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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卷一(7)

“或许你会奇怪我何须从文学作品中得到这个经验,因为我从小就受到基督教的教诲;然而,我所需要的并不是说词,而是生活,可是在我们那小小的生活圈中没有任何东西可称得上高尚、纯洁的,还不用说高贵。当然我们看到的只有母亲那一边的亲戚,她的姐妹,姨母和表兄弟姐妹,但这些人中她却算最好的,父亲难以容忍她们,只有他不在的时候她们才来,不然就偷偷潜进厨房,在那里嚼舌头。噢,想到这些,令我多么厌恶!我想,那为我行坚信礼而母亲又每为他的布道而哭的牧师名誉之不好,必然也使我对宗教失去了信心。于是,向我布道的工作只得由歌德与席勒来做,而我承认他们不算顶坏的先知。当然这在我心里造成重大的革命,连带许多的挣扎与怀疑,而这大大地影响了我。由于我必须早起帮忙家事,这种夜读往往用尽了我的力量。再加上我们省吃俭用,更糟的是过得不健康,在不知不觉中我成长的年龄便一直从食不果腹的状态中度过来。我患贫血与神经紧张症,这些情况加起来,使我在那些日子从没有一天真正健康过。走在街上,我会突然头晕,又常常被无名恐惧慑服。有时似乎我对谁都一无用处,而我会因害怕自己疯狂而恐怖至极。在我精神的发展方面,我觉得本可得到我父亲一些帮助,但冷漠已变成了他的第二天性,再者,有时还加上了反复无常。一年前他死了,也一直未能让我接近,我想,我自己也有部分责任。他从不为我内在的生活费心,使我变得傲岸,我觉得我把自己跟他隔离起来。我常下决心以坦诚和爱去接近他,但临到关头,我想到父女之间竟有困难需待克服,竟然需要努力才得接近,我就懊恼,结果沉默下来。最后一次我走进他房里看他,他亲我,说,‘永远要继续做勇敢的女孩’,那时的情景使我几乎痛哭出来,但我内心有一个奇怪的声音说:…你’做了什么帮助我勇敢呢?你又怎么知道我勇敢?’结果是一声形式化的允诺和冷冷的拥抱。几个钟头以后,当我教课回来,父亲已经死了。”

明娜默然良久,眼帘下垂;她的嘴角拧绞,每一刻我都预料她会哭出声来。突然,她仰起脸,用无泪的眼睛看我,神情是那样严肃而热切,就如在探测她的故事究竟在我心中引起了何等回应。必然她心中在对自己这样说:“无疑你现在认为我非常坏了!我诚心希望我比这个好得多,但我却绝不会装出比我实际上还好的样子。”她的脸非常忧伤,而我确信她难过的主要原因是这种思念,而不是她那痛苦的回忆。

我异常地感动,很想紧紧握住她的手,但我们坐的地方相隔数步,工人又在近旁。我的手本可比任何语言更能让她了解我对她的****的整个深度,何况语言在此时此际已太脆弱。我告诉她,我久来怀疑她的往日含有某种悲伤沉重的东西,却从未想到那么深根于她整个的童年与发育期间。

随着我的这句话,她脸上现出一种特异的、猜疑的、几至讥讽的表情,而这是我已那般熟悉的。

“但你只低徊于你生命中黑暗的一面,”为了改变话题我说,“为什么你不提提赫兹夫妇呢?那时,我想,他们已在德勒斯登了吧?”

“不错,但我只到了那时才认识他们,在我父亲的葬礼……跟蒂亚姑婆的关系那么远,远得实际上等于没有……也许这样更女了!……赫兹家变成了我的另一个家;不,我不该说它是‘家’,而是比家更好的地方,但你知道……在你知道了我跟你说过的这些事情后,你当比较明白这两位好人对我的意义如何……”

她话说得慢,就如忧思分心,或许,她已因说话而疲倦,也或许懊悔那般透露心事。

现在,地主打断我们的谈话,要我们回到原先的安全位置,因为一切都准备就绪,要重新炸山了。

我几乎已经忘记身在何处,又何以至此。她的某些话,夹着她忧郁的内涵与常露苦涩的声音,在我耳里回转——甚至连我写回忆录的此刻仍在。当然,就内容来说,在多年的回忆酝酿之下,比当时从她口说出更为完整,而有些零星之处无疑是随后几日补加,却被我融会为一,但这些小小的不正确,并无改于我的主要印象。使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她说到自己的生活故事时的反省与评判态度;显然她常常反复思念这些细节,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检查它们的因与果。从这里我可以看出,她的本性比我原先以为的更为忧郁。我只是近日为她经常萌发的青春欢乐所误导。

第二次炸山和第一次一样未发任何惊人之声而结束,石头仍旧矗立,然根基则完全松动,像架子一样靠在山壁上,红胡子小心地走近,用斧头玄刨动炸药未曾炸走的松石片。背后的角落中仍有几块炸开一半的石块在做小小的支柱。房东和破衣服的工人密切注意那大石块的动静,以便随时发出警告,那勇敢的红胡子则重击那些支点。一开始,每敲一下他都停一停,准备跳开,但渐渐的他变得太昂奋了,以致不再那般小心。鹤嘴锄连连出击,碎石片则在他周围落下,那顽石的抵抗似乎让他愤怒了。情势极其危险;那盯住令人目盲石面的眼睛已经疲倦,但几乎不敢稍眨,似乎每一秒钟都看到那巨石的边缘已有动静。警告发出了两次,但在住手而又失望之后,鹤嘴锄重新发出挥击,气势更猛,而危险益重。

明娜脸色泛白,双唇紧闭。我则因长久的悬搁而感觉已钝,向前数步,以便更看清楚这勇猛的锤击所造成的效果;但明娜则跟着跳过来,急切地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向后方。就在这刹那,我听到一阵喊声,我看见上方与侧方大块移动的闪光,即时听到沉重的落地声。那整个巨大的石块在一段距离外躺在地上,离我们数码之地则散落一些碎石。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那聪明的红胡子;而他则安全自在地站在他征服了的巨石旁边,微笑地向我们点头,犹似在说,“侥幸没事。”我扶住猛烈发抖的明娜,坐在一块石头上。

10

午后的太阳将其光灿整个宣泄在岩石上,但在岩石之上却黑云密布。雨突然以如此巨大的颗粒落下,以至你不可能误会它那暴风雨的性格。我们不得不匆匆越过灌木覆盖的矮堤,往采石场的铁匠铺躲雨。这一番奋斗让明娜恢复了力气,原先那几乎无法站立的她,现在在雨中奔过最后的几个石阶,她丝毫未因惊恐而双腿发软。

从宽阔、明亮、阳光在岩石上耀眼的户外进入这又小又挤满了工人的幽暗铁匠铺,是很大的改变;这里,只有炉火继续的红光。一个俊秀得惊人的青年站在熔炉边,他伸出一只肌肉结实的胳膊,抓住一根绳索,把一根弯曲的长棍向下拉,带动风箱。煤堆燃亮了,他用火棍戳,再加了一铲煤,把一只钝了的鹤嘴锄嵌进煤里,把另一只尖端烧红了的拿出来;他在手指上唾口水,手指从热铁上掠过,把它浸入水槽,发出咝咝声,并冒出白色的水汽。

明娜笑了。

“刚刚我们才看过西格夫里德与龙大战,这里又看到他活生生的在森林铁匠铺了。”

她对我说的又是丹麦语,使工人们好奇地看着,因这急促而不清楚的话而惊异。那铁匠对我们似乎未加任何留意,正在这时,他把那烧过并已开始变为灰色的鹤嘴锄放在铁砧上,用锤头敲击,以致火星四射,我们则后退数步。明娜用赞赏的眼光看他,令我心中不快。

“你不觉得他英俊吗?”她问。“当他站在这里工作时候,你真想象不出还有什么比这更诗情画意的了。如果古德浩斯长得像这样就好了!”

“当然他长得好看,但是你这样公开赞美他就把他宠坏了。他会变得自负,使可怜的村姑们没有一个再能得他欢心的。”

“他在全心全意工作,当然不会听见我们说话。”

“那别人也会告诉他。”

“可是,看到绝对完美的东西真的是叫人欢喜的呀!”

她的话不论何等正确,却不能令我欢喜。

“不晓得他是不是萨克森人?”隔了一会儿她说。

“不是,小姐,我是席莱斯维克人,”那工人十分沉静地用丹麦语说,同时把鹤嘴锄放在一边,专心地拉起风箱来。

你会以为他把红霞吹上了明娜的脸,因为她的脸变得那么潮红,邻近的工人们咯咯笑了几声,似乎会然于这幕剧情。一开始,我高兴她的错乱,觉得是应得之罪,可是即刻又可怜起她来,因为她似乎没有勇气再把眼光从地上抬起来了。幸亏雨已渐停,我们跟仁慈的地主和红胡子巨人告别,那山神在一角吼叫了几句,铁匠铺的艾冬尼斯则在我们身后送了一句欢悦的“再见”。

当然,我们不打算冒险循来路下坡。因此小汉斯受命带我们借路邻近的采石场,但我不久就告诉他我们可以自己找路,如此终于摆脱了他。

大部分采石场都已无人。处处我们都看到相似的景致:白色的地面与石壁,灌木遮盖的矮堤,一列列削砍过的石头,使人思及废墟的巨大粗石块,到处散落的岩石块,使人想到冬季更为频繁的炸山,有时令河水为之阻塞。紧贴岩壁而行,并不难觅见不错的小径。采石场与采石场之间,总有废地间隔,其下则散布石片,在脚下会摇摆或滑动,因而有更多的机会来扶持明娜,而明娜在不安全的地点则不是叫就是笑,伸手求援,或在认为我会滑倒时来将我扶住。她所反省的不幸往事,炸石场的紧张兴奋,铁匠铺的赧颜错乱,似乎只是将她的欢乐之潮挡住,而现在则一倾而下,力量更大。有一次,我们两个都跌倒了,她跌在我身上,幸亏我是惟一跌痛了的人;明娜笑声盈盈地站起来,助我起身,而未显一丝羞怯。或许在此刻即使我们爬坡,她也不会非要我先行不可了;真的、她显得除了满溢的欢乐之外,似乎胸中已再无其他——若有,也是我们和自然界的共鸣吧!而自然界则用她山林的花香与鸟唱迎接我们。

太阳从山坡上蒸腾出来如同焚香的强烈香气,雨后更显清新,而群鸟被花香所醉,歌唱犹如初春。黄昏的太阳透过枞树的枝叶辉耀,而枝叶则闪烁如星辰。下方,在树干之间,可以俯视河水,如一道光带,上方,微微颔首的树梢之上,则是树皮色的丛林岩石,而丛林岩石之上则有一圈饱经风霜的老枞,直举云霄。

时而风如浪涛从树顶吹过,豆大雨滴疏洒,明娜的裙子则拍飞一边;她的裙子属小羚羊皮色从她皮质的腰带间成松褶垂下。斜坡上,她行动小心,而凡干露之处,皆因枞针与球果而路滑:她常常驻足,发着小小的叫声,伸出右臂,以致她宽敞的袖子翻到肘部以上,露出肘窝;另一只手,未戴手套而受着曰晒,则贴扶苔石。

突然,我哈哈大笑,她则转身疑问地看我,我指着她身边直立的石面上宽斜走样的影子,她比我笑得更为开心,同时指着我——一栖在一块高石上,如鹳一样两脚特长。我们笑得久久不能动弹;而每略移动,影子都会以更夸张可笑的样子模仿。最后,我们终又前进,来到一个坡度渐缓、树木又得以蔓生的地方,于是影子又有新的游戏可玩:一时它们躺在草地上,一时又跳过一根根树干,从我们旁边的树上直跃远处密林中某棵受阳光照耀的树干。

“你猜怎么?”明娜说,“你不是彼得·席勒米尔多么好;因为,不然你就一定会被发现了!”

“当然——那又怎么?”

“怎么——?嗯,我不会高兴的就是。”

她小小的耳朵透红起来,而这不可能是由于阳光照透,因为太阳在我们背后。我的心欢跳起来,因为我确定她想到的是那名著中的段落:无影子的人席勒米尔夜间同他的爱人漫步于花园,突然来到月光辉耀的地点,但伸在他们脚前的却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明娜也立刻明了,我那非常单纯的“那又怎么?”并非出于无知的疑问,而是出于妄胆,因为那本书——她提到的那套古典名著之一——是她最近才亲自借给我的。

不错,设若我的影子不可见,则她将晕倒,而我将不得不与她永别;然而现在,全然活生生的我,浸润在落日余晖中,跟她的影子捉迷藏,我们的路上又有何阻挠呢?确实,我口袋中没有无尽的钱财,但我的影子却是完整的。此刻,它不就立在石坡上,黑白分明,成为不可置辩的证据,证明我是诚实的人,没有鬼魅成分吗?而眼前那小小的、红如玫瑰的耳朵,岂不也说明那是属于一个对我有些许之爱的女人?那我的心何能得以不欢欣雀跃呢?

“告诉我,你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渴?”明娜突然问。

“这是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但我确实‘非常’渴。”

“好,我看到那边有许多覆盆子,我看不出有什么道理让它们白白干缩不利用。”

我十分同意她的看法,我们便开始大肆掠食那小小的灌木果实。由于弯腰久站太不舒服,我们便跪下来,四肢着地,从一丛吃到另一丛。不久,我们就觉得一粒粒的搞食太麻烦,因此就连枝折下,串串地从口中拖过,在解渴中,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这种东西多么可口。明娜几乎喜不自胜,甚至开始发出低低愉快的鸣声,像满足的小兽。见这样让我有趣,她便更进一步游戏起来,两只手掌张着,像动物的爪子般趴在地上,用嘴直接摘食浆果。然后,她用一种非常幽默的表情看我,同时发着欢乐的低唱,摇着头,以致她小小的发卷在额间跳动。她的唇是深蓝的,笑起来则现出一排蓝牙。是这村野的neglige使她的唇比我平日觉得更为可近,抑或这浆果的颜色使人返归童年,为我除去了天生的不自信,我不确知,但我确知它给了我一种不可抗拒的想吻她的欲望。此时,我们两个都发现了一粒大如樱桃的浆果。我们两头相撞了,在我又笑又揉头的时候,她却叼住了浆果,而即在此时,我的唇紧紧压在她唇上,眼睛则进入她眼睛的深处,而她的眼睛变得很小,在深处,含藏着落日最后的余晖。我们只有两唇相接,双手则仍趴在地上,如四肢动物。正在我要将手做人类特有的运用,在半意识状态下陶醉于我初吻的天国之欢乐中,要拥住她的肩膀时,她却跳了起来,向小径奔下。在我追及她以前,她已跳到只有一英尺宽的山道上,使我不能与她并肩,而斜坡甚陡。意识到这个,她走得很小心。

“明娜,”我温柔而缺乏自信地叫道。

她似乎没有听到。

“难道你不能看到我的影子?”我问着,想要用玩笑的口吻逗她,“不然为什么你突然跑开?回头看看吧,我的影子仍在——尽管,它已变得更为模糊,但你的亦复同样。”

仍旧默然。

“生我的气了?”

她摇摇头,但既不停步,亦不回头。然而,她摇头的态度平静了我,我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想骚扰她,然而这一前一后的沉默前进却使我痛苦难当。终于,我们走近了那小小的山径,两旁有枞树,斜下河边,离莱丹只有几分钟之遥了。在这里,无论如何,我是非得看看她的表情不行了。

像一只被围困的鹿,她把脸转向我。

“我现在要说再见。我们离家近了,你不要跟我再走。”

“为什么?这是怎么说?”

“不要吵我!这一次让我自己回去,这是我惟一向你做的要求,因为我让了你,因为你……”“不是,不论是什么,告诉我……”

“再见,再见!”

她半跑下小山径,越过使她脚步无声的草地;只有她腰间的皮带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当声,如同马鞍,在她于覆盆子问爬行的时候亦系如此,当声音渐杳,我变得无以说明的哀伤。

我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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