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我只做一个梦,很奇怪。
当我第一次告诉娘亲时,她不以为意没有放在心上,笑着说我年纪小,思虑太过,才会作梦。
“会早生华发的。”娘亲掐了下我的鼻尖,整了整我的衣襟,牵着我去给祖母请安。
祖母的院子很大,也很远,要穿过府里的花园的长廊,从西厢这头走到东厢这头。在我的记忆里,每天天还未亮透,娘亲抱着我,母亲的大丫鬟流苏打着灯笼在前面,寂静的长廊里只有嗒嗒嗒走着的声音。
清晨在我的印象里朦朦胧胧,用泛黄的纸扎的灯笼在眼前晃啊晃,忽明忽灭。长廊上的柱子沾着水汽,散发着奇怪又好闻的味道,我以为是一种木头的味道。娘亲告诉我,“那是被水汽侵蚀的味道。”
还有一个词,那是后来我才知道可以直接形容的词,可是娘亲没有说出来,那也是“朽木”的味道。
祖母的院子里是没有这个味道的。
那里长年累月熏着香,珠云水葱般白嫩的指尖拈起拇指大的香饼,放在鎏金的香炉里,飘出轻袅袅的烟,消散在空中,模糊了她的脸。
那画面很美。
珠云是祖母的丫鬟,我觉得她很美,可我总是记不得她的样子。
朦朦胧胧的,像隔了一层纱一样。
只异常清晰地记得她那双掀开帘子让我和娘亲进屋时水葱般的手,还有她的声音,“老太太还没起,大少奶奶进屋里稍坐片刻。”
“劳烦珠云姑娘了。”娘亲客气着,抱着我坐在绣墩上,静静的等着祖母传唤。
这时候我总是呆呆地望着珠云点香的样子,她注意到我的视线转过脸,看见我,拿着手炉走过来,那双指尖还沾染香气的手捂着我的手,温温柔柔的,笑着问我,“二姑娘冷吗?奴婢拿手炉给您捂捂。”
在朦胧的香烟中,珠云像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人一样,握着我的手,我很难为情的抿着嘴,低着头不说话。
我是喜欢珠云的,她很美,但娘亲不喜欢。
流苏小声对娘亲耳语,说珠云这种妖妖娆娆的女子,一看就是勾引人的样子。
我想,娘亲之所以很喜欢流苏,不只是用的手感颇好,还因为把娘亲想说而不能说的话说出来了吧。
娘亲总是端庄温和的样子,但见到珠云的时候,总是不自主地握紧我的手,连呼吸的频率也变了,也笑的更加温婉大气。
可是每次回院子,娘亲支走屋子里的丫鬟,只留下流苏抱着我,一个人坐在堂屋端庄大气地笑容,袖筒里的双手死死拽着手绢,指尖用力到发白,那双手让我很害怕。
祖母不喜欢娘亲,也顺带不喜欢我,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的。
我行二,是个女孩。
在我之前有个哥哥,但是身子骨弱,禁不得风,在我还未出生之前,便早早夭折了。
之后很多年,娘亲才有了我。
六斤三两。
那年娘亲生了我,也坏了身子。祖母便淡了对娘亲的热情,回院子参佛去了,直到百日宴客才见了我,给我挂了一道长命锁。
长命锁,锁平安。
可是祖母想要挂的是麒麟锁,给一个可以续香火,沉甸甸的男孩挂的麒麟锁。
后来珠云被祖母开了脸,抬了姨娘,去服侍爹爹。
那天,天阴沉沉的,可是就不下雨。
那天母亲在外屋坐很久。
第二天她来给娘亲请安敬茶,我被提前带进里屋。
之后再也没有见到她。
她和娘亲在一块的时候,我总是被带到其他地方。
丫鬟之间总是传着今天爹爹连续好几天去了谁那儿,娘亲和云姨娘如何如何使绊子,言语间如何刀锋往来的闲言碎语。
见到我走过,才惶惶然噤声,一副谨言慎行的样子,眉眼里却按捺不住大家都知道就我一个人不知道的满足感和深深恶意。
后来她怀孕了,七月大的时候,产婆说,肚子尖尖,可能是个男孩。
祖母很高兴,开了私库,拨了大量的补品给云姨娘养身子。等不及了小孙子的降世。
后来,听说她死掉了,胎儿太大生不下来,胎儿在娘胎里憋太久,死掉了,脸色酱紫酱紫的,云姨娘没撑住,一尸两命。
流苏说,云姨娘的尸体上盖着一张草席就扔出府了。
那天娘亲很平静,吃好睡好。爹爹也神情正常,逗弄了我一会,照常进了书房。祖母叹了口气,说了句没缘分,拄着杖回了屋子。
后来,后来的后来,大家都忘了有一个云姨娘,她生的很美丽。
后来我也忘了,我忘了她是怎么死的,我忘了她的样子,只记得那双拈着香饼水葱般的手,和她在熏香里转过的脸,白净的脸上那抹被香烟模糊的、朦胧的,艳丽的微笑。
我行二,是庄州县章府的姑娘,上有一个早夭的哥哥,下有一个胎死的幼弟,听说她不爱说话。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奇怪,我喜欢沾着水汽的木头的味道,不喜欢熏香那般浓烈的香气,但我总是会做一个香气四溢的梦,梦里那纸灯笼晃啊晃,忽明忽灭,长廊上的栏杆附着这水汽,散发着奇怪又好闻的味道,那水葱般的手轻轻扣着栏杆,珠云转过脸来,我看不清楚她的样子,像隔了一层纱,氤氤氲氲,只能模糊看见她抿了口脂的嘴唇,温温柔柔的轻笑着,既艳丽,又朦胧。
仿佛又听见对我说,
“二姑娘冷吗?奴婢拿手炉给您捂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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