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坐在五台山上,就想这件事。
正赶上盂兰盆****,便为阿氓添了一个名字,希望他可以早日投生。
就想这件事——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真是前世的缘分?还是我们本心如此?
阿氓是一个记者,曾就职于《新文化报》《城市晚报》等多家媒体,愿意写大稿子,一是可以弄出个响动,令人刮目相看;二是大稿子稿酬总会多一些,评了好稿还有奖金,有了这些钱,他就可以生活。阿氓独身,早就离异了,有一个男孩,跟着前妻。我对阿氓的前半生了解不多,所知道的也不过上述这些,他和我的另外一个朋友——小说家袁炳发关系好,所以,我们的关系也略近一些。
但严格意义上讲,我们还是两个圈子里的人。
阿氓死了。
有武汉《知音》的编辑来找他组稿,他请人家吃饭,吃了饭,回去时已是半夜,被抢劫的盯上了。抢劫的是几个毛孩子,下手狠,阿氓和他们搏斗,不想被刀扎中了要害。
阿氓死了,自然要有人帮着料理后事。
可不知为什么,平日里和他要好的几个人,似乎不那么热心,好像怕招惹上什么是非,吞吞吐吐,左顾右盼,只等着事情快点结束。倒是几个和他关系不咸不淡的人,此时出了头,帮着张罗前张罗后的,直至把他送走。
田成林就是一个。
田成林,大疤瘌脸,烧的,年轻时还上班,在车间里干活,突然,****着了,大家都往出跑,他也往出跑,跑两步又跑回去,生拽出两个发傻的人。就烧了,浑身上下扒了一层皮。他以为自己活不了了,谁知,在医院里住了几年,硬捡回一条命来。命是捡回来了,其他一切基本都毁了。应该说,他现在的世界是他自己重新构建的,他在这个世界里找到了平衡。可他现在的世界和过去又有什么两样呢?吃没变,穿没变,亲人没变,朋友没变,他的心没变。于是,他命令自己,思维也不能变——正常照镜子,见人说话,从不避讳别人好奇的目光,尽量别吓着小孩子。
就这样,他活过来了,从精神到肉体。
田成林好赌,现在不赌了,有时实在技痒,也摸两把,但绝对适可而止。他有一个漂亮媳妇,很能持家,一个人经营一个小超市,支应着一家人的生活。这个超市不大,有三十几平米,里外两间,货品齐全,堪称长春市最早的超市之一,有二十几年的历史了。原先由田成林经营,婚后,便由他媳妇接手了。田成林“弃商从文”,写得一手好文章,曾一度被圈内的朋友们封为“长春的张恨水”,因为他同时在市内的三家晚报发表连载,大大地征服了一帮读者。他白天睡觉,晚上写字,属于典型的夜猫子。他为什么戒赌了?就因为他媳妇的一句话,媳妇说:“要么你赌,咱们离婚;要么戒赌,好好过日子。”就这么简单。
他不傻,这么好的媳妇哪儿找去,何况,还有一个花儿一样的乖女儿。
田成林有一个小院,就在他的窗前。春天来了,他把小院收拾一新,安放了桌椅,种上了花草,专供朋友们喝茶、聊天。小院里有一棵桑树,夏初开始结葚子,紫紫的,随风落了一地。
这棵树的桑葚我是吃过的,不知道阿氓吃过没有?
阿氓死了,送去火葬场火化,火化完了之后,得有亲属收骨灰。阿氓有一个弟弟,一直忙着打点场面,不能去捡骨灰;阿氓的儿子太小,不会捡骨灰,那么,阿氓的骨灰谁去捡呢?
总不能放在那里晾着。于是,田成林站出来,也不说话,只是牵了阿氓儿子的手,抱着骨灰盒进屋去了。不大一会儿,骨灰捡回来,也是一声不响地交给阿氓的家人。
人,总是有感知的吧?
那天夜里,田成林做了一个梦,梦中看见了阿氓。
阿氓说:“大哥,我怎么报答你呢?”田成林说:“报答啥,都好好的就行。”是呀,都好好的就行!
夏日的黄昏里,如果你有机会走岳阳街,一定会看到一棵桑树——那应该是长春市内仅有的一棵桑树,是田成林从河北老家背回来的——看见桑树,没准儿就会看见桑树下坐着一个满脸疤瘌的人,喝茶水,抽卷烟,烟雾一缕一缕的,在他周边氤氲。
这个人,应该就是田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