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特别黑,因为还没到开灯的时间。夕阳的余晖从山墙边镂空的孔洞里钻进来,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点点斑痕。红木门、白粉墙、绿墙裙,上个世纪学生宿舍最流行的装扮一直保留至今,由于被反复刷新,永远保持着和宿舍楼龄的违和感,就像已近暮年的老妇,即使崭新的翠袖红裙也难以遮盖白发苍颜的衰老。
宿舍管理科说,新生宿舍的分配要根据各院系新生的数量统一安排,言外之意,像数学系这样的,只能排在后面,等着补空。结果,今年的新生公寓楼安排得满满当当,补空的机会都没有,我们这五个班的男生只好住进本来要拆掉的旧宿舍里。
战争已经停止,火药味还未散尽,和空气里挥之不去的甲醛混杂在一起,刺激着人们的神经。也许可以做些研究,油漆里的这些有毒物质除了给人的感官和呼吸道造成危害之外,是不是也会通过人的神经影响到人的心理,让人变得紧张、狂躁、甚至歇斯底里……可能,那才是战争的根源。
何翔心里暗笑,自己想的有点儿多。正所谓得意忘形,不曾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赶紧低下头去看,这才发现脚跟前横着一根木棍。何翔踢了一脚,嘴里嘟囔了一句,用以掩饰这一刻的尴尬。
楼道的两侧分别站着战争的双方。乍一看,一对多,明显有失公平,认真端详后,才能发现其中的蹊跷,鼻青脸肿的都在多人这一方,那一个人分明是胜者。
这家伙的大体格一看就是练过的,身材矮小却敦实,双腿强劲有力,太阳穴鼓鼓的,腮帮子努努的,拳头紧握背在身后,可想而知,刚才的热战,它出了不少力。这副锐不可当的架势暗含了一种意思,任是谁来我也不怕!若不是光线不好,还能看到那双怒视的眼睛里迸射出来的火焰。整个一个混不吝!
何翔知道他们不怕自己,不像那些学长背地里叫澎湃小胖子,实际上心存畏惧,见着澎湃就喜欢溜墙根。早有信息灵通的人士帮他做了广泛宣传,这个大四学长就是临时工,能不能转正还不一定!
再说,何翔也不凶,一是不会,二是不能。
何翔的性格属于D型,这种类型的人外向,自控能力强,社会适应度高,人际关系良好,具有一定的组织协调能力。这种性格再加上数学专业造就的数学思维,他善于审时度势,显露出高于同龄人的成熟。大学四年一直担任班长,即使做了学生会主席,大家还是习惯推选他。
以他的成绩和能力,找份好工作并不难,但是,高校教师、免试读研这些关键词一出现,何翔不需演绎推理,就得出了答案,更何况女朋友也在考研,留校终是首选。
和新生见面的那一天,他特意修饰了一下,白衬衫、黑西裤,成熟稳重而且正式,他要给学生留个好印象,甚至有点儿巴结的滋味。可是,在他们的眼睛里,何翔看到了自己不想看到的东西—“生”,生硬、生疏、生涩。
还是一群生瓜!何翔心里想,包括他自己,也是生瓜一个!
一个生瓜和一群生瓜只好在互相打量中默默交流。
眼睛,是感知光线的器官,也是社会交流的器官,更是传达内心的器官。在眼睛里,我们可以看到他和他人发生联系的意愿,接纳、认可,还是反感,排斥……
有的眼睛又大又亮,称得上明眸善睐,搁在古代就是一顾倾城,再顾倾国的美女。忽闪忽闪的长睫毛,眼波灵动,顾盼流离,道是有情却无情;有的眼睛年轻、纯净,“一双瞳仁秋水”,目光中的不谙世事在陌生的环境里就变成了焦灼不安,但凡有所需求叫人无法抗拒;有的眼睛藏在眼镜背后,凹透镜片在发散光线的同时屏蔽了眼神里的犀利,让这双眼睛变得温和不强烈,整个人都变得和善了;有的眼睛特别小,只是眉毛下的两条细缝,开合之间满是喜气,偏又喜欢笑,自带的亲近。
这双眼睛,何翔注意过但没在意。这双眼睛不大也不明亮,罩着一层暗灰色的薄雾,偶尔,雾霭散尽,尖棱的目光像把钢锥,凶狠异常;有时,这双眼睛也会盛满笑意,目光兴奋的像跳动的火焰,但也不宜靠近,容易灼伤;多数时间,它是淡漠的,半开半闭含着几分倦怠,冷冷的远远的,却又不肯放过一丝细节……
“咋回事?”他左右看看,高声问道。
没有人应声,大家齐刷刷的都把目光投向那个人。
“你说!”何翔索性直奔对方。
他还是不说话,目不斜视三缄其口,摆出一副哑巴吃秤砣的架势。
气氛更为尴尬,何翔轻咳了几声,转过头去问道,“刘飞呢?”
“这儿!”黑暗中,一个人低声回道,“导员,我在这儿!”
何翔这才发现角落里蹲着一个人,手捂在额头上,深埋在两膝间。这是个重伤员!何翔赶紧走过去,扒开他的双手,“蹲这儿干啥,赶紧上医院啊!”转回身,又叫那几个,“你们也别站着了,扶他去医院!”
有个男生从宿舍里跑出来,“导员,我去吧!”说完,迅速把刘飞背上,其他人扶的扶,托的托,踢踢踏踏走下楼去。
楼道里的灯突然亮起来,淡黄色的光芒慢慢散开,渗入黑暗里,被逐渐稀释掉。他似乎被罩上了一层薄膜,一下子进入真空状态,胸口压着巨石,只能喘着粗气以保持呼吸的畅快。突然,他发出一声低的不能再低的咆哮,又好像被抽去了精气,瘫软的靠在墙上。一滴泪,悄无声息的落在了脚边。
周五晚上,我和肖兰又无所事事的跑去果儿老师那儿蹭饭。今天,她一反常态,做的炒菜米饭。因为没有葱姜蒜调味,几个菜略显清淡,这并不影响我俩旺盛的食欲,吃下去的是菜,感受的却是在一起的乐趣。
“你不是应该佳人有约吗?”果儿老师问肖兰,笑的暧昧。
“这不就在约吗!”肖兰喝了一口果汁,反问道,“姐姐,你要不要这么节省啊!这橙汁啥味儿也没有!”
“怎么了?大师兄不在?”果儿答非所问,停住的笑容颇有听不到答案决不罢休的感觉。
“大师兄取经去了!”肖兰试图含混过关。
果儿不在追问,“一会儿给你俩拷个新剧,《卫斯理》,南工新下的!”
“好啊!好啊!最近正没得轰呢!”被放过的肖兰赶紧答谢!
吃罢饭,又拷了新剧,我俩着急回去。走到地超,肖兰去买薯片和瓜子,这两样是我俩轰剧时的绝配,啖在嘴里,看剧才有感觉。
我就在公寓之间的天井里等她。
周末是校园里最热闹的时刻,几乎所有的宿舍都亮着灯,白晃晃的一片,几乎所有的房间都开着音乐,炫酷的音响把黑夜搅得天翻地覆。路上的行人在灯影与人影中穿行,开心的说笑。
声音与光亮不及的阴暗处被学生情侣占领,甜蜜的爱情总归是排他的。
那边的树下站着一男一女,一开始还在窃窃私语,突然声音变高。
“……我说了,我不想这么快就决定未来,我们还年轻,我们还有大把的青春时光,我们应该好好品尝,慢慢品尝!”男生说。
“你这是借口!你不是说,我在那儿,你在哪儿!那我现在哪儿也不想去,我就想留在这儿!”女生说。
“出去有什么不好,深圳那个地方最适合年轻人,我们可以一块儿去看看,趁着年轻!”男生说。
“不好!我从小到大都在这儿,这儿是最好的!何况,我爸妈也不愿意我出去!”女生说。
“他们是老脑筋,要份安定!东城就像个老人,干啥都是慢吞吞的,机会也少!”男生说。
“我们奋斗还不是为了安定,再说,我爸已经帮咱们找好了单位,一毕业就上班,有什么不好!”女生说。
“跟你说不通,总之一句话,我不想让别人决定我的未来!”男生说。
“说来说去,你就是不爱我!分手吧!”女生开始啜泣。
“分手就分手!”男生的口气并没有因为女生的哭泣变得缓和。
“好!分手!”女生突然提高了声音,转过身跑远了,似乎将哭声留在了原地,甩给了男生。男生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向树干,愣了很久后,才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样的桥段经常在大四学生中发生,我见怪不怪的望向远处。
一个男生从我身旁经过,顶着一头拖把式的黄毛。
“……我说了,我有急用!”他举着电话,一脸的厌烦。
“你别管,说了你也不懂!”说着,他停住了,用肩膀和下巴夹住手机,掏出一根烟迅速点燃。
“省!省!你们就知道让我节省……这里和家里不一样,没钱怎么行!我要吃饭,同学过生日,我要送礼物,给你们打电话,话费不是钱啊?!”他猛吸一口烟,再缓缓的吐出来,让烟圈在眼前飘过。
“上个月,我还欠宿舍老大五百块呢,说好了这个月还……就你给的那点儿够干啥的!”他猛吸几口,把半支烟甩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几脚。
“行了,行了,别啰嗦了,明天给我打到卡上!好了,不说啦!”他把手机塞进口袋里,扬长而去!
“看什么呢!走吧!”肖兰拍了拍我的肩膀。
“对了,你就给他一次机会呗,闲着也是闲着!”肖兰忽然笑道。
“没兴趣,是不是大师兄让你做说客!”我白了她一眼。
“你别急啊,听我给你算算!”肖兰开始絮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