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克利斯蒂安,为什么你早不告诉我这个话啊?你完全有自由可以使自己独立或者成为一个独立者。你知道,父亲在他的遗产里留给你我每人一笔五万马克的现款;只要你有正当可靠的用途,我随时准备支付给你。在汉堡或者任何一个城市有很多可靠但是缺少资金的生意,需要别人投资,你可以以股东的身份参加这些商号……咱们每人把这件事再考虑一下,同时也找机会跟母亲谈谈。我现在还有点事要做,你在这几天里也可以把英文书信办完,走吧……”
“比方说,汉堡有一家H.C.F.布尔梅斯特公司,你觉得怎么样?”走到走廊上的时候,他问道,“是一家进出口公司……我认识这个人。我相信,这样的机会他听见一定不会放过……”
这是1857年的5月底的事。6月初克利斯蒂安已经动身经过布痕到汉堡去了……对于俱乐部,对于市剧院,对“蒂渥利”以及本城的全体喜好轻松玩乐的人这是一个重大的损失。全体纨绔子弟,其中包括吉塞克博士和彼得·多尔曼都到车站给他送行,送给他鲜花,甚至纸烟,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无疑这是他们想起克利斯蒂安给他们说的那些故事来了。最后律师吉塞克博士在全体的欢呼声中替克利斯蒂安在外衣上戴上一枚金纸做的纪念章。这枚纪念章是从码头附近一处人家拿来的,那是一个小旅馆,夜间门口恳着一盏红灯,是一处人们不拘形迹的玩乐场所,那里面总是笑语喧天……这枚纪念章如今颁给即将离别的克利山·布登勃鲁克,是为了纪念他出色的功绩。
4
大门的门铃响了,格仑利希太太按照她的新习惯出现在楼梯口上,从白漆栏杆后面向走廊望下去。大门刚打开,她猛地把身子向前一探,马上又弹回来,接着一只手拿手帕掩着嘴,另一只手提着裙子,俯着一点身子,急忙忙地跑上去……在通向三楼的楼梯上,永格曼小姐正和她碰个满怀,她上气不接下气地低声告诉了永格曼小姐几句话,伊达又惊又喜地回答了一句什么波兰话,那声音像是:“麦包舍扣哈内!”
这时候老布登勃鲁克参议夫人正坐在风景厅用两支大竹针织一件披肩,也许是头巾等类的东西。这是午前十一点钟的事。
忽然使女从圆柱大厅走过来,敲了敲玻璃门,脚步蹒跚地递给老参议夫人一张名片。老参议夫人拿起名片来,摆弄了一下眼镜(她工作的时候总戴着眼镜),便念起来。以后她抬头看了那使女的红脸蛋一眼,又念了一遍,又重新望着那使女。最后她和气地、却坚决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亲爱的?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你?”
名片上印着:“X·诺普公司”。但是X和诺普两字都用蓝铅笔划去了,只剩下“公司”一个字。
“呀,参议夫人,”那个女孩子说,“来了一位先生,可是他不会德国语,怪里怪气的……”
“请人家进来,”老参议夫人说,因为她现在明白了,求见的是这个“公司”。使女走了。一会儿玻璃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个矮壮的人,在屋内阴暗的背面站了一刻,拖长了声音说了一句什么,听起来大概是:“我很荣幸……”
“您好!”老参议夫人说,“您走近来一点好吗?”说着她用手轻轻地拉着沙发垫子,把身子欠起一些来,因为她还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完全站起来……
“我很冒昧……”这位先生又用他那悦耳的唱歌似的拖长的调子回答,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向前走了两步,又重新站住,用眼睛向四周打量,似乎在寻找什么——也许是寻找一个坐处,也许是寻找放帽子和手杖的地方,因为他把两件东西都带进来了。那手杖上的弯曲的兽角,样子像是只巨爪,足足有一尺半长。
来的人大概在40岁左右。四肢嫌短,肥胖,穿着件棕色粗呢的敞襟外衣,一件淡色的花背心,掩住微微凸起的肚皮,背心上一条金表链系着一堆珠宝饰物——兽角、驼骨、银子和珊瑚做的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裤子的颜色灰不灰,绿不绿,裤腿很短,料子非常僵硬,裤脚像个圆筒似的、一点皱折也没有地罩在又短又肥的靴腰上。他的脑袋滚圆,鼻子扁阔,头发凌乱,再加上他那淡黄色的上须像流苏似稀稀朗朗地垂在嘴上,这就使他的头颅颇有些像海豹。和上须相反,这位客人下嘴唇和下颚之间的三角须却像刚鬃似的翘着。他的两颊特别多肉,鼓蓬蓬的,挤得眼睛成了两条淡蓝色的细缝,眼角两边形成一些皱纹。这就使得这张肿胀的面孔看去既凶恶却又令人感动地善良老实,没有主意。在他的小下巴底下,脖颈陡直地插在小白领带里面,他的气瘰脖是戴不得硬领的。整个来看,他面孔的下半部,脖颈,后脑袋瓜,面颊和鼻子,一切都生得软囊囊的不成形,分不清彼此的界限……他脸上的皮肤由于这种肿胀显得过分的绷紧,个别的地方,譬如说在耳垂和鼻子翅上,显出一块块的红斑……他用一只又白又小的胖手拿着手杖,另一只拿着一顶绿色的第罗尔式的帽子,上面装饰着一根羚羊须。
老参议夫人已经把眼镜摘下来,身子却依然靠着沙发垫,保持半站半坐的姿势。
“您有什么事找我?”她客气而明确地问道。
这时来的客人下了决心,毅然把帽子和手杖放在风琴盖上,腾出两只手来满意地搓了搓,用自己的一对淡蓝的、肿胀的小眼睛彬彬有礼地望着老参议夫人,开口说:“我请求夫人原谅我那张名片,我手下一时没有别的。我的名字是佩尔曼内德——阿罗伊斯·佩尔曼内德,从慕尼黑来。也许夫人已经从小姐嘴里听说过我的名字了。”
这几句话他说得很大声,语调粗重,他那本地话听来十分坎坷不平,时时突然把前后音联在一起,但是他那眯缝着的小眼睛却一直闪烁着亲密的光辉,似乎在说:“咱们彼此很了解啊……”
现在老参议夫人完全站起身来,而且偏着头、伸着手臂向来人走过去……
“佩尔曼内德先生!是您吗?当然,我的女儿跟我们谈到过您。我知道,为了使她在慕尼黑那段日子过得愉快舒适,您出了多么大的力……您现在可光临我们这个城市了。”
“可不是,您没想到吧?”佩尔曼内德先生说。在老参议夫人用了个优美的姿势指指了身边一张靠背椅以后,他就趁势坐下来,一面用双手安逸地揉搓自己短而圆的大腿……
“您说什么?”老参议夫人问道。
“可不是,您觉得很奇怪吧!”佩尔曼内德回答说,这一回停止搓膝盖了。
“好极了!”老参议夫人仍旧茫然不解地说,一面将两手放在膝头上,装作满足的样子向后靠去,然而这种假扮的满足被佩尔曼内德先生看出来了,他向前俯着身躯,用手在空中划了个圈子——天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费尽力气想把话说明白:“夫人没有料到吗?”
“是的,是的,亲爱的佩尔曼内德先生,实在是这样!”老参议夫人回答说,很高兴这回她居然听懂了。谈话又中断了。为了不使沉默继续下去,佩尔曼内德先生叹了一口气,又用他的土话说了一句:“真不赖。”
“啊……您说什么?”老参议夫人问道,她那明亮的眼睛向一边侧了过去……
“真不赖!”这回佩尔曼内德先生提高了嗓门,粗声粗气地重复了一遍。
“好极了。”老参议夫人附和着他说。这样,谈话又停顿了。
“亲爱的先生,请问,”过了一会见,她说,“您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有什么贵干?从慕尼黑到这儿路程实在不近……”
“生意上的事,夫人,”佩尔曼内德先生说,一面又把他的短手在空中来回一摆,“跟瓦尔克米勒酿酒厂做一件小生意!”
“噢,对啦,您是经营忽布生意的,亲爱的佩尔曼内德先生!诺普公司,对不对?请您相信我的话,我的儿子常常谈起您的公司,他很称赞你们。”老参议夫人恭维他说。但是佩尔曼内德先生却不听她的恭维,“没有什么。不要提这个了。啊,喏,主要的是,我早就有这个心愿,要来拜望您,并且再和格仑利希太太会一会面!为了这件事也就顾不得路程远近了。”“谢谢您的好意,”老参议夫人亲热地说,又把手伸给他,尽量向外翻着手掌。“我就叫人去通知我女儿去!”她又说道,站起身来,向悬在玻璃门旁边的绣花的拉铃带子走去。
“呀,天老爷,我真是高兴极了!”佩尔曼内德先生喊起来,连身子带座椅一齐向门那边转过去。
老参议夫人吩咐使女说:“请格仑利希太太到下边来,亲爱的。”
然后她走回沙发这边,佩尔曼内德先生又连同椅子一齐转回来。
“我真是太高兴了……”他心不在焉地又重复了一句,眼睛却在打量着地毯、书桌上摆的色佛尔瓷的墨水壶和室内的家具。然后他又连着说了几次他那口头禅:“真不赖……真不赖!”他不停地搓膝盖,连续地叹气。—直到格仑利希太太露面以前,时间差不多就被他这些动作占去了。
她无疑已经打扮了一下,换上一件浅颜色的罩衫,梳了梳头发。她的脸庞比平时更加鲜艳、美丽。她不断用舌尖涂润两边口角……
她刚走进门,佩尔曼内德先生马上跳起来向她走去,热情溢于言表。他全身的每一部分都动起来。他抓住她的两只手,摇撼着喊道:“啊,格仑利希太太!啊,上帝赐福给你!啊,这一向过得好吗?在家里做了些什么事?嗳呀,天老爷,我真高兴死了!还有时间想起慕尼黑城和我们那地方的山吗?咱们那次可玩得痛快啊,不是吗?天老爷,咱们又在一起啦!那时谁想得到……”
冬妮也非常快活地向他问好,随手拉过来一张椅子,开始跟他谈起慕尼黑那一段日子来……这时谈话毫无阻碍地进行下去,老参议夫人在一旁听着,不时向佩尔曼内德先生点点头,表示她的同情和支持,或者把他的这一句那一句话译成书面德语,每一次翻译成功了,就很满意地往沙发上一靠。
佩尔曼内德先生必须再给安冬妮太太解释一回他到这里来的理由,然而他故意把跟酿酒厂交涉的这件“生意”说成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给人一种印象,好像他根本用不着到这地方来似的。然而在另一方面,他却很有兴趣地打听有关老参议夫人的二女儿以及她的两个儿子的事,对于克拉拉和克利斯蒂安离家一事连声表示遗憾,因为他早就有这样的心愿,要认识一下家里的每一个人……
问到他在这儿停留的期限,他并没有说出准确的日子,然而当参议夫人说:“我的儿子马上就要回来吃早饭,佩尔曼内德先生,请您赏光跟我们一起吃吧?”老参议夫人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立刻欣然接受,好像他正在等待着这个邀请似的。
参议回来了。他发现早餐室里没有人,连办公服也顾不得脱,便连忙走上来,准备先吃一点点心,他显得很疲乏,心事重重。然而他一看到这位带着大表链、穿粗呢夹克的生客和风琴上面的带羚羊须帽子,便立刻精神抖擞地昂起头来。客人的名字刚一介绍——他早已不止一次听格仑利希太太说起过这个名字——他立刻瞥了他的妹妹一眼,接着使用非常殷勤的态度向佩尔曼内德先生打招呼……他并没有坐下。他们立刻走到下面中层楼去,永格曼小姐已经在那边摆好了桌子,茶壶也嘶嘶地响起来——这是一个地道茶壶,是蒂布修斯夫妻俩的礼品。
“你们这里丰富极了!”佩尔曼内德先生坐下,看了一眼桌上的冷盘,禁不住称赞说……在谈话中,他常常说出一句非常不合文法的话,但是他自己却从不为之动容。
“这可不是慕尼黑的皇家啤酒,佩尔曼内德先生,然而比起我们本地酿的酒来,总还可以入口。”参议给他倒了一杯泛着泡沫的黑啤酒,参议本人最近也很喜欢喝这种酒。
“多谢,我邻座的先生!”佩尔曼内德先生嘴里咀嚼着东西说,一点也没有注意永格曼小姐向他投来的讶异的目光。然而他对于黑啤酒表现得非常拘泥,老参议夫人不得不又叫人拿上一瓶红酒来。这次看得出来他变得活泼起来,开始和格仑利希太太聊天。因为肚子的缘故,他坐得离桌子相当远,叉着两条腿,一只短胳臂连同肥胖的小白手顺着椅子背垂下来,生着海豹似的胡须的圆脑袋微微向一边歪着,脸上带着又厌烦又惬意的神情,细眯眯的眼睛和善地一映一映地听着冬妮的谈话。
因为他从来没有吃鲲鱼的经验,冬妮便一边用优美的动作替他切鳁鱼,一边畅快地跟他谈论自己对于生活的这个、那个看法……
“噢,老天,生活里一切美好的东西这样迅速地消逝,多么令人伤心啊,佩尔曼内德先生!”她这句话指的是慕尼黑的那一段日子,她把刀叉放下一会儿,表情严肃地仰望着天花板。此外她又不时地吐出两句巴伐利亚的方言,虽然她对这种尝试缺乏天才,听起来非常可笑……
正在吃饭的时候有人敲门,办公室的一个练习生拿进来一封电报。参议一边读电报,一边用手指捋着长须尖。虽然旁人看得很清楚,他的脑子完全被这封急电占据住,他却仍旧能够从容不迫地发问:“生意怎么样啊,佩尔曼内德先生?”
“好吧。”接着他立刻对练习生说,这个年轻人退了出去。
“唉呀,我邻座的先生!”佩尔曼内德先生回答说,把脸向参议这边转来,因为他的脖颈肥短僵直,因此动作也非常笨拙。他把另一只手臂顺着椅背搭下来。“有什么话说啊,简直糟糕透顶!慕尼黑,您知道,”——他每次说他故乡的名字,发音都含混不清,别人只能顺着他的言语去猜——“慕尼黑不是做生意的城市……那地方每人要的是安静的生活和两升啤酒……吃饭的时候谁也不看电报,没有这种习惯。你们这里又是一种风气,天老爷!……谢谢,我再喝一杯……这酒真不赖!我的伙友诺普整天想把生意搬到纽伦堡去,因为他们那里有一处证券交易所,商业风气也活跃……可足我不愿意离开慕尼黑……说什么也不离开!——真是见他的鬼!……您知道,我们那儿竞争很凶,凶极了……出口生意也可怜得很……甚至有人打俄罗斯的主意,想在那边设个分店,把生意搞起来。”
突然间他又急速地瞟了参议一眼,说道:“话又说回来……我也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我邻座的先生!生意还算过得去!我们合伙经营的酿酒厂很赚钱,尼德包尔就是那儿的经理,您知道。本来是个小生意,可是我们弄到了一笔贷款,拿到一笔现钱……按四分利计算的抵押贷款……把旧厂房扩充了……现在生意已经做起来,销路不错,每年都有红利,很不赖了!”佩尔曼内德先生结束了他的这一段话,辞谢了纸烟和雪茄,请求主人允许他抽烟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长牛角烟嘴的烟斗来,在烟雾弥漫中跟参议谈起生意经来,接着话头一转,又谈到政治,谈起巴伐利亚跟普鲁士的关系,马克西米连国王与拿破仑皇帝……在这场谈话中从佩尔曼内德先生的嘴里不断地跳出一些别人完全听不懂的词句,每逢话势一停,他便毫无缘由地用感叹把空隙填起来,像什么:“天老爷!”、“真没听说过”、“真不赖”之类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