里帮忙。又由于当地媒体有时也会有这方面的报道,于是社会上也有一些热心人愿意来帮忙。他把这些人分成几个小组,一天分几班轮流在桥上巡逻。每个小组中,心理学专业的老师负责与那些被救的人谈心,自愿者从旁协助,而他们警察则主要负责力气活。那些年里,他们在桥上救助成功的,已经超过上百人了。渐渐地,他也在这个圈子里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私底下,朱所长有时也忍不住要嘀咕,经济发达了,吃穿不愁了,生活富裕了,为什么现在跳桥的人比以前还多呢?
打从去年开始,渐渐地,黄浦江上的南浦大桥,取代了南京长江大桥,受到了那些人的偏爱。于是,一纸调令,他就来到了这里。而且又升了一级,正所长,正科级了。他的家人当然不太明白其中的缘由了,听说要到大SH去,可高兴了。
南浦大桥处在SH的繁华地段,毗邻世博园区,SH在国际上又享有着日益提升的美誉度。而跳桥跳江这种事,虽然是那些人的自由,但是,与SH这个美丽繁华的城市、特别是与那句著名的宣传口号“城市,让生活更美好”,显然是格格不入的。非常地不协调。上面对朱所长说了,他的工作重点,就是要让这座壮丽的大桥,让黄浦江畔的美仑美奂,远离那些颓废的、绝望的氛围。为此,他绞尽了脑汁,也伤透了脑筋。只是南浦大桥的规模和结构,不同于南京长江大桥,要做好这方面的工作,难度还是很大的。比如说,这里的桥身下方,就不能装那种防止人们跳江的防护网。因为桥太高,风太大。况且,这里是黄浦江上游览船的必经之处,装上那些个东西,也太煞风景了。可是,在大桥下装设防护网,是中外专家们的首选,也是世界各地几十年使用下来效果最好、最有效的。而像岗哨观察、影像监控、人员巡逻等,这些效果要差了许多。因为往往是他们赶过去了,人却已经跳下去了。
今天一大清早——其实是在大半夜,派出所的监控室就观察到一个异常情况。那个男人是徒步走上桥的。刚开始还以为是晨炼的,或者是观光的。不过这好像也太早了点,而且也不符合相关的大桥管理规定。但因为这种事情时常也有发生的,便也没太在意。当然了,值班人员也没有尽职,有点疏忽了。直到后来发现这个男人站到了大桥外沿边上的栏杆上,方知不妙。朱所长得到报告后,立刻带了一名战士,一个志愿者,急忙乘大桥主塔里的电梯上去了。
出了电梯,一阵风把他们几个吹得几乎要跌倒。朱所长往那一看,那个男人的双脚已经要离开大桥栏杆了……哎,又晚了一步。突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年轻女子来,身手异常的敏捷,一下子就窜了过去,好像抓出了男人的脚……朱所长等不及再细看,便急忙往那儿跑去。
突然就乌云蔽日了。原本阳光明媚的早晨,转眼之间就变成了黑夜。大桥上顿时也是一片漆黑。汽车的鸣笛声,还有车辆的碰撞声,人们的叫喊声,响成一片,整个桥上就乱了。朱所长叫大家不要动,然后他拿出手机,直接打给了守桥的武警战士,让他们立刻开启照明设备。
但是还没等照明设备完全启动,天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一道巨大的闪电划破黑暗,然后整个天地又回复到原来的样子。
易水寒就是被这一声炸雷给惊醒了。他慢慢地回过神来,睁眼一瞧,嗨,是彩凤!
“彩凤?谁是彩凤啊。”
一个年轻姑娘正揪着他的衣领,双眼瞪着他。
是彩凤!果然就相遇了。外婆的话应验了,那个玉禅也真管用。瞧这身姿,这年龄,这长相……怎么又不像了呢?再定眼一看,比……比彩凤要漂亮多了。特别是那胸部……要丰满许多,现在几乎就贴着他。还有那双眼睛,不仅漂亮,而且炯炯有神,闪着淡蓝色的光芒。有那种……怎么说的?对,就像路文杰说的,勾魂摄魄……不对啊,这头发为什么也带着点金黄?阳光的关系……嗨,好像也很眼熟哎。
“为什么这样子看着我?”
易水寒脸一红,刚想解释,那姑娘突然手一松,翩然而去,不见了踪影。
“想起来了,我说怎么这么眼熟呢,这不是柳奕吗?”
易水寒又清醒了点。他环顾四周:眼前,是各式各样的汽车疾驶而过;头上,灿烂的太阳就挂在高高的斜拉索上;脚下,金波涟涟的江面上船来船往;左面,火红的中国馆在那里稳稳当当的;右面,那根巨大的温度计直指蓝天。虽然以前没去过,但是易水寒相信,阴曹地府绝不会是这般的阳光,这般的绚丽。
(二)
今天对路文杰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因为他就要开始一个崭新的生活了。这次,他是下定了决心的。那天他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他的主管,那个负责公司行政的副总经理,一个台湾人,看完了他的辞职信后似乎很是吃惊。
“路协理,当真就这样走了?”
路文杰点了点头。
“你能做到现在的这个位置,是很不容易的。”
这个路文杰当然很清楚。作为一个大陆籍的管理人员,能够在台湾企业、而且还是一家上市公司里,坐到协理的位置,那基本上就算是到顶了。
“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吗?”副总经理的态度很是和善,与往日大不相同。
看着副总的那张脸,路文杰心里长长地出了口气——终于不用再伺候了。因为服过兵役的关系,在台湾企业里,各级管理人员基本上都是一个臭脾气,前倨后恭。这十多年来的压抑,今天总算是解脱了。
于是路文杰笑了笑,“不好意思,私人原因。”
他现在的心情是那么的放松,不,是非常的愉悦。每一次递交辞职报告的时候,******,真爽。路文杰觉得,在职业生涯中最开心的事,不是升职,不是加薪,而是炒老板的鱿鱼。那种感觉……哈。当然了,这得有个前提,那就是你找到了一个更好的工作。他一直是在企业里负责人力资源的,终日游走于老板的压制和员工的反抗之间。时间一长,这种游走的空间会越来越窄,越来越小,越来越不可调和。特别是当企业遇到一些经营上的问题,或者业绩不好的时候,老板总是会拿员工出气,降福利啦,减薪水啦。于是,很多时候,他只能一走了之。员工是弱者,值得同情,可老板是发他薪水的啦。面对职业道德和自己个人利益这种两难选择,他所能做的,往往是非常有限的。
不过这次不同了,他完全是为了自己。当然了,可以不用继续再做这种两难选择,也确实是件很开心的事。至于他这次离职的真正原因——如果他说出来的话,要不就是没人相信,要不就是相信他脑子进水了。都到了这个岁数,竟然想起来要写什么小说!而且还要把工作辞了。尽管他不想和别人解释什么,但昨晚他还是请了一些同事、下属吃了顿散伙饭。毕竟大家在一起也十多年了。虽说这十多年里他也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地方,但毕竟是自己的一段生命历程啊。应该有那么个仪式,纪念一下。不过他没有邀请公司里那些台湾籍的同事。尽管说起来都是中国人,但路文杰非常清楚,台湾人从心底里,是和大陆人不对付的。以前是瞧不上,现在么,看你们越来越富,心里不是个滋味。所以不管是在工作上,还是在私底下,两岸同胞还是很难融合的。毕竟分开有六十多年了。有时候路文杰也是非常着急的,如果两岸再这么不温不火下去,不知道再过个若干年后,情形还会是怎样的。他读过些世界史方面的书,其实真要探究起来,这世界上原本是没有那么多国家的。还不是因为分开得久了,双方也就不再坚守了。不相信的话,只要看看几百年前欧洲的历史,就会明白了。这就像一个大家庭,如果一旦分了家,这个一代二代的,还好说。可要是过个三代五代的,大家也就形同陌路了。虽说中国人历来讲究同宗同族,说什么一笔写不出一个“李”,一笔写不出一个“王”。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谁还当真呢。不知道两边的领导人,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哎。
这顿散伙饭吃得……其实这种同事间的饭局,通常是很乏味的。大家互相戒备着,说些无关痛痒的事。即便提到了公事,不是点到为止,就是浅尝即止。当然也会有大喜大悲、一吐为快的情况发生——这通常是有人要离职了。至于是喜是悲,要视这种离职后的结局而定。是高就了呢,还是……当然饭桌上的人都以为他路文杰是要高就了。有的打听他的去处,有的说反正你要走了,不妨透露些公司的内幕信息。更有甚者,要他说说公司都有啥把柄什么的。
“路协理,反正你都要走了,透露点给我们听听啊。”
“就是。万一日后公司要干什么对不起大家的事,我们也好为自己争取些筹码啦。”
“唉,现在的员工啊,都是怎么想的。”但是作为一个还算称职的职业经理人,他能说什么呢?只能是以酒代言了。结果就喝多了。于是路文杰就近找了个大浴场睡了一觉。不曾想半夜里竟然又梦见了柳奕。这次时间比较长,两人先是互相问候,然后一起回顾了一些儿时的情景,又互相聊了下近况……柳奕真的是越来越漂亮了。现在的那些超女,模特什么的,有几个能和我的柳奕比啊。他当然也说了辞职的事和自己的打算,本来是想征求一下她的意见的,可没等到她的答复,突然就醒了。路文杰便再也睡不着了。他翻了几个身,又咀嚼了一阵子梦境。他想到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办:退工、转社保帐户、住房公积金要封存……他不太放心下面的人替他办。最重要的是,他还要到恒隆广场的公司总部去结账——他们答应给他一笔补偿金。对一家台资企业来说,这数目还是蛮可观的。按理说他是自己辞职的,应该没有什么补偿金的。所以这笔钱的意思嘛,大家心知肚明吧。于是路文杰便起来了,洗漱穿衣,结账走人。
外面的天刚蒙蒙亮,不过可以看出来是个好天气。路文杰栏了辆出租车,往浦西开去。车到南浦大桥上时,突然变得拥挤起来,司机骂骂咧咧的,怎么这么早就堵车啦。再往前开了一小段路,索性就停下来不动了。路文杰摇下车窗,桥面上这一大片的,已经被车和人给占满了。
“怎么啦,怎么啦?”
“有人跳桥了……”
…………
“说是又被救下来了”
“警察来了。”
…………
路文杰并不是个喜欢看热闹的人。可是,他怎么突然感觉到,人群那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他一下子又感受到了那种状态,心跳、呼吸、体感,还有气味……这感觉很熟悉……对了,是他每次梦见柳奕时的那种感觉。他不知不觉地打开了车门。
“喂,怎么走啦……车钱!”
路文杰丢下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就急忙走向人群。他慢慢地跟着那感觉,那气味,挤进了人群。越往里,那种感觉,那种气味,越强烈。突然,在人群中,他似乎看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柳奕!他一下子就激动起来了,便在人群中左突右进,四处寻找。
“就在那!”
虽然前面有一些人群遮挡着,但是从这里那里的空隙处,路文杰分明看到了这么多年来他日思夜想的柳奕:颀长的身材,披肩的金发,这个角度看到的是个侧面——笔直的鼻梁……她正要把脸转过来呢——突然地,一个惊雷,天地就黑了。路文杰这个急啊——他奋力拨开人群,往那个方向挤……天很快又亮了,但他的柳奕却不见了。路文杰四处张望,没了!然后……然后,他心里一沉,那种感觉、那种气味在一点点地消失。路文杰呆呆地站在那,又像每次从梦中惊醒过来时那样,一片虚无,心中还带着点隐隐的痛——不对,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哎。他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下四周,南浦大桥,黄浦江,中国馆,温度计烟囱。没错啊——但他就是感觉到哪里不对了。他又回过头来在人群中四处搜寻,嗨,竟然看到了易水寒!
易水寒站在人群中,疲惫、消沉、一脸的茫然——是那种极度的颓废。路文杰从来没见到过他这个样子。从那天下午在他的单身宿舍里一起喝酒算起,他已经有一阵子没看到易水寒了。这家伙似乎有意无意的,总躲着他。他知道易水寒现在的状态不太好,因为在DXAL办的那个共产主义公社破产了,欠下了一大笔的债。大学里呢,这学期还是没他的课,说是学生们不愿听。最近又刚离了婚……可是这一大早的,这家伙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路文杰一边朝他走过去,一边挥手,“易水寒——”几个警察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然后他竟然还被警察带走了。
等朱所长他们到了跟前,那个男人已经站在大桥的栏杆里边了。只见他神情恍惚地呆站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嘴巴还不停地在那嘟哝着。而那个救他的女子,却早已不见了踪影。朱所长慢慢地靠近那个男人,然后温和地对他说:“这里是不允许停留的。”
男人看着他们几个,倒也不惊慌,似乎是还没缓过神来。这是常有的。那二个警察很有经验,慢慢地走到男人和桥栏杆之间的地方,以防不测。
“你是哪里人啊?”朱所长还是很温和,好像怕吓着他。
男子没说话。还是一副神情惘然的样子。
“那……你是SH人吗?”
这次男子虽然没说话,但点了点头。
“按规定,你需要跟我们去核实一些情况。”
男子没表示出什么异议。
听到这个警察的问话,再看到他一副关切的神态,易水寒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自己好像没死哎……或者,已经是二次投胎了?
“请问,现在是……什么时候?”易水寒问那个警察。看他制服上的警衔,好像是个当官的。不过具体是什么职级,他搞不清楚。
“什么时候?噢……”朱所长看了看手表,“六点零八分。”
“是几月几号的?”
“五月十八号。”
“那……是哪一年的?”
“哪一年?”朱所长这次没看手表,而是稍微有点惊讶地看了看易水寒,“20……”
“不对啊,不是说要等二十年吗?那应该是20……”易水寒像是在自言自语。“就算我走的是水路,也没这么快啊。”
像他这种情况,朱所长可是看得多了。毕竟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说点不着边际的话,正常。
易水寒现在可以确认了,自己真的还活着。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都还在。他又用手在周身摸了摸,也都挺完整的。摸到头颈那里,心里一惊:“玉蝉没了!”他急忙冲向刚才那个地方——却被那两个警察死死地拉住了,“我的玉蝉……”
“是什么东西掉了?”那个当官的警察又关切地问道。
“我的……玉蝉。”
“一块玉?”朱所长没太听清楚。
易水寒想,他哪里明白这块玉对我的重要意义啊。
朱所长看这个男人的神情,知道那块玉在这个男人心目中的分量。“那我们过去找一找。”
“现在正是早高峰。大家都散了吧,不要影响交通。”那两个志愿者在向围观的人群喊话。
他们挤开人群,来到了易水寒刚才呆的地方。那两个警察还是不敢松懈,一边一个,拽住了易水寒的两条手臂。易水寒低下身子左看右看,哪里还有他的玉禅啊。他不死心,想往栏杆边上走,但两条臂膀却被拽的更紧了。
江面很平静,全没了刚才的惊心动魄。
“小心风大。”还是刚才和他说话的那个当官的。“掉就掉了吧,只要心里有。”
易水寒看了他一眼,到底是当官的,有点文化。虽然他这话说得有点轻巧,不过还是有点哲理的。
朝阳撒在慵懒的江面上,江水则变换着色彩,红的,黄的,白的。易水寒眯起了眼睛,眼前起了一片迷离。他似乎还没有完全搞明白,现在的这个“我”,是自己的哪一世呢?上一世?这一世?还是下一世?但是经过刚才的那么一折腾,有一点他是搞明白了,真的好死不如赖活哎。活着就好,管它是在那一世呢。这么一想,他便高兴起来了。“虽然玉禅掉了,不过那个警察说的没错,只要心里有。”然后他愉快地跟着警察走了。一路上,他还情不自禁地欣赏起两边的江景,掩饰不住内心的那种喜悦——我还活着!半夜里爬上大桥的时候,天太黑,又是魂不守舍的,没顾得上瞧。不要说哎,这人世间还真的非常美丽啊。等到走进派出所的时候,易水寒彻底清醒了。然后他又开始有点慌乱起来了。这跳江可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一旦传到自己的生活圈子里,邻居、朋友,家人,还有学校什么的,大家会怎么说啊。神经病?变态?还有,想赖账。自古以来,对杀生成仁者,没有人会说什么。因为人们一般忌讳对死者的不敬。但是如果没成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那些个债主,肯定会急不可耐地找他要债了。
在派出所里,他按警察的要求报了名字,住址,还从衣兜里摸出身份证——还有点湿呢。那个小警察看了看,似乎还不罢休,拿着他的身份证,凑到电脑前,噼哩啪啦地敲打了一番,估计是到他们公安的内部系统里去核实吧。随后,小警察又到隔壁打了一通电话。再出来的时候,小警察脸上的表情似乎不那么严肃了。然后他走到那个当官的旁边,和他耳语了几句,大概是说他没啥问题吧。
“我能有什么问题呢。”易水寒心里想。
“按治安条例,是可以关你几天的。”朱所长隔着办公桌坐在了易水寒的对面。
易水寒的脸,不禁红了。
朱所长示意那个小警察给易水寒端来了一杯热茶。看得出,这个男人和一般的厌世者有所不同。上来后既没有哭天抢地,也没有捶胸顿足,更没有破口大骂。看他现在的神情,似乎已经平静了,就好像刚才是去阴曹地府那度了一次假。尽管朱所长曾经救回过上百的人,听那些人叙述过许许多多的、各式各样的“不得不”的缘由,但面对眼前的这个人,朱所长还真猜不出他的缘由是什么。不过为了顾及对方的脸面,他还是克制了内心的好奇,没有去追根问底。这样也显得太不专业啦。从刚才了解的情况看,他一直还是一个正常的人,也遵纪守法。而且还是个大学副教授。那他会是什么情况呢?第三者插足?炒股票亏了?买彩票亏了?患了绝症之前这些他都碰到过。不过看这个男人现在的样子,身体应该还是不错的。从气质上看,也不像是那么物质的。似乎没有什么绝对充足的理由啊……对了,也许是因为多读了点书,有了些什么想法?但是,现在已经不是传说中的那种年代了,有谁还会因为思想或者信仰什么的,去走极端的啊。现在更不是那种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年代啊。可是从当时的监控视频,还有刚才现场的情况看,这个男人也绝不像是意外落江的。值得庆幸的是,这个人现在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地稳定了——这个朱所长还是有把握的,他应该不会再去尝试第二次了。于是,他用眼神和身边的志愿者交换了一下意见——这个人应该不需要专业的心理疏导和干预了。这位志愿者是个正儿八经的心理咨询师,心理干预方面的专家。
“来看日出的吗?”朱所长决定和他随便聊聊,再缓和一下他的情绪。经验告诉他,凡是未遂的,你要非常注意顾及他们的尊严。不过眼前的这位,在物质上似乎显得不怎么尊严哎。你看他的衣服、裤子、鞋子,都是比较过时的。但朱所长也敢肯定他不是因为穷。大学副教授嘛,怎么地,也不可能穷到这个份上。再说了,这些年他就从没遇到过一个真正是因为穷,而去跳江的。不过朱所长还是忍不住要在心里面猜,眼前的这个男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看日出?”易水寒差点没笑出来。没想到这位当官的说话不仅颇有些哲理,还挺幽默的。而看他的样子呢,也不像是在嘲讽自己。不过他一时倒也不知到该如何回答。
“有工作吗?”话一出口朱所长就觉得不妥了。刚才不是了解过了吗,大学副教授啊。不过他之所以没话找话,就是想再巩固一下这个人的情绪。
“老师。”易水寒说,“不过下岗了。”
“大学老师也有下岗的?”
“这个……我们叫待聘。”
“哦,哦,那,成家了吗?”
易水寒点了点头。只可惜老婆不是彩凤。要是彩凤,他怎么舍得去重来一次,去换一种人生呢?不过他马上又觉得,这样想,似乎有点对不住现在的老婆哎——噢,现在是前妻了。
“按规定,像这种情况,嗯,是要由工作单位派人…或者,嗯,家人来……”朱所长一边斟字酌句,一边继续观察着对方。“不过呢,估计这样会给你造成些麻烦。你那里居民点的户籍警,刚才在电话里已经为你担保了——你放心,我们没和他细说。再说他也不会乱说,我们有纪律的。所以呢,我们呢,也不再拘泥于规定了吧。”朱所长知道,中国的知识分子,最讲究的就是一个面子。他再一次观察了一下对方,“要不,咱们就到此为止?”
易水寒有点窘,毕竟这事做得有点心虚。不过这位警察的这一番通情达理的话,还真的是让他很感动。当然了,看来自己的气数也还未尽。他主动伸出手来:“谢谢。谢谢。”这个警察的手真的好温暖哎。
送走了这个男人,朱所长的心里还惦记着一个人,就是刚才在桥上救人的那个神秘的年轻女子。他准备到监控室去再看一下监控录像。一个成年男人至少有五六十公斤吧,再乘以下坠时的重力加速度,那个下沉的重力其实是非常大的。这么个女子,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只身一人,把一个正在往下跳的成年男人,就这么硬生生地给拉了上来?他很清楚,这几乎是不太可能的。那次在南京长江大桥上,他和一个志愿者,两个大男人,都没能把那个女人给拉住。最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入江中。那是他最遗憾、最懊恼的一次救助行动。
从录像上看,女子伸出的手,距离男子的脚踝,至少有一尺多的距离,怎么可能抓得住呢。难道真的就像古龙小说中那些武艺高强的大侠一样,能够“轻舒猿臂,爆长十尺”?朱所长笑着摇了摇头。
“小张,没人动过今天的带子吧?”朱所长问那个坐在监视屏前的警察。
“没有啊。”
“怎么后面突然就没有图像了呢?”朱所长觉得蹊跷,“你把这里放大点,对,再放大点……竟然只是一道掠影!”
朱所长还是不甘心,“你把这盘带子送到局里去,让他们帮着分析一下。”他现在对这个女子产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
走出派出所,易水寒完全清醒了。他一下子又有点恐慌起来。“今天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呢?这万一要传出去,那……可是颜面丢尽了。不过刚才那个当官的警察看着应该是蛮靠谱的,会信守承诺吧。唉——自己怎么会……也许是这几天被那些个债主逼的太紧了,看来高利贷真的是不好借的啊。也许是自己太累了,这么多年的抗争,依然没有……
“嗨,你在这哪。”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易水寒吓了一大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