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偏又重逢
森林城市中较为幽静的所在,一个农夫山庄进口处有巨型奇石,上书“沁园山墅”。林木隐蔽中有宽敞的空地、草坪,空地并不空,灌木与草本间植,缀以零星乔木。其间高树啼莺,泠泠泉水穿桥,奇石斜错。红篱内,竹房数所。
一所竹墅三楼,两人凭轩相对就座。随后服务员上来几样特色农家美食。他们并不喝酒,要了一样清纯的饮料。
“嗯,这地方还真的很不错。”
“平时,偶尔也带小女儿来这里享受的。女儿现在读四年级,有点儿绘画天赋,有时带她到这儿写生,画画这里的好景致,也常常坐在这儿吃吃饭。”
“你还真会享受的。”
“为什么不能呢?吃的喝的都是自己的汗水,也让小女儿享受一下妈妈劳动的甜蜜果实。要不是女儿去了她姨妈家,今天也会带她来的。”
“佟静,你丈夫呐?一个人出来他高兴吗?”
“别提他了,提他会影响我的食欲。”
“不至于吧!”
“说点别的吧!听说老同学你飞黄腾达,已经是博士后了吧。”
“没有。那年我母亲去世后,我就没有继续读书了。现在在上海东方大学教书,日子过得很平淡。比不上你呢。”
“你比什么?我一个做点小生意的人,能和你比吗?两者根本就没有可比性。造皮蛋的能和造原子弹的比吗?鱼网能和互联网比吗?”
“不,不能这么说,从某种意义上讲,经济收入的多少也体现了劳动付出的多少。劳动的价值也是一个人的价值体现。平民百姓或者说没有文化的人,就没有人生价值吗?当然有。不同的人就不能用某一种价值标准去衡量。能体现自己的价值就行,干什么都一样。”
“理论是这么说,但实际上呢?挑马桶的和当总统的,一样吗?做料理的和做总理的,一样吗?至少有个价值的高下吧!而这高下之别能相提并论吗?”
“我是说,政治地位也好,经济地位也好,文化地位也好,不能单纯从某一角度去看待人生……”
“吃吃,别只顾说去了。来干一杯!为了同学相聚。”
“来,干!……不能只干一杯吧,恐怕要来他个十几杯,十几年不见嘛!”
“对对!就应该喝他十几杯。只是,是酒会醉,是饮料会撑胀不住,不能这样喝。”
“好,就慢慢饮吧!多吃点菜。”金振边说边夹了一样菜送到佟静跟前的碟子上。
“来,尝一下这个。”佟静也给金振夹了另一样菜,“这个叫做干蒸土豚翅,是沁园山墅的名菜。”
“嗯,确实不错,色香味俱佳,风味独特。”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这土豚的‘豚’字为什么不是一个鸟字旁?土豚是一种家禽呀。”
“这个豚字我也怀疑过,曾经考证过,豚这种家禽用这个字没有错。字典甚至辞海辞源都没这个释义,这是字典词典的疏漏。豚这种家禽不止我们这里把它叫做豚,我们周围的市县,甚至邻近的省份也有好多地方都是叫它豚的。”金振非常肯定的说,“这首先从读音上说,叫它豚的不是个别的。它是一种古老的家禽,这豚的名字应该是历史的传流。其次,从形象上看,土豚、河豚、海豚,这三者的形象非常像,你可以从网上搜索三者的几张照片比较着看看。它们多肉的身体,扁扁的喙嘴,以及它们长圆的头型,都是非常相像的。第三,它的名字自古就有,古名就是‘豚’。这里有例证,一例,孟子文章里有‘鸡豚狗彘之畜’句,你是熟悉的。可以这么肯定——‘鸡豚’是家禽,‘狗彘’是家畜。如果在这里把‘豚’解释为小猪,那么孟子不就是犯了重复累赘和语序混乱的毛病吗?孟子文章没错,是后人加注或诠释之错。二例,陆游诗句‘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中的‘豚’,也应是‘豚’这种家禽,来了客,不一定要杀小猪留客。豚在家禽中是肉味最为鲜美的一种,杀豚留客够热情了。更何况古代有‘幼畜不满一岁禁宰’的规矩。古代人早就知道生产的可持性发展的道理。孟子文章中也有有关文字。”
“哇噻,你好有学问呀,连这么个小问题也有如此深的研究,学者毕竟是学者,博士还是博士。”
“吃菜吃菜。言虽多,未能尽意,你可别见笑。”
“这个土豚的‘豚’,我今天彻底搞清楚了。谢谢老同学!”佟静心底是很敬重有学问的人,和知识分子在一起一直认为是个奢侈的想法,“不知为什么我一向非常羡慕做学问的人。”
“别提做学问了,我算是领教了苦行僧的滋味。”
“大学辍学后,我更是羡慕做学问的人,结婚后我总认为做学问的是只可远观不可近取的。没想到今日一个做学问的近在咫尺。近观细赏,让我看个够呢。可是做学问的你竟然认为你是苦行僧,那我恐怕是个苦瓜了,苦连了。
“你听我说,那年我父亲去世,母亲病到,我不得不辍学出外打工,我好想重返校园,可是现实让我知道那已经是幻想了。结婚了,遇到的是一个粗俗无知慵懒的人,可算是个泼皮无赖。生活真正无味无聊。后来竟然有了女儿,女儿也就成了我生命的寄托。再后来,可就惨了……”
“怎么啦?”
“离婚,我已经离婚了。”
“离婚,你已经离婚?”
“是,离了,离婚五年了。这段婚姻遭受的是威逼、欺骗、暴力,那家伙确实是个粗俗无知懒惰暴虐的家伙。我受够了。结婚后,我从打工到摆地摊到开小店,再到经营网吧经营酒店,在广州几年,我赚了几百万。这几百万完全都是我赚的,他没能挣过一分。结果呢,被那没用的家伙输了,赌博输了,输了个精光。你说我恨不恨。”
听着佟静的诉说,金振唏嘘不已。
“后来他给我写了保证书,还砍掉了一根手指。看来,他要痛改前非了,我饶了他。可是,他后来竟至于——把我也给输了。一个深夜里,他说有事未归,结果一个男人闯进了我家,我力抗不依,没想到此不速之客是经那家伙特许的,门钥匙是他给那人的。他拿我抵了八十万赌债。他也承认了事实。他还无耻地说,一夜抵八十万合算……现在,我总算解脱了。”
“我一直认为你过得很幸福。”金振说,“谁知道你竟是这样子……”
“我现在又重新开始了,虽然又是白手起家,但我很快乐,我已经走出了黑暗。”佟静嘘了一口气,又转换了语调说,“同学相聚说起这些已经过去了的事情,很不应该。来,为了我们的久别重逢干杯!”
两人以饮料代酒,很是干了几杯。佟静饮料到肚,滋润了喉咙,又开言了:“抛开往日的事情,我现在是过得蛮开心的。快乐的劳动,快乐的带女儿过日子。不知你的日子过得好不好。我想你是幸福快乐的。”
金振说:“以平常心对待生活,有什么好不好的。”
“是的,平平淡淡才是真。”
“可我太过平淡了。读高中,读大学,读研;拿硕士,拿博士,做教授……”
佟静插嘴说:“那叫一帆风顺。如果我能像你那样,何至于此。何至于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呢!何至于到了中年半载了老天才让我们今天才见上一面。”
“你先别感伤,听我说。那年大学毕业,我父母坚决反对我们的婚姻,活活的拆散了一对有情人。但是,最终父母还是拗不过我,已经默许了我。先前他们说宁可不要儿子,也不要这宗婚事。而我是没有这宗婚姻就不要老婆,就单身一辈子。几年前,母亲临终时说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因为他们两个老人的执拗而破坏了我的幸福,拆散了一对美好的鸳鸯。”
“等一等,你父母默许,之后呢?”佟静拦住他话头。
“得到父母默许后,我到处找你,就是找不到你了。你的父母就是不肯告诉我你的去向。后来……”金振呼吸急促,顿了顿,“当我知道你的消息后,急忙赶回来,赶到你们兰溪村口时,却被你村上的几个人拦住,就是不让我进村。这一天,你出嫁,村里很热闹。我嚷着要去你家,嚷着要和你见面,他们就是不让。当时让我与你通了电话,你在电话里对我说,‘今天你要是过来,恐怕是找死呀,算了吧,去寻找你的幸福吧。’……你让我寻找幸福,我记住你的话……永远记着,我也一直在寻找……”
佟静流泪了,两串泪珠滚过微起的小颧,滑入小酒窝,又在颌骨侧稍驻,便顺着长脖子融入了衣襟。
金振欲说还休,休而又言:“那日,我坐在你兰溪村外的一个石头上,看着你出嫁的热闹场面,看着你的花轿在吹吹打打的锣鼓声中远去,我的心里也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炸声,直炸得我喘不过气来……后来……我不工作了,读研究生了,改读文学专业了。硕士,博士,教书……”
“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是好,我全身心的投入学问,学了问,问了学,就是这样的好生活。”金振举杯饮了一口,说,“我也曾尝试着去恋爱。”
佟静用纸巾拭了拭泪,静静的听着。金振说:“读硕时,一个和我非常要好的同学,婉辞了我的求婚,和一个体育老师结婚了。”
“读博时,经常和我挽手逛街的同学,嫁给了一个有钱人。婚前我劝她,那有钱人只有小学文化不合适。她婚后,告诉我,说他们挺好的。”
佟静用探寻的目光瞧着,转而也流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
“在东方大学教书,我的一个得意门生经常给我丢媚眼……”
“怎么样哪?”
“被学校领导给防微杜渐了。”
“现在呢?”
“现在是一个只会做学问的人,一个不会恋爱的人,一个对感情麻木不仁的人。”金振答道,“哦,现在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单——身。”
良久,这竹墅三楼在沉寂之中,无声无息,只听见别的竹楼上的劝酒声。“来,佟静……佟静!把这杯喝了……服务员,来点儿米饭!”
一会儿,金振买单,服务员说:“你的女友已经买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