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好了么?”
天高云阔,宏伟雄浑的狂流门独立于千级白阶之上,这座古老的拱形门以地壳最深层的花岗岩为基底,门壁上雕刻着各式各样栩栩如生的浮雕,或纵马横刀或是举枪怒吼,残肢断臂被踩在脚下,每一张定格在石壁里的脸都是悲壮的,他们不屈向上,只为采摘那朵位于最高弧心的鸢尾花。
荧紫圣洁的鸢尾花,在罗布泊人心中是“自由”的象征,他们对鸢尾花的痴迷更像是某种“图腾崇拜”,从少女薄裙上的纹饰到空名阁前盛开的紫海,原住民认为罗布泊是悬浮在空中的奇城,而鸢尾花纯粹的紫更接近于天空的神秘。
狂流门横断在新城和空港之间,从空港回归的城民们必须要徒步穿越一条名为“圣毅之路”的白径,这是空名阁被明令要求的“死规矩”,据传在很久之前,那时的罗布泊还不是天空之城,没有流汐区也没有砂域,苔毅区还只是离离草原上的一颗明珠,那时的世界正处于“乱法之夜”时代,也就是一千多年以前,星历741到1025年的这段时间,各个城邦彼此征伐不休,是世界版图急剧成形的时期。
当时的罗布泊人就在这条“圣毅之路”上浴血搏杀,尸体堆满了草原染红了大地,他们赶跑了侵略者,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人以此为纪修建了狂流门,门身上一个个不屈的浮雕是先民们抗争的写照,圣毅之路上安息着无数英灵,保持安静,然后沉默地走完全程,这是对罗布泊历史的尊重。
人们赞叹狂流门是神遗落人间的殿门,可只有当你真正身临古门之下,近距离感受这段沧桑的历史,触摸斑驳厚实的门墙,仿佛那段遥远的厮杀跨亘古而来,一声声浴血的咆哮如在耳畔,时光荏苒,你也会心有戚焉的一声轻叹。
“不喜欢鸢尾花,还是雏菊好看些。”
古门下是一高一矮两条渺小的身影,黑发的男生怀抱着一匹漆黑的布条,柔软如纱一般的眉毛,下颌弯曲成上天最完美的弧度,他的脸上像结了一层冰,与身边的中年人一样,像一汪深邃凝结的冰潭。
“罗布泊,热情如火的天空之城,世界二十三大‘HonorOfFable’之一。”男人说。
“他们反抗的是敌人么。”男孩仰望着古门,平淡得近乎冷漠的眸光中闪过一丝锐利,有如深潭中暗藏的刀光,光影在黑瞳中一闪而逝,男孩依旧抱着长布条。
“星历760年,楼兰王正式向罗布泊宣战,数万楼兰子弟手持弯刀杀向草原,当时罗布泊还是几个游牧部族组成的脆弱联盟,相比装备了精铁,已经进入城邦时代的楼兰,罗布泊毫无还手之力,楼兰王在决战当晚早早摆好了宴席,香气诱人的烤羊味弥漫在军营里,在他们看来,拿下罗布泊就如同冲进一片祥和的帐篷里大肆搜刮,没人觉得罗布泊会赢,楼兰王头疼的只有身后那些贵族,复杂的利益分配让他烦恼不已。”
“真好,他们打败的是敌人。”男孩叹道,温凉的风打散了他的黑发,死死抱着黑布长条,他就像一个走失风中的孩子,只有抱紧它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倔强的模样虽然有些冷酷,却坚定得让人心疼。
“你不好奇他们怎么做到的么?”
迎着逐渐暗淡下来的晚空,男孩抱着黑布穿过狂流门,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陌生,永远称不上家的城市。
“不。”男孩摇了摇头,越过这道门,眼下是片华灯初上的城市,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城里已经开始闪烁着零星的光,这里的人似乎很怕黑,在他的故乡,在这个时候,在街上贪玩的孩子还不肯归家呢。
身后传来若有若无的叹息,但很快便消散在了晚风中,男人跟了上来,走路的步子虽然一瘸一拐,可从他坚挺如山一样的肩膀里,还是很容易找到从前龙行虎步的影子。
“因为面对的是敌人,所以他们做到了。”华贵精致的紫袍飘飞在脚后,男孩想了想,最终这样解释道。
男人沉默了良久,胡子拉碴的嘴边忽然一阵不自然的抽动,一道触目惊心的老疤从右眼处一直蔓延下来,他突然俯下身子,单膝跪地以右拳握胸,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这是在漫长如黑夜般的军旅生涯中养成的习惯,而他,恐怕也是世上最后一个能做这套动作的人。
只向眼前这位黑发少年。
“连你也要离开我么。”男孩连头都没回,深邃的眸子似乎融入到逐渐暗下来的天色里。
“我的任务完成了。”
“只是任务么?”男孩忽然紧了紧双臂“我觉得好冷。”
“这里毕竟是天空之城,晚上的风会很大,少…您要多注意身体,临走前收拾了些杂物,就塞在您的袋包里,戒指胸针都是些珍奇之物,您也别一下全当出去,寻常的地痞无赖奈何不了您,就怕引来有心人的注意,那枚冰糯飘绿彩的镯子您可以先当出去,那是我——”
“——我还以为你都不会说话呢。”男孩无声笑了笑“你们都沉默得像块木头,以前练完剑总缠着你,榕树上有个彩鸟窝我一直想掏,小时候又不敢爬那么高,无论我怎么求你,你总是什么都不说,那时我就觉得你们全是铁人,除了父…谁也不能叫你们活过来。”
“你今天说了七年来最多的话,是因为要分离了么?”
男人束身的裤管逐渐变得深邃起来,也不知道是天色将暗的原因,还是风中的错觉,男人始终捂着膝盖,右拳握胸的样子像是狂流门上的浮雕,一动不动犹如定格。
“从今以后您的名字叫——”
——“就叫汀。”男孩在风中独望着灯火阑珊的城市,就像隔着海洋远眺着故乡“从出生开始就是这个名字,叫了十九年也不打算换了。”
“您会有危险的。”
“城里不是有他的人么,一个名字不能代表什么,躲了这么多年还是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
男人长吸了口气,磐石般的身体有些动摇。
“在我们这,您永远是…”
“都过去了…”男孩摇了摇头,廋弱的身子似乎在颤抖。“我好冷。”
“一切都会过去,您还是您。”身后突然被一股暖意包裹,痒人的棉毛刮在脸上,男孩回过头看到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男人坚毅的脸如同线条生硬的雕塑,他为汀披上了自己的毛氅“所以您才会选择旅团,您是王土最锐利的剑,总有一天会杀回去的。”
汀只看到了那张胡子拉杂的脸,可他却不清楚脱掉大氅后的胸膛里满是鲜血,男人走来的路上渗了一地血印,裤管被血流浸湿,膝盖上的伤口再次撕裂,他唇角抽动露开一排洁净的牙,这别样的狰狞却险些让汀热泪盈眶,他居然在笑…冰山居然消融了,跟这些木头生活多年,连汀自己也被染上了一丝冷冽,他这种人居然也会笑,虽然感情表露得十分别扭,可却是汀有生以来见过最好看的笑容。
“这是我们最后能帮上您的,城里那个人是最后一条线,您也知道时不往日,他能帮忙已是仁至义尽,在这罗布泊里您又得孤身一人了。”男人扶着汀的肩旁向后退去,他当然知道膝盖上的血痂十分脆弱,可如果今天不行这个礼,那么曾经的荣耀就真的消失了,那是只属于他们这些人的荣耀。
“好好加油,新人团,对您来说不在话下。”
“你…为什么要走。”汀抓住肩旁上这只手,男人似乎在固执地不让他转身,死死将他按在原地,是怕自己挽留吗,可起码也让他好好送个别,事到如今他连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的身份不能被发现。”男人又恢复了万古如一的冷漠,坚毅得像没灵魂的铁人“罗布泊不适合我这种人,生来就该驰骋着骏马狂奔在大地上。”
“天空之城不适合我。”
“你要去哪?”
肩上的手放开了,汀回过身,只看到了一条萧索在黑夜中的背影,步履蹒跚却依旧让人心安,黑夜遮蔽了地上的血迹,也掩盖了晚风中的一切,一如男人曾经捍卫的名号,他们是黑暗中的影。
“去落叶归根。”
“等等!你叫什么名字!”汀向前追了几步,晚风把他的刘海吹向夜空。
男人背着风挥了挥手,狂流门压在他壮实的身体上空,好像门壁里的浮雕突然活了过来,在这个夜里,它们眸中闪烁着火焰,马蹄声嘶,刀光闪烁,它们当年也是这样义无反顾地迈过狂流门,身后是必须要守护的一切,现在他和它们都做到了。
男人的身影在黑暗中渐行渐远,最后变成一颗渺小的点消失在远方,原地只留下了抱着黑布条、孤身一人的汀,他还是会觉得冷,尽管身上已经加了温暖的大氅。
“一个名字不能代表什么。”
汀笑了笑,想起了男人曾在自己耳边说的话。
“是啊,我还是我…永别了,黑影骑士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