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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上校之死(1)

那年夏天我结婚了。婚后不久的一个夜晚,我坐在壁炉旁吸完一斗烟,手里拿着本小说在打盹,一整天的工作使我筋疲力尽。我妻子上楼休息了,前厅大门刚刚上了锁,仆人们应该也睡了。我站起来磕了磕烟灰准备去睡觉,突然听到一阵门铃声。

我看了一眼表,差一刻十二点。这么晚了,不会有人来拜访,一定是病人,而且是一个急需护理的病人。我很不情愿地走向前厅,打开大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门外石阶上站的竟是福尔摩斯。

我的朋友说:“华生,希望此时打扰你还不是太晚。”

“亲爱的伙计,快点进来吧。”

“你好像很吃惊,不过也难怪。现在放心了吧,不是别人,是我。喂,你还是喜欢吸结婚前吸的阿卡迪亚混合烟,没说错吧?你衣服上蓬松的烟灰告诉了我。一看便知你还是穿惯了军装,如果再改不掉袖中藏手帕的习惯,你就永远也不像真正的老百姓。今天晚上我能留下来过夜吗?”

“当然可以。”

“你说过,你有一间单人男客房,我想现在你这里没客人,衣帽架证明了这一点。”

“很高兴你能住在这里。”

“谢谢。那么,我要占用衣帽架上的空钩了。哦,有点遗憾,我发现你家有不列颠工人来过。有什么麻烦吗?希望他不是来修水沟的。”

“不是,是修煤气。”

“我看到铺地的漆布上留下了他的长统靴钉印,灯光正好照在上面。不用了,非常感谢,我在滑铁卢吃过晚饭了。不过,很高兴跟你一起抽斗烟。”

我把烟斗拿给他,他坐在我对面,一言不发地吸起来。我很了解他,要不是有很重要的事,他是不会这么晚来找我的。于是,我耐心地等着他开口。

他看了我一眼,终于说:“你现在好像很忙。”

我回答道:“不错,忙了一整天。但对你而言,说这话很多余。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怎么判断的。”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

“亲爱的华生,我最了解你的习惯。”福尔摩斯说道,“你出门就诊时,去近处就步行,去远处才乘马车。我发现你的靴子虽然穿过,可一点也没弄脏,可见你现在很忙,经常要乘马车出去就诊。”

我大声说:“高明呀。”

“其实这很容易。当一个善于推理的人提前说出推论时,通常都会使周围人感到奇怪,那是由于他们忽视了推理的细节。你写书时虽大肆渲染,却也有意保留了一些包袱,不抖给读者,因此才收到更好的效果。现在,我反倒跟那些读者的情况相似,因为正有几件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案子。我虽然有了些线索,但却缺少使我的推理自圆其说的证据。不过,相信早晚会找到的。华生,我一定能找到!”他两眼炯炯有神,瘦削的脸上微微泛着红光。现在,他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有所矜持,而是显得非常激动兴奋,不过,仅仅是一瞬间,他又恢复了常态。当我再看他时,他的脸又变得一如印第安人似的冷峻,让人觉得那只是一架冷冷运转的机器,而非血肉之躯。

福尔摩斯说:“这个案子有几点非常值得注意,甚至可以说相当匪夷所思。我已经调查了整个案子,感觉好像就要摸到终点了。但如果你能在这最后环节上帮我一把,那可真是太有用了。”

“我当然愿意帮你。”

“明天,你能否跟我去趟奥尔德肖特?不过有点远。”

“我想我可以请杰克逊帮我出诊。”

“那太棒了!我想乘十一点十分的火车,从滑铁卢出发。”

“那我还是有充足的时间做准备的。”

“如果你不很困,我现在就把案子的情况讲给你听听。”

“你来之前确实很困,不过现在很清醒。”

“我尽量讲详细些,不放过任何细节。也许你已知道这件事了,就是巴克利上校被杀的案子。他是驻奥尔德肖特的芒斯特皇家步兵团的一员。”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案子。”

“如此看来,这案子仅在当地引起了些注意。事情发生在两天前,情况大致如此:

“你知道,芒斯特步兵团是不列颠军队中最有名气的爱尔兰兵团,它过去在印度和克里米亚战役中战功赫赫,从此一直功绩卓著。直到星期一晚上,詹姆斯·巴克利上校还在指挥着这支军队。他作战勇敢,是个很有战斗经验的老战士,后来因在印度平叛中的英勇表现而从一名普通士兵开始一步步被提拔,最终成了这个团的指挥官。

“巴克利上校还是军士时就已经结了婚,他妻子叫南希·德沃伊,是该团一位前上士的女儿。因此,你能想到,当时这对如此年轻的夫妇在新环境中肯定会受到些排挤。但是他们很快就适应了下来,并且慢慢融入其中。据说,德沃伊很受该团女眷的喜爱,而巴克利也受到了团里军官们的尊敬。补充一点,德沃伊长得很漂亮,现在尽管结婚已有三十年,却依然美丽动人。

“因此,巴克利上校的家庭生活一向美满幸福,我从墨菲少校那里得知,从未有人听说巴克利夫妇有过不和。总的说来,他认为巴克利上校爱他的妻子胜过他妻子爱巴克利。据说巴克利上校一天不与妻子在一起,就焦急难耐。而巴克利夫人呢,虽然深深地爱着她的丈夫,并忠实于他,但却不是很有女性的温柔。不过,在该团他们是公认的模范夫妇。从夫妻关系来看,实在想不出是什么导致了后来的悲剧。

“巴克利上校的性格有些古怪。一般情况下,他给人的感觉是强壮而活泼,但有时又很粗暴,报复心极强,但这种脾气在他妻子面前从未发作过。我向另外五名军官了解过,墨菲少校和其余三个人都曾发现了一个现象,就是他经常会流露出特别忧郁的神情。墨菲少校说,巴克利上校在餐桌上与大伙一起打趣开玩笑时,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常常从他的脸上抹去他的笑容。事发前几天,他意志消沉,心情忧郁。战友们见到他这样,甚至都联系到了某种迷信色彩,认为他性格中的古怪与此有关。他很迷信,不敢一个人独处,尤其是在夜晚。这种幼稚的举动常常引起人们的猜测与谈论。

“芒斯特步兵团原来是老一一七团,第一营几年来一直驻扎在奥尔德肖特。结过婚的军官都住在军营外。这么多年来,上校一直住在名为‘兰静’的小别墅里,离北营有半英里远。别墅周围都是庭院,西边距离公路仅有三十码。他们只雇了一个车夫和两个女佣,因为巴克利夫妻没有孩子,通常也没有客人去住。所以,小别墅中通常只有上校夫妇与三个仆人。

“现在,我告诉你上星期一晚九到十点间,‘兰静’别墅中发生了什么。

“巴克利夫人是罗马天主教信徒,因此十分关心圣乔治慈善会。该慈善会由瓦特街的小教堂举办,专门向穷人施舍旧衣服。那天晚上约八点钟,她要参加慈善会召开的会议。在她离开家时,车夫听到她和丈夫说了几句家常,意思是很快就回来。后来,她又去邀请莫里森小姐一块儿出席会议,莫里森小姐住在附近别墅里。会议持续了四十分钟,大约九点十五分巴克利夫人起身回家,在莫里森小姐家大门口,俩人分手道别。

“‘兰静’别墅有一间阳光晨室,正面对一条公路,还有一扇玻璃门直通草坪。这块草坪宽三十码,有一堵墙与公路隔开。该墙很矮,上面装了铁栏杆。巴克利夫人到家后先来到这间屋子,那时窗帘还没拉上,因为这间屋子晚上一般不用。她亲自点了灯,又按了按铃,让女佣简·斯图尔德送杯茶过来。这与她平时的习惯不太一样。上校正在餐厅里,听到妻子回来了,就也去了那间屋子。车夫看见上校经过走廊,走了进去。从此上校再也没能出来。

“巴克利夫人要的茶大约十分钟后才准备好。当女仆来到门口准备送水进去时,她听见巴克利夫妇正吵得很凶,感到很奇怪。她敲了门,但没人回应,于是便扭动把手想打开门,可是门却从里面锁上了。很自然,她急忙回去告诉了女厨师,于是两个女仆与马车夫一起来到阳光晨室门口,屋里的人仍然吵得不可开交。他们都说,当时只听到巴克利夫妇的声音。巴克利声音很低,又是断断续续地说,所以他们三人都并未听清他在说什么。但是他夫人的声音却很高,她伤心地喊叫时,他们都听得很清楚。她反复地说:‘你这个懦夫!现在怎么办?你倒是说话呀!你是懦夫!懦夫!把青春还给我!我再也不能忍受和你一起生活了。你是个懦夫!’接着,他们就听到巴克利上校发出了可怕的喊叫声,同时又是人倒地的声音和女人的尖叫声。尖叫声一阵阵传出来,他们感觉发生了悲剧,便想闯进去。可是门很牢固,马车夫无法闯进去,而两个女仆早已吓傻了。不过,车夫突然想到了好办法。他急忙离开门,绕到草坪上。该草坪正对一个法式落地长窗,上面有扇窗户没有关。我听说,这扇窗户夏季从来不关。车夫轻而易举地爬了进去。这时,巴克利夫人昏过去了,倒在沙发上,而那个可怜的老军人则倒在血泊中,双脚搭在沙发的扶手上,头在地上,靠近火炉挡板。

“车夫看到男主人已无望救活,自然想赶紧打开门。但是,出人意料的问题发生了,钥匙竟不在门里侧,他在屋里到处找也没找到,于是只好又从窗户出去,找来了一名警察和一位医生。由于这位夫人还未苏醒,于是被抬回了自己的房间,不过她被认为是疑犯。上校尸体被安放到了沙发上,然后,警察对现场做了仔细检查。

“在巴克利上校的脑后有一处二英寸左右长的伤口,系由突然遭到钝器袭击所致。至于凶器是什么,这很容易推测。尸体旁放着一根骨质的雕花木棒。上校生前喜欢收藏武器,大多是从他曾参战的国家带回来的。警察认为木棒也是他的收藏品,但仆人们却说没见过这木棒。不过,如果将它与室内其他的珍贵武器混在一起,还真是很容易被忽略。警察们在屋里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但有件事却让人迷惑:那把钥匙既不在巴克利夫人身上,也不在死者身上,更不在屋里。后来,是从奥尔德肖特找来的一个铁匠把门打开了。

“这些就是案子的详细情况。墨菲少校请我在星期二早上去奥尔德肖特帮他们破案,我认为你也会对这个案子感兴趣。不过,我感觉此案子要比我开始预计的要复杂得多。

“在我全面检查房子前,也询问过仆人们,他们所讲的就是我刚刚对你说的那些情况。女仆简·斯图尔德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她一听到巴克利夫妇在屋里争吵,就去找另两个仆人了。但当她一个人在门外时,她说巴克利夫妇说话的声音非常低,她几乎听不到什么,只是根据他们的语调而不是他们谈话的内容判断他们在争吵。后来在我极力追问下,她又想起巴克利夫人曾几次提到大卫这个名字。但上校的名字是詹姆斯,不是大卫。看来这个大卫有可能就是他们吵架的原因。

“在这个案子中,有一件事给警察和仆人们都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就是上校的面部扭曲变形了。据说,当时上校的表情极为恐惧,可能是受了很大惊吓。这种变形可怕的面孔,使看到过的人都几乎吓得晕过去。想必他之前已经料想到了什么不利的结局,因此才经常过度恐慌。很可能上校已知道他妻子要杀害他,这正是警察们想说的。他头后部有伤口这一事实也与这种假设不矛盾,因为那时他或许正想转身躲避别人的袭击。巴克利夫人患了急性脑炎,到现在还神志不清,没办法从她那里得到情况。

“据警察了解,那天晚上与巴克利夫人一起回来的莫里森小姐,也不知道巴克利夫人回家后发脾气的原因。

“华生,我在搜集到这些事实以后,一连吸了几斗烟,力图找到些关键的突破点,并把次要问题先摘出去。有一点可以肯定,屋门钥匙的失踪是这个案子中最奇怪的一点。我们很认真地搜寻了整个房子,但一无所获,显然是有人刻意拿走了钥匙。既然巴克利夫妇都没拿,那么一定有另一个人来过这屋子,而且一定是从窗子进去的。我认为,只有彻底地搜查草坪,才可能找到第三者留下的线索。我惯用的侦察方法你是很了解的,华生,在这次调查中,我几乎用了一切方法,最后总算发现了一些线索。不过与我预测的不大一样;的确有个人穿过草坪进了房间,我找到了五个很清楚的脚印。其中一个在路旁,是他翻墙时留下的,另两个在草坪上,余下的两个不清楚,是他翻窗入室时留在窗前地板上的。另外他穿过草坪时是跑着的,因为脚尖印比脚跟印深。不过,更使人惊讶的是他的伙伴,并非他。”

“他的伙伴?”

福尔摩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很小心地铺在膝盖上,说道:“不错。”

福尔摩斯又问我:“你认为这是什么东西?”

纸上印着某种动物的爪印。它有五个爪指,爪尖非常长,爪子有中型点心匙那么大。

我说:“是一只小狗。”

“你听过狗爬窗帘吗?这些爪印是我在窗帘上找到的。”

“那是一只小猴子?”

“但并不是猴子的爪印。”

“那是什么?”

“不是狗,不是猫,也不是猴子,这东西我们并不熟悉。我也曾想通过爪印来判断它的形象。首先它是站着不动的,前后爪之间有十五英寸,再加上头和颈,那么至少有两英尺长,如果有尾巴的话就会更长些。另外还有一些信息值得参考:这动物曾在地上走过,每步之间有三英寸的距离。由此可以判断,它虽然身体长,但是脚很短。它没有留下任何毛,但形状大体上和我描述的相似。它还能爬窗帘,这是食肉动物的特征。”

“你是怎么判断的?”

“因为窗户上挂了一只金丝雀的笼子,它爬到窗帘上目的是想吃那只鸟。”

“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动物呢?”

“假如我能叫出来它的名字,那可就帮了我的大忙。总之,它可能是鼬鼠之类的,不过比我们见过的要大。”

“可是这与这个案子有关吗?”

“这一点我还没弄明白。不过,无论如何,我们已经知道了很多东西。比如,屋里亮着灯,窗帘没有放下,有个人在大路上听到了他们夫妇在吵架。这个人带着一只奇怪的动物,他跑过草坪,爬到了屋里。或许是他杀害了上校或是上校看到他,由于惊吓而摔倒在地上,头撞在了炉子上。还有一件怪事,这人在临走时拿走了屋里的钥匙。”

我说:“你的这些发现好像使事情更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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