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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礼宴……布来登街要办洗礼宴了!
佩尔曼内德太太怀着第二个婴儿时梦寐以求的各样东西现在是全部备齐。餐厅中,侍女们正在桌子前边往一杯杯滚烫的巧克力茶里加奶油。这些杯子堆堆挤挤地摆在一个贝壳形、镀金柄的大圆茶盘中。为了不搅扰前边大厅正在举行的仪式,侍女们都蹑手蹑脚的,尽力不使杯碗发出磕碰的声音……仆人安东这时正在把一块像座小山似的大蛋糕切开,永格曼小姐则往银盘子里摆糖果和鲜花。她一边工作一边侧着头审视,两只小手指向外翘着……
不久,当主人和来宾在起居间和客厅里坐定之后,这些美点就要端上来。但愿这些东西足够客人食用,因为今天聚会的亲友实在不少。今天这“亲友”两字是比较广义的,虽然还不能说是最广义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通过鄂威尔狄克家,布登勃鲁克跟吉斯登麦克也有亲戚关系,而通过吉斯登麦克家,又跟摩仑多尔夫带点亲。这样推下去,就永远没有尽头了……但是鄂威尔狄克家还是派了代表来了;来的是这一家的老主人,80多岁的卡斯帕尔·鄂威尔狄克博士,目前的市长。
鄂威尔狄克市长是坐马车来的。他一手拄着弯柄手杖,另一只手由托马斯·布登勃鲁克搀扶着,走上了楼梯。他的出席使这次喜宴更显得隆重……而且,不容置疑,这次喜事也确实值得隆重举办的!
在那边大厅里,在一张铺着台布、摆着鲜花,临时改作祭坛的小桌后面,一位穿着黑色法衣、配着磨盘一样大的刚浆洗过的雪白硬领的年轻牧师正在祈祷;而在小桌前面,一个高大魁梧、营养良好、身穿大红衣服的女人正用她那膨胀饱满的粗胳臂抱着一个几乎淹没在花边和缎子花结里的小东西……这个人家的继承人!一个传宗接代的人!一位布登勃鲁克!我们了解不了解,这意味着什么呢?
当喜信初从布来登街传到孟街来的时候,当人们第一次悄悄吐出那暗示的话语时,我们了解不了解,人们那时的喜不自禁?我们了解不了解佩尔曼内德太太听到这个消息时带着怎样的无言的狂喜拥抱住她的母亲,她的哥哥,又怎样比较小心地拥抱住她的嫂嫂?而现在,随着春天,随着1861年的春天,“他”终于出生了,他正在接受神圣的洗礼,他,这么多希望早已寄托在他身上,人们早已谈论着他,期待着、渴盼着他。为了他,人们一直在乞求上帝,在折磨着格拉包夫医生……而今他终究来了,虽然看去毫无惊人之处。
他的两只小手玩弄着保姆腰上的金穗子,小脑袋包在镶着淡蓝缎带的织花软帽中,正歪躺在枕头上,毫不介意地把后脑袋瓜对着牧师;他的一双小眼睛一闪一闪地望着大厅,好像非常老于世故一样,望着大厅里的亲友。他的上眼皮上生着长长的睫毛,在这对眼睛里,父亲瞳子的淡蓝色和母亲眸子的棕黄色结合成一种淡淡的、随着光线而变化的无从确定的金棕色。鼻梁两旁的眼窝很深,罩着一圈青影。这就过早地给这张小面孔——虽然还很难称之为面孔——平添了一些表现性格特点的东西,这对于一个刚出世四周的婴儿是颇不合适的。但是上帝一定会保佑,不使那特征成为任何不幸的征兆。母亲的相貌也是这样,而她的命运不是一直很好吗?无论如何,这条小生命是活下来了,而且是个男孩子,这正是四个星期以前使这一家人欣喜若狂的原因。
这条小生命活下来了,可是当初很可能是另外一种情况,参议永远也忘不了四个星期前那位好心肠的格拉包夫医生在离开产房时握着他的手对他说的话:“感谢上帝吧,亲爱的朋友,差一点……”参议没敢问,差一点就怎么了。这个一家人盼望了这么多年才出世的小生物——他出生的时候连哭声也没有——差一点像安冬妮的第二个孩子一样夭折,这个思想一涌上来,参议恐惧异常地把它压回去……但是他知道,四个星期前的一个时刻,对于母亲和婴儿都是一个生死关头,他不禁幸福而温柔地向盖尔达俯下身去。盖尔达这时正靠在他前边、老参议夫人身旁的一张安乐椅上,两腿交叠在一张天鹅绒垫子上,脚上穿着漆皮鞋。
她的脸色还多么苍白啊!这样白生生的皮肤配着浓密的深红色的头发和神秘的眼睛——那眼睛好像带着某种半掩的讥嘲凝视着传道师——,那美丽又是多么富于奇异的情调啊!讲道的是安德利亚斯·普灵斯亥姆,圣玛利教堂的牧师,自从老科灵暴病去世之后,他虽然很年轻却已经升为总牧师了。他高抬着下巴,两手虔诚地交叠在下巴底下。他生着短短的金黄色卷发,颧骨突出,面孔刮得干干净净,脸上的表情时而严肃激昂,时而明澈恬静,很像在演戏。他从小生长在弗兰哥尼亚,那儿的人几乎清一色信奉天主教,只有他多年来一直是一个路德派小教会的信徒,为了努力使语音纯粹、语调动人,他的地方口音变成为一种非常奇怪的发音:母音不是读得长而闷,就是生涩短促,而子音总是贴着牙龈卷出来。
他赞美上帝,有时把声音放得又轻又低,有时又高大响亮,全家人都听着他。佩尔曼内德太太故意摆出一副庄重严肃的神情,用以掩住她的喜悦和骄傲,伊瑞卡·格仑利希这时已经15岁了,已经长成一个结实的少女,梳着辫子,脸颊和父亲的一样,泛着玫瑰红;克利斯蒂安是当天早晨从汉堡赶来的,一对深陷的眼睛骨碌碌地东瞧瞧、西望望……蒂布修斯牧师夫妇不远千里,也长途跋涉从利加赶来,参加这次洗礼宴。西威尔特·蒂布修斯把自己两绺稀疏的长发披在两边肩膀上,一对灰色的小眼睛不时地瞪得出奇地大,越瞪越大,眼珠凸得好像随时会掉出来似的……还有克拉拉,阴郁、严肃,不断地用一只手摸头,她仍然在害头痛……这一对夫妻还给布登勃鲁克家带来一件非常贵重的礼品:一只后脚着地、张着血盆大口的棕熊标本。这头巨熊是牧师的一位亲戚在俄国内地某处猎获的。现在这只熊摆放在楼下进门的地方,两只前爪托着一个盛名片的盘子。
克罗格家的尤尔根这时正回家省亲,就是那个在罗斯托克邮政局作职员的人。他衣着朴素,沉默寡言。至于亚寇伯的行踪,除了他的母亲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位老太太本是鄂威尔狄克家的姑娘,她秉性柔弱,为了给她这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儿子寄钱,她甚至不惜偷偷把家中的银器卖掉……布登勃鲁克的几位本家小姐也来祝贺,他们对这件喜事都万分高兴,但是这并未妨碍菲菲发表意见说,这个孩子看来不很结实;她这句评语得到她母亲——姓施推威英的老参议夫人、弗利德利克以及亨利叶特的一致同意,虽然她们对这个事实也很表示遗憾。至于可怜的克罗蒂尔德则仍和往昔一样灰黑、削瘦、饥肠辘辘,一副苦相。普灵斯亥姆牧师的讲话以及对蛋糕和巧克力茶的希望很使她感动……不属于本家或亲戚但也到场祝贺的有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先生和塞色密·卫希布洛特两个人。
这时牧师把话头转向两位教父,向他们宣讲他们的职责。尤斯图斯·克罗格是两位教父之一……布登勃鲁克参议最初不愿意请他,“我们还是不要怂恿这个老头做傻事吧!”他说,“为了他那个宝贝儿子他每天都跟他的老伴吵得一塌糊涂,他那点家当眼看着就挥霍尽了,因为苦恼,他甚至连外表的整洁也无心去管了!可是你们以为他会怎样?只要我们请他做教父,他就一定会送给孩子一整套金子器皿,而且连回礼他都不要!”话是这么说了,可是当尤斯图斯舅舅一听说准备请谁作教父的消息——当时想请的是斯台凡·吉斯登麦克,参议的一位朋友——马上大发脾气,结果大家还是请他来担任这个职务。他送的金杯子并不是加厚的,这一点倒使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还心安一些。
第二位教父是谁呢?这就是那位白发苍苍、德高望重的老头儿,市长鄂威尔狄克博士。他系着高领子,穿着软料子的黑外衣,从后面一个衣袋里露出一条红手帕的角。他坐在一张最舒适的靠背椅上,身子俯在曲柄手杖上。这是一件大事,一个胜利!很多人简直想不出,这件事怎么可能发生。老天爷,这门亲戚是从哪儿攀起的呢?布登勃鲁克一家人一定是死拖活拖才把这老头拖进来的……一点不错,这果然是个计策,是参议和佩尔曼内德太太共同设下的圈套。原来当初确知母子都平安的时候,在大家的第一阵喜悦里,只是把它当作开玩笑。“是个男孩子,冬妮!——应该请市长来当教父啊!”参议信口喊道。可是冬妮却把这句话当了真,而且认真地办起来。后来,参议考虑过以后,也同意试试看。这样,他们就去怂恿尤斯图斯舅舅,让尤斯图斯舅舅派他的妻子到自己娘家嫂子——木材商鄂威尔狄克的妻子那儿去,而这位娘家嫂子事前又在她的老公公前面打点了几句话。以后,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亲自登门拜访了这位政府的首长,这件事终于决定下来……
保姆把小孩的帽子打开一点,牧师从面前摆着的金面银底盘里蘸了两三滴水,小心翼翼地洒在小布登勃鲁克稀刺刺的头发上,又慢慢吞吞地、一字一顿地读出他取的名字:尤斯图斯·约翰·卡斯帕尔。接着是一个简短的祈祷,然后亲友们逐一走过来,在这个一声不响、麻木冷淡的小东西的额头上印上一个祝福的吻……苔瑞斯·卫希布浴特走在最后面,轮到她的时候,保姆不得不把孩子往低处放了放,而塞色密也好像心怀感激地又特别多吻了一下,啧、啧地两声响,中间夹着一句话:“你这个乖孩子!”
三分钟以后所有的人都聚集在客厅和起居间里,甜食传递开来。连普灵斯亥姆牧师也坐在那里,啜饮热巧克力茶里的冷奶油了。他穿着一件长及脚面的法衣,衣襟下面露出一双擦得光泽闪闪的大肥靴子。他和别人闲谈的时候脸色安详清澈,和他演讲的样子又完全不同,因此留给别人的印象也特别深。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清清楚楚地表示出:看哪,我也可以把牧师的身份抛掉,做一个愉快和气的世俗人!不错,他精明伶俐、平易近人。他跟老参议夫人谈话的时候语言温存委婉,和托马斯以及盖尔达谈话就一变而为一个处世有方的人,随随便便地作着手势,和佩尔曼内德太太谈话的时候用的又是亲密、戏谑、欢欣愉快的语调……有时候,当他想起自己的身份的时候,他就把两臂交搭在膝上,头向后一仰,皱起眉头,拉长了面孔。笑的时候他总是咬紧牙,断断续续地往里头抽气。
突然间走廊里起了一阵骚动,传来仆役们的哄笑声,一位奇怪的贺客出现在门口。来的是格罗勃雷本。格罗勃雷本的尖鼻子上,一年到头总挂着一条稀鼻涕,摇摇欲坠,却又从来不落下来。他是参议的粮栈工人,但是他的老板又指定他一项副业,叫他擦皮鞋。每天一大早他就来到布来登街,拿起摆在门口的靴鞋,在门道里一只一只地擦起来。遇有喜庆典礼的时候,他总是穿上节日服装,带着鲜花,登门祝贺。他用哼哼唧唧的油滑声音讲一段祝辞,他鼻尖上那条清鼻涕也跟着摇来摆去,讲完了以后别人总给他一点钱作谢礼。但他可不是为了这个才来的。
他穿的是一件黑礼服——那是参议穿过的一件旧衣服,脚下却是一双擦好鞋油的高筒皮靴,头上系着一条蓝颜色的羊毛围巾。在他一只干瘦通红的手中拿着一大束已经有些凋谢了的褪了色的玫瑰花,花瓣不断地飘飘摇摇地落到地毯上。他那一双小红眼睛一眨一眨地向周围看着,可是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一进门就站住,把花束拿在面前,马上讲起话来。他说每一个字老参议夫人就加以鼓励地向他点点头,而且不时地插一两句安慰他的话。参议则一直望着他,挑着一条淡淡的眉毛。另外也有些人,譬如说佩尔曼内德太太,则用手帕捂着嘴。
“诸位老爷,诸位太太,我是个穷人,可是我的心也是肉做的,布登勃鲁克参议老爷对我的好处说也说不完,如今碰到主人家这样的大喜事,我也是从心眼里高兴,我现在来就是为了向参议老爷、参议太太和诸位高亲贵友贺个喜。盼望这个孩子长得结结实实的,不管从天理还是从人性上讲,都是这样。因为像布登勃鲁克参议这样的好主人可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他是个大善人,老天爷一定会报答他的……”
“好哇,格罗勃雷本!你说得很不错!谢谢你的吉利话,格罗勃雷本!你拿这束玫瑰花来做什么啊?”
可是格罗勃雷本的话还没有讲完,他拼命把自己的哼哼唧唧提高,盖住参议的声音。
“……老天爷会报答他这一切善行的,我说,报答他和他一家贵人。将来有一天,等我们都站到上帝的宝座前面,我这么说是因为早晚有一天我们都要进坟墓,穷人也好,阔人也好,这是老天爷的主意,是他打的算盘。有的人有一口漆得油光闪亮的杉木大棺材,有的人只有一口装臭冰鱼的薄板匣子,反正我们都得埋到土里去,土里来的土里去!”……
“够了,格罗勃雷本!我们今天是洗礼宴,你少来这一套吧!……”
“我拿来几朵花。”格罗勃雷本结束了他的演说。
“谢谢你,格罗勃雷本!你太费心了!何必这么破费呢,朋友!这样的演讲我也很久没听到了!……喏,把这个拿去!痛痛快快地玩一天去吧!”参议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随手递给他一个泰勒。
“把这个也拿去,好人!”老参议夫人说,“告诉我,你喜爱救世主吗?”
“我从心里爱他,老太太,一点也不假……”于是格罗勃雷本又从她手里拿到一个泰勒,接着又从佩尔曼内德太太那里拿一个。然后,他右脚向后一撤,鞠了个躬,退了出去,至于他拿来的玫瑰,除了那些已经落在地毯上的以外,他心神恍惚地又随手带走了……
……这时市长起身告辞了,参议一直把他送上马车。对其他的客人说来,这是个应当告辞的信号,因为盖尔达·布登勃鲁克还需要静养。屋中逐渐安静下来。还没有走的只剩下老参议夫人、冬妮、伊瑞卡和永格曼小姐了。
“哦,伊达,”参议说,“我在想——母亲也同意这样做——我们小时候你都看护过,等小约翰大一点的时候……现在虽然有保姆,可是以后总需要一个照料他的人,那时你愿意不愿意搬到我们这边来呢?”
“当然,当然,参议先生,如果你的太太也愿意的话……”
盖尔达对这个安排也很满意,于是这个建议马上就决定了。
临走的时候,已经到了门口,佩尔曼内德太太又重新回过身来。她走到她哥哥跟前,在他面颊上一边吻了一下,对他说:“今天真太好了,汤姆,我非常幸福,这种感觉我已经好多年没有了!谢天谢地,我们布登勃鲁克家没有走到穷途末路,谁要是有这个想法,他可是错到家了!现在有了小约翰,我们还叫他约翰,多么美,我就觉得好像我又开始了新生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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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斯蒂安·布登勃鲁克,汉堡H·C·F·布尔梅斯特股份公司的主人,拿着他那流行的灰帽子和一根顶上刻着半身尼姑像的黄色手杖,走进哥哥的起居室。汤姆和盖尔达这时正坐在一起看书。这是举行洗礼宴那天晚上九点半钟左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