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就这么悄声无息地过去了。三月份的时候,沙河乡来了位新书记,叫秦卫民,是从县里下来任职的干部。他的前任宋书记因年前就忙着要调走,乡里的年终履职考核就拖到秦书记来了才搞。
人一倒楣喝水都会咬着舌头。周春秋所在的农科站在民主评议中被评为末位,他是站长,当然要对评议结果负责。最糟糕的是他个人考核在全乡站所长中成为倒数第二。秦书记来了几天就说要搞末位淘汰制,看来自己得待岗,站长的位子是保不了的。思前想后,问题是出在宋书记向县委组织部递交了请调报告后,县审计局和监察局到乡里搞了半个多月的检查,他周站长陪着人家搞了一个多月,把全乡各个站所都审完查尽,因而也就得罪了人。如今宋书记屁股一拍就走了,他找谁诉苦去?不管怎么说,秦书记家还得去,烧两柱高香迟早还是会显灵的。
周春秋买了两瓶好酒、两条好烟到秦书记家去。秦书记看上去倒和蔼得很。周春秋说,秦书记,向你汇报一下工作,去年的工作没做好,落了个倒数第一。秦书记笑笑,说这个正常得很嘛。现在评也评了,结果也公布了,你就认了吧。话说回来,既然有了评议结果,我们还得给职工一个交代嘛。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继续上班就是。我倒很想听听你们说说情况,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初来乍到,以后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跟我说好了。
周春秋说,我在农业科技这口干的时间有些长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到经管站去,去那儿干什么都行。
秦书记说,哎呀,这又何必呢?你干农业科技的时间是长了,可你来这个乡不算长,安心干好本职工作吧,有你发挥才干的时候。
周春秋有些失望地退了出来。他实在吃不准秦书记的话是什么意思,站长位子不保姑且不论,待岗落到自己名头上也就麻大烦了。哎,这年头的事情,真******琢磨不透!一连几个晚上睡不着觉,上着班呢又心神不定,神思恍惚。几天下来人觉得特别困乏。下班后约了站里的小张喝酒。酒喝到苦闷处,牢骚话就一串串地出来了。
小张说,我说周站长,说不定你要大展鸿图呢!
周春秋说,你莫拿我开玩笑了,饭碗都摇里晃当的,还展什么鸿图!来来来,喝酒喝酒!端起酒一饮而尺。
小张说,去年你带我去吃杀猪饭的那家人听说跟你打亲家了,是不是?
周春秋说,莫扯这些了。
小张说,你可能不知道,秦书记是你亲家母的哥哥呢,也就是说他是你亲家的舅老公,他也得喊你亲家呢。
周春秋说,喝酒吧,牛头不对马嘴的事少扯些。
小张说,上星期我去勾山村委会下乡,村委会的人跟我说了,秦书记有个妹妹嫁在狗背村,他前几天还去看过她。
听小张这么一说,周春秋酒醒了一半,高声问,真的?
小张说,绝不会有假。
周春秋说,那就好办了,天不绝我!
周春秋决定像张正仁请他做亲家那样把张正仁请来。他骑摩托到村里找到张正仁,说有点麻烦事情要请他去乡里一趟。太阳当顶了,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张正仁说,不管咋个忙,吃过午饭再跟你去。午饭时,张正仁拿出一瓶酒,说亲家你多少喝一点。
周春秋一看,那酒是比较贵的,这个亲家怎么有钱买这种酒了?那种酒他给秦书记送过。酒一斟满,他把包装盒拿过来看,上边有三个针孔,怎么跟自己买的一模一样?他记得买酒的那天晚上,他担心酒会有假,商店人员做了标记,保证不假。这酒倒好,像长了脚一样,先走到秦书记家,又来到亲家家里了。
周春秋骑摩托带上张正仁往单位赶。张正仁想,会不会是亲家的朋友的娃儿又要拜干爹了,搞得像上次自己去喊亲家那样。既然过去亲家那样爽快,这次人家不管整什么,自己也要爽快些。
到了周春秋家,周春秋说,亲家,你在这儿喝茶看电视,我去一会便回来。
周春秋径直去了秦书记办公室。秦书记正在打着电话,点头示意他坐下。待电话挂上了,秦书记问,你有什么事?
周春秋说,今天下午,我想请秦书记吃顿饭。
秦书记说,可能忙不过来,吃饭的事就算了,有什么事直接说了吧。
周春秋说,也倒没什么事。秦书记说,那就改日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时间多的是,今天就算了。
周春秋说,我亲家张正仁来了。
秦书记说,他来干什么?
周春秋说,来玩玩。
秦书记有些怀疑地说,恐怕不是吧?这久地里正忙呢。也好也好,说定了,六点钟开饭。到富盛酒楼,等会我打电话联系好,到时你两亲家来就是了。
周春秋带上亲家张正仁去富盛酒楼,服务员把他们带进了包房。张正仁对周春秋说,就我两亲家,就不要来这么洋气的地方,钱贵着呢。
周春秋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俩亲家一年就吃这么顿把,贵一点不怕。过了一会儿,秦书记和牛主任来了。
张正仁喊过大哥,一下子反应过来,忙说,原来亲家和大哥在一个单位呢。
秦书记说,这几天家里好吗?
张正仁说,还好还好。
说着说着菜也上齐了。酒一斟满,秦书记端起酒说,今天这顿饭我请了,敬你们两亲家一杯。
周春秋喝了酒,忙说,书记,说好是我请,你就别客气了!
秦书记笑着说,在乡里我是你们的领导,在这里我是你们的兄长,我说话难道不能算数么?
这一句说得周春秋心服口服,连回一句话的余地也没有了。秦书记边喝酒边要他俩讲讲亲家是咋个打上的。张正仁和周春秋一一地说了。秦书记连连说,很有点传奇色彩,有意思有意思。
喝了几杯酒,秦书记又给周春秋敬了杯酒。酒杯一放下,又笑着问,小周呀,你说我们乡哪个站所好呀?
周春秋说,我一时也说不上来。
秦书记又笑笑,说,我看呐,农科站不错嘛!安心在那里干就行了。考核这个东西也要实事求是,面对群众的单位和矛盾多的单位,不一定能得高分。经管站是个空架子,没多大意思。周站长,安心工作就成,明白了吗?
周春秋站了起来,忙给秦书记斟了酒,敬书记一杯。秦书记一喝下酒,周春秋连说了两句:“明白了,明白了!书记万岁!书记万岁!”又向张正仁敬了杯酒,也是两声:“亲家万岁!亲家万岁!”
张正仁也“大哥万岁!大哥万岁!亲家万岁!亲家万岁”地敬了酒。待他俩坐下,秦书记嘿嘿一笑,说,我说你两亲家呀,你们说的话太雷人!我都要被你们雷倒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你们万岁就行了,我倒万岁不了!你俩亲家尽整些山寨版的名堂!万岁是封建皇帝的名堂,我们平头百姓谁想万岁谁倒霉!我说你们俩亲家呀,实在不会说,说句万事如意不就行了。动不动就万岁,这天底下有一寸地皮是你们的吗?简直就是胡闹!秦书记这时有些火气了。
周春秋端起酒杯,忙说,我检讨我检讨,说错话自罚一杯,马上整改马上整改!万事如意万事如意!张正仁看着周春秋的样子有点过意不去,忙说这个是我喊出来的,喊着喊着习惯了,一下子改不了口。
秦书记说,算了算了,不扯这些。接着吃了几嘴菜,又说,我看你俩亲家关系倒真铁的,这样吧,正仁,明天你就把元明送到县医院去。卫红说了,这娃儿病得有些可怜。我们咋整呢,不放弃不抛弃才成啊!他边说边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卡来,说上面有好几千块钱呢,把卡拿去刷了垫上。周站长你多费心些,他也是你干儿子嘛!周春秋忙说,请放心,我们一定把事办好。
张元明住进县医院后,医生说这病已经到了晚期,只能维持一小段时间。张元明终究没有能够搪住那一身病。人走了,干爹的名字、舅舅的钱终究抵拦不住死神的脚步。
俩亲家将张元明的尸体送去火化了,回来的路上周春秋有些内疚,早知道这娃儿是被病拖死的,他也许会去借些钱帮亲家一把,可惜认识这亲家的时间也太短,匆匆忙忙的也只是几个月的时间。他的亲家张正仁穷得无可奈何,全兴也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回到乡里那晚上,秦书记看他俩亲家伤心不过,请他俩亲家去吃饭。喝酒喝得很沉闷,张正仁和周春秋一言不发。秦书记自斟自饮,一边喝一边抱怨,万岁呀万岁!这年头哪个被喊了万岁,哪个就成了糊涂蛋。我看你两亲家都成了糊涂蛋了,你们倒万岁了,娃儿却十岁都没活。算了算了,不怪你们。走了的就走了,你们还年轻,要挺住!你们俩亲家的路还长着呢。过去的就过去吧,娃儿去了感情还在,来吧,为你们俩亲家万岁干杯!
张正仁端起酒杯,他看见舅老公秦卫民的样子就像电视里的万岁爷,出什么事都面不改色心不跳,差点喊出一声:“大哥万岁!”,幸好没有喊出口。他侧过身,和亲家碰了碰杯,小声地说:“亲家万岁!”周春秋听了,觉得这一声比任何时候更沉重,更有力,可这一句话背后再也没有什么实际性的内容了。
周春秋想,全兴一走,他们俩亲家之间细若发丝的连线就断了。不过,秦书记这一根大拇指般粗的钢绳又不知不觉地从亲家张正仁那边抛过来,他得死死抓住才是,只是以后在秦书记面前千万喊不得万岁了。亲家那头还得多去,喊亲家万岁还轻了些,今后要喊亲家万万岁才成,哪怕秦书记再骂他们几十次糊涂蛋也心甘情愿。
张正仁打这次亲家打出了名。后来,他女儿出去打工了,秦卫红想念得很,就让他买了手机。张正仁有了手机,也想在乡村找些活,因而也就经常打电话。村里人也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张老打”,没想一叫就被人们认可了。后来,村子里的男人出去的多了,杀年猪的没了,抬死人的没了,也得靠他去联系,这样,他的“队长”名头也就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