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儿？这不是国际学院的那座红楼吗？”
大红色的屋顶、暗红色的砖墙、漆成绛红色的窗棱还配着朱红色的窗纱，着实红得晃眼，好在南墙上长满了爬山虎，整面的翠绿清新可人，这才把突兀变得和谐。据说，这座小楼是东大的历史性建筑，是56年建校时，建工系第一届师资班的学生和辅导员一砖一瓦盖起来的。
风风雨雨四十几年，小楼被粉刷了无数次，红色从鲜亮变得寡淡，从寡淡变得苍凉，然后又变回鲜亮，里面住过的院系也换了好几茬，现在归属国际学院。
“我怎么还在这儿呢？”男生疑惑地问，“刚才不是都散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他茫然地环顾左右，只有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红楼前。
这里似乎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一片狼藉。土疙瘩儿、碎砖块儿、玻璃渣子散了满地，墙根下墨绿色的藓泥上是斑斑点点的血迹。窗户斜掉着膀子，砸碎的玻璃露着狰狞，被撕扯下来的窗纱在微风里摇曳。
透过这些，办公室里依稀可见那些散落一地的文件、东倒西歪的桌椅、倒扣着的脸盆，所有的一切都没在它们本该在的位置上。
“这是谁干的？”他问。
“你呀！”有个声音说。
“不是我！”他说。
“就是你！”
“就是你！”
许多声音都在说。
“我没有，我没有！”他害怕了，向后退去，可是已经没有退路。
在他身后突然间站满了人，那些人都在用手指着他……
“啊！”他大叫一声翻身坐起，搓了几把脸，脑门上全是冷汗，还好只是一个梦。
他从上铺爬下来，又从舍友的桌斗里摸出半包香烟，不太老练地叼上了一支。窗外是黑洞洞的夜空，如墨染般的深邃。月亮和星星早没了踪影，升腾起的燥热像一张网罩住了整个世界。周遭出奇的安静，大家都睡得死沉，连个呼噜声也没有。
突然间，梦里的恐惧穿越到了现实，好像这里只有他一个人是真实存在的。他猛吸几口，呛人的烟味让他险些窒息，一阵剧烈的咳嗽竟然把自己吓了一跳。
下午，他是被社团的同学拽去的，说是国际学院的联欢会有好多外国留学生的节目，时尚、养眼。
一开始确实挺好看，西班牙弗拉门戈舞开场，由缓渐急的节奏，热情奔放的舞步，舞者捻动着响指，挥舞着手臂，飞扬起的裙摆像点燃的一团火。紧接着是小合唱俄罗斯民歌《红莓花儿开》，十几个女孩儿小西装格子裙，一下子把人拉回到那个年代，那时的单纯、沉静与美好……
“怎么样，好看吧，让你来还不愿意……”同伴笑着说。
他点点头，上学快两年了，还是头一次参加这样的联欢会，散发着异域风情，带着国际范的随性和自由，和学院的元旦晚会真不一样。
联欢会接近尾声是几个留学生的即兴表演。这时，上来几个日本学生表演哑剧。刚开始大家被逗得乐不可支，看着看着，忽然觉察出哪里不对。
观众席上开始骚动，有人站起来，大声提出抗议。他也被同伴拉着冲上了舞台，然后又跟着那群学生冲到了国际学院的红楼……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瞒是瞒不住的。去找辅导员吧！他拿定了主意，把烟头掐灭，看了看表，凌晨五点，距离开楼门还有一个小时。
一入夏，东城的夜晚就彻底和凉爽说再见了。白天积蓄下来的热量就像处在保温瓶里的余温久久不肯散去。校团委办公室的门窗都大开着，却不见一丝风，我们只好摇着手里的杂志，一边降温，一边驱赶蚊虫，更要挥去那一股股难闻的气味。
晚上十点，楼下的学生餐厅早就关门了，可味道还在。混杂了蒸笼里的水汽、泔水池里的酸腐和呛人的油腻，无形中又增加了这几个夜晚的厚重。
我们连续三个晚上都在这里值夜班，静等着扔下来的另一只鞋。已经扔下来的这一只动静很大，他们把国际学院的红楼砸的面目全非，据说有人看到白发苍苍的教授趴在台阶上哭，那种心疼的感觉就像自己的孩子被摧残了一般。他们还要冲出校园上街游行，幸好被辅导员们拦住了。
不过，在紧张细致的工作下，另一只鞋还会不会扔，谁也不能确定。
林昊追在女朋友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赔不是。
因为值夜班，三个晚上的约会计划搁浅。女孩儿很生气，在大家面前也没给林昊留情面，冷着一张脸，把小挎包拽过来，从椅子上腾地一下站起来，踩着高跟鞋笔直地朝门外走去，细长的马尾辨儿在脑后倔强地摇来晃去。
我和肖兰暗笑，林昊看到了，无奈地吐了吐舌头。
“……你们这帮都是城里人，有时间到我们那儿去看看，特别是夏天的晚上，真美！”一拨儿人围着大副胡扯闲聊，“农村和城里不一样，天一黑，没灯没亮的，照明全靠星星和月亮……”他说。
“是，那种感觉，淳朴、自然！”有人附和。
“对，也不闹腾，我们就躺在场院里，听鸟叫、听虫鸣……”大副颇为陶醉。
“关键不在这儿，关键是身边还躺着木槿！”机长逗趣道。
哈哈哈！一阵哄笑。
另一拨儿人围着向晨正吞云吐雾地细说那天的凶险。
“我还是头一次见这阵势！”向晨抽了抽鼻子说，“上学那会儿我们也参加过游行，可都是有组织的，没见过这么多人呼啦啦的一大片……”
“兄弟，还是你行，”有人称赞他，“得亏是学法律的，教育学生有理有据！”
学生大多是理想主义者，是思想活跃、行动迅速的群体，也是激情澎湃、斗志昂扬的热血青年。五四运动，如果没有学生作为先锋，也不会形成那么深刻的思想基础和智力来源，以至于彻底改写中国的近代史。
因为所处的社会环境不同，现如今的大学生虽然没有那个历史时期青年人的成熟与激进，但爱国的情怀却一脉相承。
那天，辅导员们接到命令后在北门里一字排开组成人墙，这才挡住了要冲出去的学生。
“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几个挑头的学生站在队伍的最前面。
“法律规定人人都有表达意愿的自由！”
“对，我们要抗议！”
此时此刻，领导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为学生有这样的情怀而感动。他们有思想，不麻木，国家才有希望；另一方面，作为学生工作干部，安全稳定是头等大事。如果这样的情况，不加以制止和引导，后果不堪设想。
“大家先静一静！”没想到，向晨会站出来。
“马义，能不能先听我说，”原来他认识那个领头的学生，“没错，我国宪法规定了公民享有的政治权利和自由，大家确实可以通过集会、游行、示威等方式表达自己的政治意愿。但是，你们知不知道这些权利和自由都要在法律规定的范围内行使！”
学生安静下来，看样子，他们确实不清楚这些法律条文。
“《中华人民共和国集会游行示威法》第二章第八条说的很明确，需要申请的集会、游行、示威，其负责人必须在举行日期的五日前向主管机关递交书面申请。你们有申请吗？知不知道，这样上街是违法的！”向晨说。
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声音怯怯地问道，“那我们爱国不应该吗？”
“爱国当然好了！”领导说话了，“可是同学们，爱国也应该理性啊，不理性就要被社会上的不法分子所利用！我们现在虽然是和平时期，可西方敌对势力丝毫没有放松……”
一腔热血终于从大脑流回到心脏，冷静之后，学生陆续散去。
“密切关注学生中的思想动态，外紧内松，有情况及时汇报！”疏散了学生，我们被领导留下来，现场开会。“对了，从今晚开始值班签到，地点，地点就设在团委办公室吧！”他说。
其他年级的辅导员签完名字就撤了，只剩下一二年级的辅导员在这里蹲点。
“……X的，我命也背，”向晨吐了一口烟说，“那天正赶上我们学生没课，参与的人还不少，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来找我坦白……”
“没关系，你那天在现场表现得不错，领导对你可是刮目相看啊！”一个人说。
大家正聊着，忽然听到门口有人喊，“开会了，开会了！”
我们到了会议室才发现领导们早已坐好，小书记们也都在。
“……现在，学生中的思想状况基本稳定了，这几天大家也辛苦，明天的值班暂时停止，”处长说，“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记住，外紧内松！有情况随时报告，看各个院系还有没有其他事情？”
小书记们纷纷摇头。
“没有，都没有，那好，我们……”处长刚要说散会，就被一个人打断了。
“对了，王处，我有个情况汇报一下！”是化工系的小书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