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蒙着雾气,两扇窗子的玻璃都一片迷蒙,只能模模糊糊地望到外面的几株光秃秃的树和灌木的影子。墙角里用磁砖砌的不高的壁炉里火光熊熊,让犀子充满了芳香的融融的暖意。从壁炉旁边的一扇开着的门,可以遥遥望见小书房里的花草的绿叶;对面一边,通过半掩的绿色纱布的窗帘可以看到用一色棕缎布置的客厅和一扇高大的玻璃门。门框四边堵着棉花卷,门外一座小露台隐藏在灰蒙蒙的浓郁的雾气里。除了这两个通道以外,屋子里还有一扇通向走廊的门。
圆桌上的雪白的锦缎上面铺着一块绣花的绿桌布,桌布上摆着透明的金边瓷器,好像贝母似的泛着乳白的光。一个茶炉吱吱地烧着。在一个精工雕刻的银质面包箧中摆着奶油面包片和圆块。这个面包箧的口很浅,形状像一张微卷的锯齿边的大叶子。一个钟形的玻璃罩下面堆着带网纹的小黄油球,另一个下面放着各种各样的干酪,黄的、白的、带大理石纹的、绿色的。自然了,男主人面前少不了还放着一瓶红酒,因为格仑利希先生早餐总要吃些热菜。
格仑利希先生鬓须是新烫过的,在这样清晨时刻他的脸色显得特别红润。他背朝着客厅坐着,已经穿戴整齐,上身是黑色外衣,下面是大方格的浅色裤子。他正按着英国习惯拿着一块嫩煎排骨大嚼。他的妻子虽然认为这很可以表示他们高贵,但也觉得非常厌腻,她无论怎样努力,也不能下决心把她一向吃惯的面包鸡蛋换成这份排骨。
冬妮穿的是睡衣,她特别喜欢穿睡衣。在她眼里,什么也不如漂亮的便服更高贵风雅,因为出嫁以前父母不许她放纵这种感情,因此她现在结了婚就加倍沉湎在这里面。她有三套这样柔软宽松的衣服,剪裁这几套衣服比剪裁一套舞会礼服还更能显示一个人的风趣、慧心和智巧。今天她穿的是一件深红色的睡衣,颜色和护墙板上面壁毯的色调非常配和。这件大花的衣服料子柔软如棉,上面到处绣着同样颜色的细碎的小玻璃珠,宛如雨珠喷溅,一圈又一圈的红色天鹅绒的带子密密麻麻地从领子一直缠到底边。
她的浓密的金灰色头发上同样也系着一条红色天鹅绒带子,前面的发卷一直覆到前额上。虽然她的身体已经发育到最成熟的阶段,这一点她自己也知道,她的略微噘起一点的上唇却依然保留着儿时那种天真活泼的神情。她那灰蓝色的眼睛,眼皮有一些发红——她刚才用冷水擦过。她那一双手纯粹是布登勃鲁克家的手,虽然略嫌短小,却白嫩纤细,细嫩的手腕裹在柔软的袖口里。她正在用这双手舞弄刀叉,拿杯子,她的动作今天不知什么缘故有些慌慌乱乱。
她的小女儿伊瑞卡坐在她身旁一把高椅子上。这个小姑娘穿的是一件臃肿可笑的浅蓝色厚毛线衫。她长得肥肥胖胖的,淡黄的短发卷曲着。她用两只手抱住一只大茶缸,脸整个埋进去,大口大口地喝着牛奶,不时发出一声表示满意的叹息。
格仑利希太太摇了摇铃,他们的使女婷卡从走廊上走进来,把孩子从高椅上抱出去,准备把她抱到楼上的游戏室去。
“你可以带她在外面散半个钟头的步,”冬妮说,“可是不要比半个钟头更长,要穿上那件厚一点的夹克,听见了吗?……外面在下雾。”——屋子里只剩下她和她的丈夫。
“你不要惹人家笑话你了,”沉默了一会她开口说,显然她在继续一场中断的谈话……“你有什么反对的理由?你倒是说一说你的理由啊!……我不能老是看管孩子……”
“你不喜欢孩子,安冬妮。”
“喜欢孩子……喜欢孩子……我没有时间!家务事把我整个占住了!早晨一醒,我脑子想到二十件事要做,上床的时候,我想到四十件还没有做的……”
“咱们不是有两个女佣人吗?像你这样年纪轻轻的……”
“两个女佣人,不错。婷卡要洗衣服,要收拾打扫,要伺候人。女厨予也忙得手脚不得闲。你一清早就要吃排骨……你好好想想,格仑利希!反正伊瑞卡早晚也得请一位保姆,一位家庭女教师……”
“以我们的经济能力讲,不便这么小就替她雇保姆。”
“我们的经济能力!……天老爷,你太让人觉得可笑了!难道我们是叫化子?难道最必要的东西我们也非要节省掉不可?据我所知,我光是陪嫁就带过来八万马克……”
“哼,你那八万马克!”
“当然啰!……你是不把这笔钱放在眼里的……你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因为你和我结合是出于爱情……就算是这样吧。可是你现在还爱不爱我了?就是我提出正正当当的要求,你也跟我为难。不给孩子雇保姆……就像每天三餐一样,我们一时也不能缺的马车,你连提也不提一声了……如果我们的经济能力不许可置一辆马车,不许可我们像个样子地进城会客,为什么你非要让咱们住在乡下不可呢?为什么老不高兴我进城呢?……你最高兴的是,让咱们一辈子埋在这里,让我一个生人面孔也看不到。你老是那么不通人情!”
格仑利希先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揭开玻璃罩子去拿干酪。他一句话也不回答。
“你还爱我不爱?”冬妮重复地说,“你这样一声不吭太没有礼貌了,这倒让我想起从前的一件事,想起在我们家风景厅里……那时候你装扮出另外一副面貌!……从我们结婚第一天起你就只是晚上陪我坐一坐,而且也只是为了看看报纸。最初你对我提出的要求至少还稍微考虑考虑。可是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心里已经没有我了!”
“你呢?你在使我倾家荡产。”
“我?……我使你倾家荡产……”
“不错。你的懒惰、好挥霍和讲求享受正在使我倾家荡产……”
“噢,你不要把我受的好教养也当作缺点来责备吧!我在娘家的时候连一根手指头也不用抬。现在我必须辛辛苦苦地学会管理家务,可是我也有权利要求你不要拒绝我的最简单的需求。父亲是个有钱的人,他做梦也想不到我会缺少佣人使唤的……”
“那你就等着咱们也分得这笔财产的时候再雇第三个女仆吧。”
“你是盼望我父亲死吗?!……我说的是我们也是有产业的人,我不是空手到你家来的……”
虽然格仑利希先生正在咀嚼东西,也不得不笑了一笑,困窘、痛苦、沉默地笑了笑。这使冬妮很困惑。
“格仑利希,”她的声音变得比较平静了些……“为什么你又笑,又说什么经济力量……是不是我对咱们财产的想法完全不对?你是不是生意赔本了?你是不是……”
正在这时候,响起了敲门声,有人急急地敲了两下走廊上的门,接着凯塞梅耶先生走了进来。
6
凯塞梅耶先生大衣和帽子都已经脱掉,像是一个熟客似的没有让人通报就走进屋子来,在门旁边站住。他的外表和冬妮给她母亲的一封信里所描述的毫厘不差。他的躯干比较短壮,既不太胖也不太瘦,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已经磨得有些发亮的上衣,同一颜色的裤子,又紧又短。白背心上挂着一条细长的表链,上面七竖八搭着两三条系夹鼻眼镜的绳带。剪得齐齐整整的白鬓须和他那红通通的脸庞是个尖锐的对照,除了下巴和嘴唇还露在外面外,几乎把整个面颊都遮盖住。他的嘴小而灵活,样子使人发笑,整个下牙床只剩下两颗牙。当他把两只手插在直筒子似的裤袋里,带着一副紊乱、沉思、心不在焉的神情站在那里的时候,他那一对圆锥形的黄牙紧紧抵住上嘴唇。虽然当时屋内一点风也没有,他头上的毛茸茸的斑白的软发却轻轻地飘动着。
最后他终于把手从裤袋中拿出来,欠了欠身,让下嘴唇搭拉下来,费了好大力气从胸脯上的乱成一围的绳索中解开一条系眼镜的带子。接着他一下子把眼镜夹在鼻子上,做了一副最使人发噱的怪相,端详着这一对夫妻,口里念念叨叨地说:“啊哈。”
因为他过分喜欢用这个口头语,所以这里必须说明,他可以用最不同、最独特的样子表达它。比方说,他可以把头一仰,把鼻子一皱,张大了嘴,摇摆着手,拖长了鼻音,像个中国小铜锣儿似的把这个声音哼出来……他也可以不带这么丰富的含义,只是简单随便地,柔声细气把这个字说出来,而其结果也许更令人发笑,因为他的“啊”字总是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今天的“啊哈”是一个短促而快乐的“啊哈”,伴随着这个声音他把头快速地一摆,似乎他这时的心情非常快乐……然而我们却也不能信以为真,因为事实是,银行家凯塞梅耶的外表越快乐,他的心情越凶险。如果他跳跳蹦蹦,“啊哈”之声不绝于口,夹鼻眼镜戴上又摘下,胳膊摇来摆去,嘴里说个不停,做出一千种滑稽可笑的样子,那么我们可以断定,恶毒的念头一定正在啮咬着他的内心……格仑利希先生眨着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不信任望着他。
“你今天这么早?”他问。
“不错,不错……”凯塞梅耶先生回答,把他的一只皱瘪的、通红的小手在空中摇了摇,似乎是在说:别着急,马上就有让你吃惊的事了!……“我有事情跟你谈!马上就得跟你谈,我亲爱的!”他说话的样子非常可笑,每个字他都要在嘴里转弄一周,然后用他那没有牙的、乱动的小嘴非常费力地吐出来。声音在他口里滚转,就好像他的上颚涂了肥油似的。格仑利希先生眨巴着眼睛,愈发露出不信任的神色。
“您走过来,凯塞梅耶先生,”冬妮说,“您坐下。您来得真好……请您注意听听,当个仲裁人。我刚和格仑利希抬了半天杠……请您说一说:3岁的小孩是不是应该请一位保姆了?您说说!……”
然而凯塞梅耶先生好像根本也不注意她。他坐下来,一边把他的小嘴尽量张得很大,皱着鼻梁,一边用一根食指揉弄着他新剪的胡子,发出一种令人不耐的沙沙声。他透过自己的那副夹鼻眼镜,带着无从描述的快乐神色打量着漂亮的早餐桌、银面包箧和红酒瓶上的商标。
“是这么一回事,”冬妮接着说,“格仑利希说,我让他倾家荡产!”
听到这里·凯塞梅耶先生瞟了她一眼,然后又望了望格仑利希先生……接着就纵声大笑起来!“您使他倾家荡产?……”他喊道。“您……您让他倾家吗?……噢,上帝!哎呀,上帝!竟有这种事!……真是笑话!……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接着他发出一连串不同声调的“啊哈”来。
格仑利希先生显然有一些坐立不安,他尽力在椅子上挪动身体。一会儿用他那长长的食指捋一捋脖领,一会儿又用手很快地梳拢一下自己的金黄色的鬓须……
“凯塞梅耶!”他说,“您庄重一点。您是不是神经失常了?不要再笑了!您要喝酒吗?要不要抽一支雪茄?您到底笑什么呢?”
“我笑什么……您给我一杯酒,给我一支雪茄……您问我笑什么?您是觉得,您的夫人在败您的家吗?”
“她太追求浮华了。”格仑利希先生恼怒地说。
这一点冬妮并不想争论。她平静地向后仰靠着,双手揣在怀里,手摆在睡衣的天鹅绒带子上,上嘴唇带着些刁钻的神情噘着,她说:“不错……我是这样。这件事很清楚。这是我从妈妈那儿学来的。克罗格家的人都有喜欢奢华的风尚。”
她本想以同样平静的语调宣布,她性格的确轻佻、急躁、喜欢找碴。她的强烈的家族本性几乎不允许她接受自由意志和性格自我发展的说法,相反地,它使她以一种几乎可以说是宿命的冷静去接受自己的性格……她不想区别它,也不想有所改正。她不知不觉地形成一种观念,认为无论是什么癖性,好的也罢坏的也罢,都是天生而来,世代相传的,因之也都是可尊敬的,人们必须对它表示崇敬。
格仑利希先生已经吃完早饭,两支雪茄的香气和炉火的暖气交织在一起。
“您还有兴趣吗,凯塞梅耶?”主人问道,“您再吸一支吧。我再给您斟一杯葡萄酒……您是说要跟我谈谈?很要紧吗?发生了什么大事?……也许您觉得这儿太热了吧?……等一下咱们一起坐车进城去……吸烟室比这儿凉爽一点……”可是这一切努力都只赢得凯塞梅耶先生把手在空中一摆,好像他要说:您说这些话一点也没有用,亲爱的!
最后大家站了起来,冬妮留在餐室里照管着使女收拾餐具,格仑利希先生领着他这位业务上的友人穿过小书房,他心事重重地用手指捻弄着左边的胡须尖,低着头在前面走,凯塞梅耶先生跟在他后面,摆动着胳臂走进了吸烟室。
十分钟过去了。冬妮在客厅里耽搁了一会,用一把花花绿绿的毛掸子亲手拂拭了一下小写字台那光泽闪闪的胡桃木桌面和另一张桌子的曲腿。然后她慢慢地从餐厅走回起居室。她的步伐十分安详、端庄。布登勃鲁克小姐作了格仑利希太太以后显然一点也没有减少过去的骄矜。她永远把身躯挺得笔直,下额微微向后收敛着一些,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切。她的一只手拿着一个精巧的油漆的钥匙箧,另一只手轻巧地插在深红色睡衣上松软的大皱褶在身上左右摆动。然而从她嘴角上天真纯洁的神情却可以看出来,她的这一切端庄矜持只不过是她那无邪的游戏的一种表现而已。
她在小书房里来回走了两遍,用一把小铜壶把大叶植物的黑土浇湿了。她非常喜爱她的棕榈,因为这些棕榈树长得枝茂叶盛,更使屋子里平添了许多华贵气象。她小心谨慎地抚摩了一下粗茎上滋生出的一个新芽,又轻轻地摩挲了一会那些庞大绮丽的叶面,用剪刀剪去一两个枯黄的叶尖……突然她注意倾听起来。吸烟室里的谈话几分钟以来已经变得非常热烈,这时声音忽然提得这么高,以致在小书房里每个字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虽然当时门关得很紧,窗帘也很厚。
“您还是不要喊吧!看在老天爷面上,您别发这么大的火,”听得出这是格仑利希的喊声,他那柔细的嗓子生来就不是用来嘶嚷的,听着仿佛是在尖叫,“您再抽一支雪茄吧!”他补充了一句,竭力使声音温和。
“好,非常感谢,请您给我一支,”那位银行家,接着出现了片刻沉默,凯塞梅耶先生一定正在点烟。一会儿听见他说:“一句话,您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呢?不是这样就是那样。”
“凯塞梅耶,请您再把期限放宽一点吧!”
“啊哈?哼……不成,亲爱的,绝对不成,别提这个话了……”
“为什么忽然不呢?您为什么忽然这样心血来潮了?看在老天爷面上,请您讲一讲情理吧!您已经等了这么久了……”
“一天也不能多等了,亲爱的!亲爱的!就是八天吧,多一小时也不成了……但如果我们求那个人……帮一把……”
“不要提名字,凯塞梅耶!”
“不提名字……好。如果我们能求求您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岳……”
“不要明说了!……老天爷,您别做蠢事,好不好?”
“好,就不明说吧!要是我们能求求那家有名的公司扶助一下,求求那家您的信誉与之息息相关的公司,您觉得怎么样呢?亲爱的,这次布来梅破产他们损失了多少?五万?七万?十万?难道比十万还多?这次事件他们也受了连累,受了很大的连累,这一点连屋顶上的小麻雀也瞒不了……这是人们心理的问题。昨天……好,就不提名字!昨天……这家有名的公司还是根深蒂固,还保护着您不受挤兑,虽然他们并不是有意这样做……今天它自己却资金枯竭,因之,格仑利希先生的资金就更是干而又干了……我说清楚了吧?您难道没有觉察出来吗?您不是第一个感觉出这次动荡来的人吗?人们怎样对待您?用什么眼色看您?博克和古德斯蒂克尔还是那么殷勤客气、那么信任人吗?信贷银行的情形又怎样呢?”
“请您把期限放宽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