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万烈来到符之及的家里，突然举起了粗大的手，捏成了拳，狠狠地向符之及的下巴上打去，顿时，符之及一个踉跄摔倒在客厅里，鲜血滴落在地毯上。
说起这事就复杂了。要从妮娜在病重住院时的情景说起，在她的身边有两个值班护士，其中有一个是剧团演出部热心人耿耿的表妹素芬；另一个护士叫小曼，那几天小曼正在筹备自己的新婚，很累，那次在值班时竟然打盹儿，等她拉开围帘去看妮娜时发现她已死了，吸氧机还在噗噗地响，但吸氧管已从她鼻孔里脱落，看来是在她痛苦挣扎时脱落的。她心慌得很，因她发现在妮娜手背上的吊针已经脱去，吊液把她睡床边的被子都浸湿了，她想到这吊针是自己替她扎的，莫不是自己稀里糊涂扎得太匆忙，病人动了几下橡皮膏就松开就脱了针头呢？她忙把吊针再接上，尔后喊医生来进行抢救，但未能抢救成功。所以我怀疑吊针有鬼，耿耿说。
符之及听到这儿，似乎惊震地站了起来，说：吊针脱落！吊针脱落！他背手兜圈子，耿耿不知符之及为啥如此冲动。
耿耿继续说道：在太平间外的房里，深夜时分，亲属只有万烈一人在场，当素芬脱去了她身上所有的衣服进太平间之前，万烈见到她那洁白如玉完整无缺的裸体，万烈嘴唇忽然直哆嗦……素芬把白布往她身上一裹，太平间的师傅把她运走了。这时他爆发出一声：妮娜！我对不起你……一个男人就这样大哭起来，鞋子都掉了还追着車，她们护士从未见过这种失态……这就是素芬向她表哥描述的。
符之及说：对对，这正符合他的遗嘱！他在遗嘱里说是他害死了她，具体是什么内容！关键就在这里！
耿耿说，我当然不会放弃这重要的线索的，但其中的难度是遗嘱的精准性，我特地翻阅了好几本精神科的医书，觉得万烈的遗嘱是他犯抑郁症时所作，如是病语就有很大的夸张性丶泛指性丶自卑性，比如说＂害死你＂丶＂我杀了妻＂，＂确确实实根由责任全在我＂等等等等。这些話水份很大。
符之及马上发火道：他的話都说到底了，你还替他解释！他又不是精神分裂病患者！你到底啥意思！
耿耿说：您别发火，我当然要查他話里的潜台词，他肯定有问题才这么做的。现在我把话头回到医院现场。我说，既然邬殳嬿放毒证据不足，那还有没有别的可能吗，比方说吊液会不会……他随便举例，小曼却手一抖索，一只量杯乒地杯掉在地上了。
耿耿觉得这绝非偶然，便让表妹素芬对小曼做工作，最后她开了口，她说，她越来越请晰地回想起来，她替病人扎针时，素芬也在一旁理床，她记得病人由于手背浮腫，扎针很难，那吊液是维系她生命的，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特别仔细，那橡皮膏和针头是不可能由于我的疏忽而脱落下来的，可以问素芬，我扎吊液针的技术如何，每次我一针到位，而且都是贴好一层保护针头的橡皮膏的，绝对没有发生过任何差错，所以我可以断定，这针头是被人拔下来的，当然很可能是那个向何医生塞红包要求对病人进行安乐死的邬殳嬿。何医生在办公室曾说过拒收邬红包的事，她亲耳听见的。
她承认当时她有私心杂念，怕提出脱针的事会怀疑到她的疏忽。她最后还是如实地说了真情。
唔唔-----符之及思忖着，递过一支烟给耿耿，说道：耿耿，你在演出部工作多年，我对你是了解的，可真想不到你这么负责地调查这件对你自己没有任何好处的事，让我感动。我且不说邬殳嬿在医院的种种作为，就可以有八成把握地说，这事是邬殳嬿所为，在妮娜健在时，她就是万烈家的坐上客，也许那时她已爱上了万烈，所以当妮娜去逝后，她很快与万烈相恋，后来那么快他俩就结婚了。这是有预谋的。这就要说到万烈，此人与我结怨多年，城府很深-------调查的重点应该是他，当然他的手段应该是隐蔽的阴谋-----
耿耿呀，你看过日本影片《砂器》吗，那位穿着风衣，执着于事业的音乐家，他是那样深沉，富于修养，但他心里憎恨有个得了麻疯病形象其丒无比的父亲，影响他的公众形象，他把父亲杀了……知识分子呀，我能了解，他们各有心结，心结呵。象万烈这种人，跟我一样，对爱情有着强烈的渇望，妮娜生命似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他转情于另个女人完全是可以理解的。可惜他们过于着急，干脆在她术前就结束她，也可省很多的钱，而且他会认为这样做是为解除妮娜的痛苦，更为人性！我是个导演出身的人，对人的分析是我业务的主体，我对我的分析负责。
说完后，他狠狠地掐灭了只抽了两口长长的烟，嘴唇微微有些颤栗。
符总，我明白您的意思，我的调查还没有完。耿耿在离开他家时说。
好的好的，你放心。他说。
这一夜，符之及怎么也睡不着，现在明摆着的，是吊针被拔出了事。本来么，此案与白嘉妹献花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但案情越接近尾声，就象朴克牌要翻底牌了，这要靠运气得输嬴呀。
他又想万烈，万烈证据这样充足，他不认也得认。让他強行压住的记忆重新活跃起来。耿耿他们最后会对簿公堂，惩罚他是大快人心的事。但他又想到这牵扯到邬殳嬿，他不想让她的名声就此毁了。很简单，他心底还爱她，真是要命。
他不想出邬殳嬿的醜，他也不想锣对锣鼓对鼓当面对老同学万烈揭露、咒骂，这就显得自己心胸狭隘，落井下石，何必呢，让别人抛头露面吧。然而这案到底如何终结，唯他知道还另有隐情，现在还不得而知。
是呵，人是很神秘的。万烈心底最痛苦的事就是他感到自己的变化，而这种变化他是不愿意的，但没有办法。
比方说，他演出陈世美一亊，在大院里引起轩然大波，人们看到即將演出的海报，说他是为了钱，给老板去唱堂会，＂君子固穷，小人穷则斯滥矣。＂。以前吧，人家都翘拇指称赞，万烈是个有骨气的明星，那些庸俗的歌不唱，那些格调低的戏不演，什么老板结婚儿女添子请他棒个场，出场费那怕三十万，他也是不会去的。现在呢，居然对别人咒他最毒的話，也自編了词儿，当众出自己的丑。这个人变了，彻头彻尾地变了。
听到这些议论，万烈开始抑制着，咬着牙，血从唇边流淌下来也不知道。他心里想着，韩信在众人前受胯下之辱，他从别人裤裆下钻过去！……但后来想想就骂万欢，不该接这份合同，出爸的丑……到后来，他就想罢演，出违约费……
特别是人们回想起几天前在剧团大院发生过这么件事，那天傍晚，已是烧晚饭的时候，家家戸户亮起了灯，有的人家打开电视，音乐的声响传出窗口，大院一派其乐融融的时刻……这时从万烈家传来嘭地一声，似雷鸣般，那是砸热水瓶的声音……
他家的鄰居都推开窗张望，有人跑进他家的屋里，一看，家里只有万烈，地上都是水银块，流着水……真把大家都吓坏了。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并不是疯，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他犯老病……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但在别人心里留下了一个印象，万烈这人看起来稳重，是个明星，但他的内心你很难猜透，对人确实要盖棺论定呢。
于是大院里又沸沸扬扬传出万烈与邬殳嬿合谋杀害了妮娜的事，有人对万烈疏远，甚至站在他背后指手画脚咬牙切齿，说：自我在舞台上宣扬是陈世美，说明他承认了谋害妮娜这事，当众认错。
万烈大学里的同学金茉莉并不知道以上这些事。有一天她给万烈打电话，说：万哥，你还记得小茉莉么？万烈听出来了，忙说：是茉莉呀，我怎么敢忘记你呢？她说：我想见见您，没准对您有点好处呢！他说：来吧，当以贵客相待。
翌日上午她就乘坐飞机来到城里郊外机场，万烈打迪去接她，见到她不由地说：哎呀呀，你怎么就长不大，还是个小茉莉，中学生，保养得这么好。她伸出纤细的小手与他握了握，说：我最没出息，靠在老公身旁，只能在地市級小剧团演戏。万烈说：你过谦了，我听说你老公的金豆豆网办得那么好，你也是剧团台柱，对吗？她说：我宁可当牛尾巴也不想当公鸡头，还出金点子呢！
万烈送她到一家宾馆下榻，他请她在宾馆餐厅吃饭，俩个多时未见面的老同学相遇，真是感慨万千。他说：小金哪，你这小鸟依人的形象是永远改不了的，同学中数你最美呀！她说：现在都4O了，还小鸟依人呢！不过，你说我当初依的是谁呀？她抿嘴笑着瞥他一眼。
他说：不知道呀！她笑出了声，说：我的班长，当初我心里就喜欢上您啦，你真的没有感觉呀？他回答说：我哪敢动这脑筋。她拍打了－下他的手臂说：开始时，我比较含蓄呢，我打了饭菜就坐到你的饭桌上吃，记得不？后来我发现你是个木头疙瘩，我就约你到市中心买东西，我说：万哥，我怕外面有人要欺负我，赔我去吧。你就答应了，我呢，她忽然就格格地大笑，呛得她泪都出来了。
万烈笑问：噢，什么事儿呀？她说：我当时也真不害躁，我靠在你身上，就想与你亲近呀，格格格-----可你还是块疙瘩，怎么不动心呀？那个豆蔻年华，我待你不错吧。
万烈说：噢噢，我有些感觉。
金茉莉举起酒杯说：那我们就为“有些感觉”干杯！
万烈也举起杯，俩人碰杯，喝了一口。
金茉莉说：就为是老同学呗，我想用一百万，给你的剧社排演一部话剧，本儿我带来了，是我老公写的，他是北师大中文系毕业的，在校时是话剧队的骨干分子呢，后来不知怎么就发展了网络事业，还行，挣了些钱。我想这戏该在大城市打响。
万烈佷兴奋，说：这本我回家好好拜读。
老同学很投缘，他俩聊得很晚，这才离开了餐厅。
向宇剧社要排大戏的事儿，风似在大院里传开。符之及对这事最为恼火！管之同花了八十万元让万烈演出＜陈世美＞，只是一场而己，很受欢迎，原计划要去外地演个半年，肯定能赚钱。但邬殳嬿却弄来个医生证明，说她喉头发现小节，阴性阳性正待查，不能演唱，故马上停演。哪有这么巧的！这肯定是弄虚作假！但无法对付她，合同上写着意外事故可以停演。现在万烈又有了演出机会，想挽回原先的影响。狡猾呀！
符之及乘飞机来到广州，住在白天鹅宾馆，跟金茉莉打电话：小金么，你猜猜看我是谁？鸭群里闯进一只鹅，就你脖子长。
金茉莉马上跳起来，喊道：讨厌！你这个狐狸屁股又在放臭气呀！怎么你说到就到了呢！
符之及说：我是狐狸屁股配么？哈，我尊敬的金老板，您是我们同学中成功的人士，我十分的妒嫉你，你真是太走运了。
哎唷唷，我的大姑奶奶唷，想当年我们在学校时，俩人总喜欢斗嘴，这么长的日子过去了，我哪能是您的对手呀！我现在给您跪下了，求饶了，您当年是百里挑一的美女，我赞美您是鹅，是说您是白天鹅，苗苗条条，皮肤比月色还白，那高雅的姿态就如白天鹅展翅飞翔，美得不能再美了。嘿嘿。
金茉莉说：你再耍贫嘴，我就不接待你了，你回去吧。
符之及马上说：我尊敬的老同学，我真的没有拿您寻开心的意思，我这么远道过来，是有要事面谈。
金茉莉笑出了声，说：我倒霉呗，还要尽地主之谊。这样吧，我们就在宾馆右边的海鲜酒楼门口见面，不见不散。
他们在酒楼门口见面了，两位老同学的手握在一起了。
金茉莉点了四菜一汤，又是干红又是啤酒。她说她和老公在场面上呆长了，酒量也有了长劲，又喜又悲噢。
符之及用净水盥了手，剥着白虾说：这玩意儿不错。我说金姐哎，我在剧团里呆久了，论演戏、导戏我也有不少作品喽，可是与您相比，我还是个穷人噢。呐，所以我自己要求搞剧团三产文化公司，我最终觉得人活着还不都为钱么，用各种手段挣钱。干导演是巨大的虚荣心在支配我，我见到剧场门口大海报上有我的名字，我高兴，报上如果有剧评说我导得好，我更高兴。可我的口袋是瘪的，唉，谁让你当个话剧导演呢！高级乞丐！
金茉莉摇头笑道：符导，我从学校时就对导演有着由衷的崇敬，导演都是有学问的人，史坦尼、梅耶霍夫、丹钦柯、洪深、欧阳予倩等等，都是我崇拜的話剧导演。我为你改行感到可惜。
符之及呷了一口酒，说道：祘了吧，他们如果活到现在，没准也要下海呢！有的沒准要成资本傀儡喽。嘿嘿。
金茉莉乜视他一眼说：你不是話里有話吧，是奉承我还是挖苦我？唉，老同学哎，你別以为我丈夫是赚了些钱，可我心里却不快活。我是班里的佼佼者，我一心进个大剧院，能到北京那些国家一级剧团，我多想随我老公留北京，但我是个娃娃脸，总演不上什么有份量的角色，可我还乐意当配角儿，甚至跑龙套，报酬是啥？演完了一纸袋豆沙面包加－盒飲料，－分演出费也沒有，純拿少得可怜的工资，可我願意。但老公说我是孱头，让我別在国家一級名团里混，随他南下算了，这么就到了南方。人哟，越是年纪大越留恋青年时代，就因为我在当年的考场上，考官问：你为啥要当演员？我说因为一个人只有一次生命，而演员在舞台上能创造许多次的生命。这句話一直鼓舞着我在小剧团演戏。历史是动力呵。
说到这儿，她抹了抹湿润了的眼睛，把酒杯往桌上顿了顿，说：来，喝酒。
符之及与她干杯，说：真没想到，金姐的肚肠是这么转的，九曲回肠，令人感慨。在我们的同学里，我看万烈对艺术的执着当推第一了吧，他曾自费去英国专攻格洛托夫斯基的实验戏剧，令我佩服，可后来呢，他也弃艺从商，办剧社当老板了。我符之及对你剖心挖肺说句真话，要不是他一开张就赚了一大把，我也不会改行易辙。
金茉莉说：我们这一届同学在演艺圈混得好的也大有人在。但办剧社是艺商兼顾，也挺好。
他俩沉默半晌，只听到依依呀呀的粤剧在耳边响着，好象是红线女的声音。
她让服务员拿来一叠餐巾纸，抽出一张，擦着油手，说道：嗳，符导，这次你来广州找我，到底什么事呀？
他唉声叹气地说：我特地来找你，主要是为你准备投一百万给向宇排大戏，那为什么不找我们正规的剧团呢？
她说：是这样的，上个月我跟万上烈通电话，听说他的剧社一直想排个大戏，我想我有能力，帮一下。老同学，就这么简单。我也没有营利的目的，是赞助费。
符之及一下陷入难言的悲哀中，垂着眼皮，抬头纹在发际密集，哀叹数声，才说：呐，你在学校时对他的印象肯定不错，可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他这个人变化太大了，我简直难以启齿。
她用惊诧的目光看着他，说：万烈怎么啦？
他垂着头，痛苦地说：金姐，我声明在先，我若有一句谎言就誓不为人！
她前倾着身子着急地问：他到底怎么啦？
他把酒杯在手里转着，终于说道：您不知道呀，我们大院在生活中新上演了一出新编历史剧＜哈孟萊脱＞。克劳狄斯把哈孟萊脱害死了，夺到他的太太葛楚德。现在我的太太邬殳嬿与万烈结婚了，把妮娜害死了，也是一场大悲剧呵，你会不信。
啊？我不知道。是怎么囬事呀？金茉莉感到十分惊震。
你相信吗，他俩在幕后有密谋，蓄意把他的前妻妮娜害死。
真的？她看着他，几乎要流泪了。
符之及说：当时，妮娜在医院病床正准备进行脑手术，因为她身体非常脆弱，手术不能进行，只能延期，就在这时，邬殳嬿就把她做了。符之及把双手插在头发里揉着，揉着，继续说道：我说是他俩共同作案是有根据的，她决无胆量贸然行动，必定是万烈授意或同意她去干这事。而且，克劳狄斯害死哈孟萊悦两个多月后就与哈孟萊脱的妻葛楚德结婚，万烈呢也是在妮娜死后不久就与殳嬿结婚，如此急迫，真是何其相似乃尔。金姐哪，这是公嫉！就比什么都可怕！
金茉莉抹了抹潮湿的眼眼睛，叹息道：相识满天下，知己能几人？人呵，人……她的手莫名地颤栗，把酒杯碰翻了，红酒把雪白的台布染红一片。
……
万烈从符之及家出来，沿着楼梯往下走，一步比一步慢，他想自己这一生，在台上演戏也沒打过人，这会儿怎么打人呢？他有些纳闷儿，只觉昏昏沉沉。到家后他在椅子上坐下，头还是昏，而且疼，他到自来水龙头下冲，冲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照镜，镜子上的水把他的脸垃址得支离破碎。他用双手把脸罩住了。他想这拳不轻，这一拳是在黑夜里出现过多次的，自己对自己说过多次，不能打他！我真的打了他么？最终还是打了他！无论如何打他总是不对的！
他站起来打电话，但铃声响了很久就是不接，他突然觉得事情不好，他莫不是被打死了，一拳也会致人命的。刚才在黎明的昏暗里他确实没有看清，反正他觉得他没有吱声，不动地躺在那儿，那会儿自己还觉得他是服了呢！不好！他赶忙跨步出门，向符之及家匆匆走去。
他情急地来到他家，天色已大亮了，客厅里没人，分明可见灰白色的地毯上有点点血迹，不一会儿符之及就站在他面前，嘴里咬着一口带血的棉花，举起一颗牙齿，冷冷地看着他，尔后把门大开，分明是逐他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