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距离吃晚饭大约还有三刻钟的时候(每天照例是四点钟吃午饭),汉诺一个人走下二楼来。他刚刚练习了一段时间的钢琴,现在在起居室里闲散着找不到事做。他半躺半坐地倒在卧椅上,手中玩弄着海军服的领结,目光四处游行,这时他看见一个敞开的皮夹放在她母亲精巧的核桃木书桌上——这是那个装着家中文件的皮夹。他把胳臂肘倚着卧椅的靠垫,用手支着下巴,从远处打量了一会这些东西。用不着说,爸爸今天吃完第二顿早餐以后,一定用过这些东西,因为没有用完就把它们放在那里。有些纸张夹在夹子里。另外几张零散地放在外面,用一根铜镇尺压着。那本用不同的纸订成的金边的大记事簿也敞着。
汉诺懒洋洋地从卧椅上滑下来,走到写字台跟前。记事簿打开的地方正是他的许多祖先(最后还有他的父亲)用不同的笔迹记录下布登勃鲁克一族人家谱的一页,除了名字外,上面还写满了括弧、标题和记载得清清楚楚的年月。汉诺一条腿跪在转椅上,用手掌平托着蓬松的浅棕色头发,侧着头打量这个本子。在他那完全无动于衷的神色里流露出一分无所谓的挑剔和一分轻蔑的认真。他的另一只手玩着妈妈的一支乌木镶金的钢笔杆。他的眼睛扫过了纸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的名字。这些名字有的并排、有的上下排列着,有几个是用古老的字体写的,笔划带着许多小勾和大弯。墨水有的已经褪色变黄,有的则浓得发黑,上面还零零星星地沾着一些吸水的沙末……在这一页纸的最下面,汉诺发现父亲的秀丽的草体字,在他父母的名字下面写着他自己的名字——尤斯图斯·约翰·卡斯帕尔,1861年4月15曰生。这个发现使他觉得相当有趣,他把身躯挺直了一些,仍然用懒洋洋的动作把镇尺和钢笔拿到手中,把镇尺在自己名字上放了一会,又用眼睛把所有这些乱糟糟的名字瞟了一遍,接着就机械地、像做梦似的用钢笔在整张纸上斜着画了两条平行线,他画的既干净又美丽,上面的一条比下边的略重,正像人家让他用来装饰他的算术练习本那样。他做这个动作时面色平静,很细心,但是并没有想自己所做的是什么……画完了以后他又把头歪在一边打量了一会,然后才离开。
吃过饭以后,议员把他叫到跟前,皱着眉毛厉声问他说:
“这是什么?这是怎么来的?是你干的吗?”
是不是他干的呢?这他倒要想一会才回答得出。过了一会他才怯怯懦懦地回答了一声:“是。”
“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怎么回事?说!你怎么这么胡闹?”议员大吼道,一面用手中松卷着的本子在汉诺的脸上打了一下。
小汉诺向后退了一步,一边用手摸着脸,一边嗫嚅道:“我以为……我以为……以后再用不着它了……”
8
最近一个时期,每逢星期四一家人在那些绘制在壁毯上的脸含恬静笑容的神像下聚餐的时候,增添了一个非常严肃的新话题。这个话题在布来登街三位小姐的脸上引起的只是一副冷淡拘谨的表情,但是佩尔曼内德太太一谈起这件事却总是激动得无法自制,这无论从她面容或者举止上都看得出来。她把头向后一仰,两只胳臂不是向前伸就是向上举起来,现出满腔的恼怒、愤慨,从心坎里感受到愤激不平。她从这一件具体的事情谈到一般的情形,谈到所有的坏人,除了因为胃病而引起的干咳偶尔把她的话语打断以外,她一直用喉音(每逢怒气上冲的时候,她的嗓音就变粗起来)像喇叭似的吐出一串惹她厌恶的名字:“眼泪汪汪的特利什克——!”“格仑利希——!”“佩尔曼内德——!”奇怪的是在这些名字后竟又添上一个新的,这个名字她总是带着难以形容的轻蔑、厌恨喊出来。那就是“检察官——!”
过了一会,当胡果·威恩申克经理走进大厅来(他因为事务繁忙,每次都要迟到),平摆着两只拳头,特别活泼地摇摆着那里在大礼服里的身躯,坐上自己的位子,下嘴唇在窄窄的一条上须下垂着,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时谈话就沉默下来,饭桌马上被一种沉闷得令人痛苦的沉默笼罩住,每次都需要议员出头来打破这个僵局。议员随随便便地、像谈一件生意似的跟威恩申克经理打听那件事情现在怎么样。胡果·威恩申克回答说,事情很好,要多好有多好,顺利极了……接着他就高高兴兴地谈起别的事情来。他的情绪比往日任何时候都高,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虽然一次也没得到回答,他却不厌其烦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问盖尔达·布登勃鲁克提琴拉得怎么样。他的话滔滔不绝,使人不愉快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他由于意兴飞扬很少斟酌自己的词句,因此常常讲出一些与这种场面不合的故事来。譬如说,他讲的一个故事是一个保姆因为害肠胃充气症而把人家托她看管的孩子的健康损害了。他模仿医生的口气,做出一副自认为滑稽的样子,喊道:“谁在这儿放屁?是谁在这儿放屁?”听了这个故事,他妻子的脸涨得通红,老参议夫人、托马斯和盖尔达像木头雕像似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三位布登勃鲁克小姐互相交换了个能刺进对方肉中去的眼色,连李克新·塞维琳坐在桌子下端也现出一副受了侮辱的样子,最多只有克罗格老参议噗地笑了一声——,可惜这些情形他从来注意不到,或者即使注意到,话也早已说出去了……
威恩申克经理究竟出了什么事呢?原来这位勤劳、严肃、体格健壮的人,这个虽举止粗俗、不善交际,却恪尽职守、埋头工作的人竟然犯了重罪,而且据说不止一次,而是连续犯罪。不错,人家已经控告他了,已经在法院起了诉,告他多次进行不清楚的、触犯法律的商业活动。目前这件案子正在审理,结果如何,还不得而知!他犯的罪行究竟是什么呢?事情是这样的:在不同的地区都发生过损失相当严重的火灾,和这些受灾户订有契约的保险公司本来应该赔出一笔巨额的款项。但是据说威恩申克经理从他的代理人那里很快地接到有关受灾的密报以后,就有意识地进行欺骗,把这些受灾户转保到其他保险公司,嫁祸于人。现在这个案件已经转到检察官手中,转到检察官莫里茨·哈根施特罗姆手由……
“托马斯,”老参议夫人利用一次单独和她的儿子在一起的机会问他说,“你说说看……我根本不明白。咱们对这件事该采取什么态度?”
他回答说:“是的,亲爱的母亲……该怎么对你说呢?当然,最好是说一切全没问题,可惜我还不能这样以为。然而如果说威恩申克真像某些人想的那样,犯了那样厉害的罪行,我也认为不可能。在新式商业活动里有一种东西人们叫做商业‘惯例’……援用惯例,就是玩弄一种不是完全无可指摘的手腕,和并不完全合乎成文的法律,在商业界以外的人看来已经可以算作是一种不诚实的举动,但是在商业界内部根据默契是可以的。惯例和真正的诈骗之间的分界线非常不清楚……这且不去管它……如果威恩申克真的做了什么事,他干的事也绝不会比他的许多同行干的更恶劣,只不过是那些人漏了网而已。但是……我也不因为这一点就认为这件案子有什么好结局。要是在一个大城市里,也许他会被宣判无罪;可是咱们这儿什么事都靠派系关系和个人好恶决定……这种情形他在寻找律师的时候应该慎重地考虑一下。咱们城里简直没有出色的律师,没有口才又好、阅历又多、会办疑难大事的高明人士。然而咱们这儿的律师老爷也有他们的特点,他们勾结成一伙,由于共同利益,由于沾亲带故,再不就是彼此请吃饭,大家已经沆瀣一气,相互包庇了。按照我的看法,威恩申克如果是个聪明人,就应该找一个本地的律师,可是他偏偏不。他认为必须——我说必须,就是说不管怎样他还足心里有鬼——得从柏林请一位辩护律师来,一位布列斯劳尔博士。这个人是个大无赖,口若悬河,有名的讼棍,据说他曾经帮助多少个诈骗人的破产者度过了牢狱之灾。这次这个人看在丰厚谢礼的份上一定也会和过去一样大施狡计……可是这样有没有用?我预料到,我们那些可敬的律师们一定会把看家的本领使出来,打掉这个外地人的气焰,而且法官们凭着先入之见对于哈根施特罗姆博士的辩词一定也特别听得入耳……此外,还得谈谈见证人。见证人怎么样呢?我看,威恩申克自己公司里的职员不见得会特别热心地替他卖力气。他那副粗暴的外表——这一点不但我们这些好心肠的人这么说,我想就是他自己也得承认——不会替他维持多少朋友……总而言之,妈妈,我觉得事情不怎么妙。如果出了不幸的事,对伊瑞卡来说自然是件不幸,可是我更感到痛心的是冬妮。她曾经说,哈根施特罗姆把这件案子拿到手里很得意,这句话说很有道理。这件事关系着我们所有的人,如果出了丑,我们大家都有份,因为威恩申克不管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一员,跟我们同桌吃饭。说到我自己,我是可以想办法脱身事外的。我知道,我该怎么做。当着别人的面,我要把这件事当作一件完全与己无关的事,连审讯的时候我也不去旁听——虽然我倒很想去见识见识布列斯劳尔——,此外,为了不使别人产生流言,说我想运用自己的势力,我还要装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是冬妮呢?我简直不愿去想,威恩申克如果被判了刑对她将是一件多么悲惨的事。她极力辩驳,说这是别人恶意中伤,是因为嫉妒而施的阴谋,可是只要听她在她说这些话时流露出什么样的恐惧就够了……她怕的是在她受了这么多次不幸以后,最后这一次光荣的位置,替她女儿操持家务的美差也将烟消云散。唉,您就注意看吧,以后事实越叫她对威恩申克的清白发生怀疑,她越要替威恩申克叫屈……当然,他很可能是清白的,完全清白无罪的……我们一定得等着看,母亲,此外我们对待他、对待冬妮和伊瑞卡也要考虑得特别周详一些。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妙……”
这一年的圣诞节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一天天地临近。伊达替小约翰做了一个月份牌,在最后一张上画了一棵枞树,怀着激动的心情的小约翰就靠着这个月份牌,一天又一天地算计着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到来。
节日就要到来的征兆越来越多了……从降临节的第一个星期起在祖母的餐厅的墙上就挂起一张和真人一般大的五彩的圣诞老人像。又有一天早晨汉诺发现他的被子、毯子和衣服上都撒满了金粉。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父亲躺在起居室的卧椅上看报,汉诺在读格罗克的《棕叶集》中一首题作《恩朵尔的巫婆》的诗,正在这个时候,圣诞老人到这里“打听这里的小孩”来了。“老人”虽然每年那照例出现一次,但是每次来都免不了给人一种意外之感。“老人”穿着一件毛朝外的长皮袍子,袍子上撒着金屑和雪花,戴着同样装饰的一顶皮帽子,脸上涂着灰,在他的一大捧雪白的胡须上和富人所没有的浓密的眉毛上,缀着灿烂的金银线。老人被请进来了。他拖着两条腿走进来,像每年一样,用沙哑的嗓子宣布说,这个口袋——在他左肩上的——是为会祈祷词的好孩子预备的。口袋里装的是苹果和金核桃。另外一边的藤条——在他右眉上的——是为坏孩子预备的……这就是圣诞老人。自然,这不是那个地地道道的圣诞老人,说不定他只是理发师傅温采尔反穿着爸爸的皮衣服。但是既然圣诞老人并非一件子虚乌有的事,很可能这个人就是了。于是汉诺像往年一样,小小的心脏噗通噗通地跳着,背起祈祷词来。他一口气背完,只是因为紧张过度在中间换了几口气而中断一两回。接着他就得到允许,把手伸进那只给好孩子预备的口袋里抓了一把,可是老人走的时候,总是忘记带走这只口袋。
节日就这样开始了。在圣诞节前学校还必须填发一张成绩单,这一年爸爸看成绩单这件事也顺顺利利地度过了……大客厅已经神秘地关起来,饭桌上已经摆出杏仁泥作的糖人和咖啡色的蛋糕,城中一片节日景象。下过雪,天气变得非常寒冷,在那澄彻的、砭人肌肤的空气里从街头传来意大利手摇风琴的流畅的或者是忧郁的调子,这些意大利人穿着丝绒的上衣,蓄着黑胡子,是到这里来赶节的。商店的橱窗里陈列出争奇斗艳的圣诞礼品。围着市场中心的歌特式喷泉已经搭起圣诞市场五颜六色的游戏棚来。不论到什么地方去,都闻得出和陈列出售的枞树的清香交融在一起的节日的香气。
12月23日的夜晚终于来了。这天晚上,在渔夫巷家中的客厅分送了礼物。这次赠礼参加的只有最亲近的几个人,这只是一个开始,一场序幕,一个开幕礼,因为隆重的圣诞夜照例是在老参议夫人那里庆祝。那时候全族人都要参加。所以在24日的傍晚,所有参加星期四团聚的人都聚集在孟街的风景大厅,而且除了这些人外又邀请了从威斯玛尔赶来的尤尔根·克罗格以及苔瑞斯·卫希布洛特和凯泰尔逊太太。
老太太这一天穿着灰黑条子的厚缎衣服,红扑扑的脸颊,兴奋的目光,全身散发着刺蕊草香水的柔香,一批又一批地迎接走进屋子来的客人。当她默默地和来客拥抱的时候,手臂上的金镯予就轻轻地发出一阵敲击。这一天晚上她说话不多,却非常兴奋,全身微微地抖动着。“我的上帝,您有点发抖吧,母亲!”议员带着盖尔达和汉诺走进来的时候,这样对她说,……“我想一切都会顺利度过的。”可是她吻了三个人以后,又轻轻地说:“愿耶稣基督保佑,愿我在天国里的约翰保佑!”
的确如此,当年故世的老参议建立起的一套庄严的庆祝规程现在也要毫厘不差地执行;一定要使这一个夜晚的各项活动充满深沉的、肃静的、由衷的欢愉的气氛,老参议夫人感到这是自己的责任,她一分钟也休息不下来,到处探看。圆柱大厅里圣玛利教堂唱诗班的孩子已经聚集起来;餐厅中,李克新·塞维琳正给圣诞树和礼物盘进行最后的装修和安排;从餐厅出来,走到游廊,这儿站着几个老人,个个带着一副羞涩、困窘的样子,他们是等着接受馈赠的穷人;再走回风景厅来,屋子里有些嘈杂,人们随便地谈着话,但是只要老参议夫人无言地把目光向四周一扫,一切嘈杂和谈话的声音便会立刻安静下来,变得这样静,连远处一个手摇风琴的声音都会听得到。那琴声从不知何处的一条白雪皑皑的街头传来,柔细而清晰,听来就和八音钟的声音一样。这时屋子里或坐或站,一共将近二十个人,但却比教堂还安静。正像议员小声在他舅父尤斯图斯耳边说的一样,屋中的气氛使人感到有点像举行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