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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八部(4)

“没有祷告出声来,可是很可能他已经暗暗做了……可是关于另外一首诗,名字叫‘乳姆的钟’的,他却从来没有说过,他只是一提这首诗就哭……这个孩子动不动就哭,而且一哭起来就不停……”

“这首诗有什么悲哀的地方吗?”

“我怎么知道?……汉诺只能背诵开首的地方,就是刚才他在睡梦里呜咽的地方,其他的再也背不下去了……另外还有一部分讲到一个马车夫,三点钟就得从稻草上爬起来,他也是每念必哭……”

佩尔曼内德太太感动地笑起来,但是接着面色就变得严肃起来。

“可是我告诉你,伊达,这不好,他这么多愁善感,我认为不是好事情。马车夫三点钟起来——哎呀,我的老天爷,正因为这样他才是马车夫啊!依我看这孩子把什么事都看得太认真,把什么事都搁在心上……这会耗损他的精神的,我告诉你。你们应该把这件事认真地跟格拉包夫医生谈谈……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她把双臂在胸前一叉,头歪在一边,烦闷地用脚尖敲着地板,接着说,“格拉包夫老了,即使不谈这点吧,他虽然心肠好,为人正直、良善……然而谈起他的医术来,我是不很信服他的,伊达。上帝原谅我,如果我说的不对。譬如拿汉诺的神经不安说吧,他做噩梦,从梦中惊跳起来……格拉包夫什么都知道,可是他能做的是什么呢?他只不过是告诉我们这是什么病症;说一个拉丁名字Pavor nocturnus而已……是的,亲爱的上帝,这倒也很有教益……不是的,他没有什么才能;他只不过是个和善的人,是个家庭的良友罢了。一个有作为的人不是这种样子的,有为的人年轻时就已经崭露头角。格拉包夫也经历过1848年,他那时还是年轻人。可是你想,他当时曾经激动过吗?曾经为自由和正义,为推翻特权和独裁而热血沸腾过吗?不错,他是个学者,可是我敢说,他对于当时的那个荒谬绝顶有关大学校和报刊的联邦法是无动于衷的。他从来没有做过什么激昂的手势,从来没有一丝越轨的行动……他永远摆着一副长长的笑脸,永远给病人开鸽子肉和法国面包的食谱,如果病情严重的时候,再加上一调羹蜀葵汁……晚安,伊达……哎呀,不全是他这样的人,我相信一定有和他完全不同的医生!……可惜,我没有看见盖尔达……好了,谢谢你,走廊上还有灯,晚安。”

当佩尔曼内德太太向外走,经过餐厅的时候,她打开餐厅的门,向起居间里探了探头,以便向她的哥哥告别。这时候她看见这几间屋子灯火辉煌,托马斯正背着手在里面走来走去。

4

当屋中只剩下议员一个人的时候,他又在桌子旁边的原位上坐下来,掏出夹鼻眼镜,打算继续读他的报纸。但是他只读了两分钟,眼睛便又从报纸上抬起来,从对面窗帷的空隙处望出去。很久很久他一直凝视着黑暗的客厅,身体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当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他的面容改变得多么叫人不能认识啊!他的嘴角和两颊的肌肉,一向是绷得紧紧,对于他的坚定的意志唯命是从的,如今却松弛了,变得软塌塌的;他那一副长久以来已是勉强做作出来的警觉、谨慎、和蔼而精神饱满的面容像是一个假面具似的突然从脸上落下来,代替它的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愁苦之色;眼睛带着忧郁、迟钝的神情凝视着一件东西,却又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眼圈渐渐地泛红,终于被泪水模糊起来——他没有勇气再欺骗自己了,在那些此起彼伏的各式各样的纷乱、沉重的思想中他只抓住最令人痛苦不堪的一个。托马斯·布登勃鲁克虽然才42岁,却已经是一个精力枯竭的人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用手慢慢地抚摩着前额和眼睛,机械地点了一支纸烟,虽然他知道,这只能残害他的身体;他还是继续从缭绕的烟雾中望着黑暗……他脸上愁苦松弛的线条和他刻意修饰过的、几乎是军人般地一丝不乱的须发构成什么样的对比啊!他的唇须捻得长长的,洒过香水,从下巴到两边面颊剃得亮光光,一根胡子碴也没有,头发煞费苦心的梳理过,尽量把后顶稀疏的地方遮掩起来。在柔嫩的太阳穴上面向上梳着两个小蓬,中分,两边耳朵上并不是照过去的式样蓄着长长的发卷,而是剪得短短的,使人看不出已经发灰的地方……他自己也感觉到这种对比,而且他也知道,他那灵活的、富有强力的动作和他的苍白的脸色的不调和逃不过城中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这并不表示,作为一个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在外面的威势有所减退。市长朗哈尔斯博士曾经用更响亮的声音引证过前任市长鄂威尔狄克的一句话:布登勃鲁克议员是市长的左右手;这句话不但议员的朋友们津津乐道,就是那些怀有妒意的人也无法否认。然而另一方面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的业务不如从前,这也好像是尽人皆知的事,甚至铸钟街的史笃特先生中午和他的老婆一起喝肉汤的时候,也以这件事为话题……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真是为之心碎。

然而这种论调之所以产生,他自己是应该负最大的责任的。他是一个富有的人,他遭受的几次损失,即使是六十六年最沉重的一次,也没有使公司蒙受大风险。自然,他仍然像过去一样宴会请客,酒席上的菜肴也一道不缺,正和客人们所希望的一样,虽然如此,他却总认为他的时运已经一去不返了。他这种想法与其说是以客观事实为依据,毋宁说是建筑在他内心的冥想出来的事物上,而且正是这种想法使他变得疑忌百出、情绪沮丧。他从来没有把钱抓得这么紧,在日常生活中从来没有这样一锱一铢地注意节缩。他对于建筑这所倾家荡产的新宅的事几乎咒骂了一百次,认为这只给他带来了厄运。夏季旅行放弃了,海滨和山区的休憩为市内小花园的散步所代替。他和自己的妻子以及小汉诺一起吃的几顿饭也由于他一再严厉叮嘱而变得非常简单,简单得和那镶着壁板的宽阔餐厅连同高大豪华的天花板、华美的橡木家具相比,简单得有些可笑了。很久以来,只有星期天才有尾食。……虽然他的衣着仍然和从前一样精美,但是家中的老佣人安东却已经在厨房对人说,议员现在每两天才换一次衬衫,因为好内衣经不住常下水洗……此外,安东还知道一件事,他知道他不久就要被解雇了。盖尔达反对这样做。这样一所大房子只用三个仆人是照管不过来的。可是盖尔达的话没起作用,虽然这么多年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到议会去总是由安东赶车。最后,这位老佣人还是用一笔数目适当的款子打发走了。

这些措施是和议员商业上清淡萧条的节拍一致的。年轻的托马斯·布登勃鲁克一度使企业大为活跃的蓬勃朝气已经丝毫也找不到了,而另一位投资不多的股东,弗利德利希·威廉·马尔库斯先生,一向就丝毫不起作用,无论从才力或是从性格说,更是缺少主动精神。

随着年岁的增加,这位马尔库斯先生的迂腐习气也有增无减,最后几乎成为怪癖了。他每次切雪茄,把雪茄头扔到钱包里就需要磨蹭一刻钟,因为他总是一边切雪茄,一边抓弄胡须,嗽清喉咙,斜着眼睛谨慎地左右瞻顾。晚上,煤气灯把办公室的每个角落照得雪亮,而他却仍然要把一支硬脂蜡烛点上,放在办公桌上。每过半个钟头他就要起来一次到水龙头前边冲一次头。一天早晨不知是谁粗心遗漏在办公桌下面一个空麻袋,他把这个麻袋当成一只猫要把它赶走,那大声嘘喝的样子惹得全屋的人捧腹大笑不已!……不行了,他已经不是一个能打消他伙伴目前这种消沉情绪,使生意重新振兴起来的人了。有时候议员目光疲惫地凝视着黑暗的大厅——正像现在这样——脑中盘算着最近一个时期约翰·布登勃鲁克公司不惜降低身份所做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小生意,可怜的小算盘,他不觉为一阵羞耻、激愤和绝望的情绪所擒住。

然而,难道这样不好吗?就是厄运也是有尽头的,他想。当厄运当头的时候,安分守己等待时机,暗中蓄积力量,难道这不是聪明的行径吗?为什么冬妮现在要向他提出这个建议,把他从这种聪明的乐天知命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让他充满了疑虑惶惑?难道时间已经到了吗?难道这是个信号吗?他是不是应该打起精神,站起来,奋力一击?刚才他已经拒绝了冬妮的合理要求,他的语调非常坚决,然而这件事便真地完结了吗?好像并不是这样,他不是还坐在这里苦苦思索的吗?“只有一个人感到自己无力抗拒诱惑时,他对别人的建议才这样激怒。”……冬妮倒是个精灵鬼!

他是怎么回答她的呢?根据他的记忆,他曾经说了一些故作惊人的话:“肮脏的勾当……混水摸鱼……残酷的剥削……殴打一个没有抵抗力的人……谋取暴利……”好极了!只是一个人禁不住要问,这件事用得着这么厉害的字眼吗?亥尔曼·哈根施特罗姆参议一定不会寻找这些字眼,而且也不会找到它们。托马斯·布登勃鲁克究竟是一个有魄力、敢于行动的商人呢,还是一个优柔寡断、思虑重重的人呢?

是的,这的确是个问题,很久以来,自从他开始考虑问题以来,这就是个问题。生活是艰辛而冷酷无情的,商业生活也就是全部复杂生活的一个缩影。托马斯·布登勃鲁克在这个艰辛的现实生活中是不是也像他的祖先一样脚跟扎得很稳啊?很久以来,他就常常看到一些事实,引起他对这一点产生怀疑!从年轻的时候起,面对着无情的生活,他就需要常常使自己的感情就范……学习以严酷处世,也学习忍受严酷而不以为严酷,学习把人世的严酷当作理所当然,难道他永远也学不会这件事吗?

他想起来1866年惨变留给他的印象,以及当时完全把他压倒的那种无法形容的痛苦的感觉。他损失了一大笔钱……啊,当然还不是忍受不了的损失!但是这是他第一次亲身感觉到、彻底感觉到商业生活的残酷无情;在这种生活中一切善良、温柔、友爱的感情都隐藏在那压倒一切的阴冷、粗暴的自卫的天性下。在这种生活中,一个人蒙受了不幸,在朋友中,在至亲好友中引起的不是同情、怜悯:而是“怀疑”——冷酷的、惟恐牵累了自己的“怀疑”。难道这一点他以前就不知道么?难道他还应该为之大吃一惊吗?然而当时他竟愤怒得夜里睡不着,生活的这种可耻又可厌的冷酷无情好像给他留下无法医治的创伤,使他又厌恶又恼恨。过后,在他的心境转好,情绪坚定了以后,他对于这一时期自己的脆弱感到非常羞愧。

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啊!他这种脆弱的感情多么可笑啊!他怎么可能产生这种感情呢?还要再问自己一句:他是个实际的商人呢,还是个柔弱的梦幻者?

唉,这个问题他问过自己又岂止一千遍!当他坚强、有信心的时候,他就这么回答,心灵疲倦的时候,就那么回答。可是因为他是一个聪明而诚实的人,所以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承认事实:他两者兼而有之。

一生中他始终以一个活动家的姿态出现在别人面前。但是就算我们承认他是这样一个人吧——难道这不像他乐于引用的歌德的一句格言所说的——这只是由于他在“强自做作”吗?如果说他过去也成功过……这只能归功于反射作用在他身上引起的一阵热情和激奋而已,难道不是这种情形吗?而他现在跌倒了,他的精力好像枯竭了——愿上帝保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现象——难道这不是他内心那不自然的、耗损精力的冲突和无法保持精神均衡的必然结果吗?……他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会不会买珀彭腊德那尚未收割的粮食,这一点倒是无关紧要!但是他们都是实际的人,他们都比他更充实、更坚强、更直率、也更自然,这正是问题的症结!……

一种极度的彷徨不安攫住他,他感到自己需要动作,需要空间和光亮。他把椅子推到后面去,走到客厅里,把悬在屋子正中长台上的许多煤气灯点起来。他站在那里,一边慢慢地、痉挛地捻动上须尖,一边茫然地环顾这间华丽的大厅。这间客厅连同起居室形成这所房子的正面,客厅里摆着的是浅色的、波浪形扶手和靠背的家具,此外还有一架三角大钢琴,钢琴上面放着盖尔达的提琴盒子,旁边是一个满摆着乐谱的小书架,和一个刻工精细的乐谱架,门上边浮雕着玩弄乐器的小天使,这一切使这间屋子看来颇像一问音乐厅。凸出的窗户前摆着棕榈树。

布登勃鲁克一动不动地站了两三分钟。然后他振了振精神,回到起居室,走进餐厅,把灯也点着了。他走到食橱前边,喝了杯水,也许是为了镇定一下精神,也许只是为了找件事做。喝过水以后,他背着手,急匆匆地继续往里面走。吸烟室里摆的是深色家具,镶着壁板。他机械地打开装纸烟的柜橱,立刻又把它关上,然后又把牌桌上的一个小橡木箱的盖子揭开,这里面装的是纸牌、记分簿和诸如此类的东西。他随手抓起一把骨造筹码,让它们从指头缝里哗啦啦地滚下去,接着他把盖子一关,又继续向前走。

吸烟室隔壁是一间安装彩色小玻璃窗的屋子。屋子里只摆着几张可以拼凑起来的轻便茶几,茶几上放着一个装甜酒的箱子。从这屋子出去可以进入装着嵌花地板的大客厅。大厅的四扇大窗户挂着葡萄红的窗帷,窗外是花园。这间大客厅的广袤又是和这房子的一边相等。客厅摆着几张低矮的大沙发,面子也是窗帷的红色,此外还有几张高背椅,端端正正地靠墙摆着。一座壁炉,栏杆后面摆着假煤,盖着闪光的金黄色的纸条,远远望去好像煤正在燃烧。镜子前的大理石壁炉架上放着两个巨大的磁花瓶……

这一排屋子到处都点着煤气灯,好像是宴会刚过,最后一个客人刚刚离开似的。议员从大厅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接着在正对小屋的一扇窗户前站住,向花园外面望去。

月亮高挂,夹在羊毛似的云彩中间显得很小。月光下,在胡桃树那伸展出去的树枝下边,喷泉在寂静中发出淅淅沥沥的喷溅声。托马斯向遮断了他视线的凉亭望去,向那闪着白光的小平台连同上面两座方尖柱碑望去,向整齐有致的砂石路和刚翻过泥土的整洁的花圃和草坛望去……但是整个这一幅有条不紊的精致匀称的画面一点也没有使他心绪平静,相反地,倒更刺痛了他,激怒了他。他用手握住窗户的把手,把前额靠住它,让他那些狂乱的思绪重新痛苦地奔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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