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哭，自然也有人笑。
舟市中笑声最多的地方，莫过于临近岸边的潇湘舫。
潇湘舫是整个舟市之中，最大的一条船。原本是前朝为了远征高句丽而造的楼船巨舰之一，曾见证过残酷的战场，还有惨痛的失败。后来不知怎的，几经辗转，竟然成为了这座舟市里面，最为歌舞升平的所在。凡是知道潇湘舫来历的，都会不禁感慨，真是造化弄人。
潇湘舫上，夜夜笙歌，往往是彻夜灯火通明。不论是本地的居民，还是往来的客商，到了晚上，都喜欢来这里找乐子。连带着周围的船舫，也都生意兴隆。唯一的烦恼是，每天入夜后不久，总会有那么一段时间，这周遭的水面，会被往来的小船堵的水泄不通。
吴刚和林宏道早早的就到了这里，自然不用忍受堵船之苦。而且看着外面堵成一锅粥的场面，两人甚至还会产生出一种很舒服的安逸感。
吴刚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搂着一位颇有些姿色姑娘，带着点酒意，对外面的情形满怀嘲讽的笑道：“哈哈哈，让你们不早点来，堵上了吧？”
旁边的林宏道却没有搂姑娘，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外面，淡笑道：“呵呵，有几个人像我们这样，白天什么事都不用做，尽在外面瞎逛的？”
吴刚见林宏道出钱给自己叫姑娘，自己却在独自一个人喝酒，不禁再一次劝道：“道士啊道士，你还真是个道士不成？刚才那秋霜姑娘，分明多看了你好几眼，摆明了对你有意思。人家可是这里的头牌，像我这样的，就算出再多的钱，她也是瞧都不会多瞧一眼。哪像我们兰儿姑娘，是如此的……呵呵……平易近人……”
吴刚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在兰儿那细腻滑嫩的腿上，隔着纱裙缓缓的摩挲起来。
对于吴刚的上下其手，兰儿怕痒似的咯咯娇笑着，双手抓住吴刚那只不老实的手，像是要推开，却并没有用力……
见吴刚温香软玉在怀，转眼间就把边上的自己忘到了九霄云外，林宏道只是笑笑，也不以为意。
“我出去一下，你们继续……”
林宏道起身离去，临走之前还不忘出声道别，但道别的声音却轻到只有自己才有可能听见。
……
潇湘舫的甲板以上，共有五层楼阁，其中最上层的天心阁，高出海面能有十丈。下面舟市中的嘈杂之声，在这里听来，仿佛已经远在天边，算是舟市之中一处闹中取静的所在。
天心阁内，帘幕重重。一来可以隔出隔间，让每一桌客人都能有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二来也可以防止香气散逸，毕竟这里的香炉中所燃的，可都是漂洋过海而来的非常名贵的香料。
如此清雅的环境，自然也少不了弦歌绕梁。
“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
随波逐流之中，带着些淡泊和清冷，这就是秋霜的歌声。也无怪乎她是这潇湘舫中的头牌，哪怕只是隔着帘幕听到她的声音，都能让人产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妙感觉。
帘幕的一边：“秋霜姑娘辛苦了，你先下去吧。”
帘幕的另一边：“奴婢告退。”
和秋霜说话的人，名叫周造。能在这天心阁中享受的人，身份都不一般，而他的身份，却要更特殊一些。
周造身份的特殊，从他左侧脸颊上那道长长的刀疤，就可见一斑。虽然刀疤的边缘，已经有好些模糊淡化的痕迹，显然是很多年以前留下的了。但是他的脸上，却依然带着一份仿佛刚从战场上厮杀归来的肃杀之气，再多清心凝神的名贵香料，也难以将其抹去。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面目略有些狰狞的人，此时却在这清雅的天心阁中，悠闲的听着头牌的唱曲。左手边一个美貌的妇人，右手边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面前的桌子上还放满了精致的点心，看上去竟是在安享天伦之乐。
而周造此时让秋霜离开，却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另一个身份特殊的人。
“小九姐姐！”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那个小女孩，她是周造的女儿周秀，长的虽然有点胖，但模样却很是可爱。
蓝九蹲下身来，捏着周秀的小圆脸，宠爱的说道：“和你说过多少次了，点心要少吃一点，吃那么胖，就不怕以后嫁不出去？”
周秀却不以为然的说道：“哼，以后谁要是敢不娶我，我就让我爹打断他的腿！”
童言无忌，蓝九听了不禁莞尔，周造则是哈哈大笑道：“哈哈哈哈，这才是我的女儿！但如果你能像你小九姐姐那么厉害的话，以后就可以自己去打断他的腿了。”
被女儿逗笑的周造，就连脸上的肃杀之气也隐去了许多，左脸上那道长长的刀疤，也显得不再那么骇人了。
蓝九和周秀又逗闹了一会儿，见她们刚消停一些，周造就淡淡的对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美貌的妇人说道：“你带秀儿先回去吧。”
“走吧。”美貌的妇人看上去不太情愿的站起身，拉了周秀的小手就往外走。经过蓝九身边的时候，还略带敌意的瞥了蓝九一眼。蓝九对她的这种敌意，却是根本不屑一顾。
“小九姐姐……”周秀一边被拉着走，一边回头楚楚可怜的看着蓝九，看上去也很不情愿离开的样子。
“你先回去吧，姐姐一会儿再来陪你玩。”蓝九安慰她道。
……
“秀儿一直都很喜欢你。”等女儿离开后，周造对蓝九说道，“孩子她娘走的早，唉……要不那件事，你再考虑一下？”
见蓝九紧咬着嘴唇沉默不语，周造叹了口气，平静的问道：“这次的买卖怎么样？好像伤了好些兄弟嘛？”
见周造提起正事，蓝九终于开口，把之前和王十八商量好的说辞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禀告大当家的，这次的点子实在太硬，感觉比官军还要厉害。我们折了，二十几个兄弟，伤了五十几个，王十八的船也撞坏了。没受伤的兄弟都在帮他修船，我带了受伤的兄弟回来疗伤。”
“哦，点子太硬？那还真是不巧，以后可得小心一些。”周造淡淡的说道。
见周造听完报告显得很平静，也并没有要追究的意思，蓝九也就放下心来。
“那，没什么事了吧？”周造又淡淡的问道。
蓝九恭谨的答道：“嗯，没什么事了，兄弟们也都已经安顿好了，我去陪一下秀儿。”
听蓝九说要去陪秀儿，周造也只能心中苦笑，嘴上说道：“那好，你去吧。记得帮我把秋霜姑娘叫上来。”
“是，属下告退。”
蓝九见周造就这样让自己离开，如蒙大赦，赶紧应了一声。正要退出去的时候，却听周造又淡淡的补了一句：“你弟弟的事情，还要节哀啊。”
蓝九闻言，浑身如遭电殛，双腿就像钉子一般，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答复道：“多谢大当家的关心，属下告退。”
下楼之后，蓝九的脸上还看不出什么，身上却早已被汗水浸得湿透。
早上的惨败之后，自己最疼爱的弟弟蓝七也没能跟着回来，怕是十有八九已遭不测。这件事情，自己在手下面前，根本就只字未提。船上知道内情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而其中没有任何一个，是自己愿意去怀疑的。如今自己才回来没多久，周造却已经知道了自己弟弟的事情，那么他对自己船上的情况，肯定也已经是了如指掌了。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周造没有当面揭穿自己，把事情点破，说明他要么还顾念父亲的旧情，要么心中还有所顾忌，要么……
总之，既然他没有发难，这次的难关，也总算是渡了过去。但是这种自己的一切都被人拿捏在手心里的感觉，真的让人感到十分不快。
……
蓝九下楼后，帘幕后面，透过摇曳的烛光，显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一个有些浪荡不羁的声音说道：“大当家的，就这么放她走了？”
周造冷冷的说道：“不让她走，还能怎么样？”
那个浪荡不羁的声音又道：“怎么也要小惩大诫一番，好让她知道大当家的厉害！”
“明面上，她还是我们这边的人。自己人闹将起来，岂不被别人看了笑话？”周造接着以不是很重的口气警告道，“这件事情，就是她说的那样了。如果让我在外面听到些什么别的闲言碎语，到时候唯你是问！”
那个浪荡不羁的声音叫屈道：“这里明明还有个人，怎么就唯我是问了？”
周造笑问道：“他？你这辈子一共听他说过几句话？”
那个浪荡不羁的声音，这回终于沉默了下来，过了好半晌，才有些垂头丧气的说道：“好吧好吧，我保证不会乱说。但外面真的要传些什么，你也不要来问我，那一定不会是我说的。”
“哈，我当然信得过你。”周造笑道。
那个浪荡不羁的声音又恢复了原先的神采，说道：“没想到那娘们居然那么蠢，海上来来往往那么多船，她偏偏要去抢那条。”
“你这算是在邀功吗？”周造冷笑道，语气中却没有分毫不悦的意思。让蓝九在众多的商船里面，选中最不该选那一艘的，可不就是帘幕后面的这个人吗。
“只是没想到那条船比想象中还要厉害的多，当时打的那个惨烈，我都差点以为自己要回不来了。”那个浪荡不羁的声音此时有些心有余悸的说道。
“嘿，说你邀功你还停不下来了。放心吧，你的功劳我都记着呢。”周造顿了一顿，似乎在想什么，“不过，九儿会不会怀疑你，你还能回去吗？”
那个浪荡不羁的声音大笑道：“哈哈哈，那娘们蠢的很，只当是自己运气不好，绝对不会想到，这块硬骨头是我特意给她挑的。”
“那就好。”周造道，“好了，那你们快回去吧，一会儿秋霜该上来了。”
“走啦走啦，头儿要找乐子了。”那个浪荡不羁的声音显然在招呼另一个沉默不语的人走路，然后帘幕的那边响起一阵脚步声，帘幕上那个大的身影消失了，小的那个却没动。
“怎么还不走？”周造问道。
沉默……
“你想留下来？”周造又问道。
还是沉默……
“好好好，那你别回去了，你留下来吧。”周造终于有些不耐烦的说道。
依然沉默，但是一眨眼，帘幕后面那个沉默不语的瘦小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悄无声息，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帘幕，周造的表情，也不禁从不耐烦变成了哑然失笑。
一个人想求你一件事情，却不跟你说一句话。你并不想猜他的意思，可你却偏偏知道他的意思。最后那个人到底一句话都没说，而你却自说自话般的就答应了他。
这个世界上，居然还真有那么可笑的事情，居然还发生在了自己的头上，让周造怎能不哑然失笑。
过了一会儿，帘幕掀开，走进来一位美人，却并不是周造期待中的秋霜。
周造看到是她，满脸都是惊讶。
“九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