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继续操着刀追砍，父亲夺门逃出，自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个夜晚结束在沾满血的菜刀掉在地上的刺耳声响里，哐当作响几声，恢复寂静，世间万象面对人的非难永远镇定自若，墙仍是静默的墙，夜仍是静默的夜，墙不会因为叹息而崩垮，夜不会因为哭泣就有太阳提前升起。
若诗母亲无泪，只是脸色如铁，跪下来把若诗抱起回到床上，若诗还张着两条青蛙一样细细小小的腿，因为****疼痛而颤抖着无法并拢，神情非常扭曲，歪着头看着母亲。
母亲拉上了灯，黑暗就静静覆盖下来。
之后母亲又跟了一个男人，两个人要结婚，男人的家再北方，说是如果要结婚就一定要回老家去，他不要倒插门。彼时若诗已经十五岁，已经在少年体校练了十二年的游泳，她自小就被送到体校去了。
那天是周末，母亲骑着自行车来接她回家，南方的春天，突然刮起大风。
母亲骑不动，两个人下车推着车前进，她们弓着身子把头埋在双臂间艰难前行。
那一刻若诗瞥见了母亲紧闭双眼，五官皱巴着如同在承接绵延的苦难，如此一张狼狈衰老的脸，忽然令她十分伤心，她感到有些许心酸，却听到母亲在风中喊起来，“若诗，要是我跟叔叔去北方，你走不走？”
她闭着眼睛，大声的叫喊着回答母亲，“我不会跟你走。”
母亲知道与这个男人其实并无希望可以过上所谓的幸福生活，只是留在这里更加没有指望，所以想要离去，她倒还真是害怕这个继父再对若诗做出禽兽的事情来，于是打算和若诗一起继续呆在南方。
直到后来终于碰到好心的男人，待若诗母亲如妻，那一刻母亲才与现在的若诗父亲结婚，而那个弟弟就是若诗父亲带过来的孩子。
父亲一直告诫我，“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雨轩，你要用功读书，否则没有出路。”
我也一直就是读书的料，学习用功，在书本之外的世界，我找不到信心与坐标，又或者说是丝毫没有了解，教室，书本，老师，同学，父亲，这些都是我二十岁之前的生命构成，想来真是不可思议，二十年时光，简单至四五个名词就可以概括。
但是若诗不是。
若诗母亲告诉我若诗上学第一天就与同学打架，把那个男生打得抱头逃串，直奔男厕，若诗却不罢休，已经是高一的女孩子，却径直追进男厕所，砰砰几下踢开门，抓起地上的垃圾篓就扣在男生的脑袋上，用南方话大声骂，“****你妈！”
当时厕所里还有胆小男生在小解，被她的嗓音吓得裤子都忘了提起就跑出来，她这样一闹，被老师叫到办公室去训，老师骂完要请家长，她说，“我没有妈，也没有爸，你请个头。”
中午放学若诗若无其事地回家来，脸上手上都有淤青，母亲非常惊慌，问，“若诗，你怎么了？”她淡淡的说，“打架了。”
一个星期之后老师就来家访，她母亲非常客气的迎客，聊了一会儿，老师把她的劣迹系数告了状，又拿走了一包糖，就告辞了。若诗就在母亲身边，专心致志的修理钢笔，书本作业丢在一边，一丝担忧都没有的样子。
她母亲也并未上来数落若诗，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怯怯的问她母亲，“若诗不怕老师吗？”
她母亲看了我一眼，说，“若诗谁都不怕，她连教练都打。”
原来从小在少年体校野惯了的孩子都是如此的。
三岁的时候就被送去练跳水，第一次站在十米跳台上，若诗犹豫不决，教练一脚把她踹下了水，因为完全没有动作准备，她在那个下坠的瞬间，只看到一汪碧蓝色迅速逼近，身体还滚成一团，就背部入水，激起巨大的水花，撞击令她痛得大叫，张开嘴就又溺了水，被人从水底捞起来，软塌塌的放在池边，良久才回过神来，背部受伤，痛了一个星期，练跳水不久她的眼压就因此出了问题，险些失明，治疗之后，改练游泳，在队里，每天早晨起床要跑五千米，然后吃饭，上文化课。
在体校上文化课的时间多半是用来睡觉的，下午开始训练，直到晚上，南方冬天，队员们都冻得发青，穿着泳衣站在岸边压韧带。教练在一边厉声辱骂，回声震荡在场馆里，听上去十分空旷冷漠，见到试图偷懒的队员，教练便径直走上去坐在其腰腹上，一边喊口令一边往下用力，痛得人喊不出声音来。
她记忆的冬天，空旷的弥漫着氯水味道的游泳馆里温度太低，池水表面全都是碎碎的浮冰，入水之后刺得全身都痛，一游就是无间断的冲一百个来回，肢体在水中渐渐麻木，累到极点就再也没有知觉，已经发育的女队员遇到生理期，吃避孕药推迟，或者照样塞了卫生棉就下水训练比赛，相当艰苦。
大欺小的事情在体校都是寻常，若诗最瘦小，大队员叫她洗饭盆，洗袜子，闯祸了载到她头上……休息的时候，所有的男女队员都泡在水中嬉戏，男孩潜入水中扒别人的游泳裤，女孩把别人按在水里踩，她也总是挨整的那个，都是一群野孩子，别人嬉戏开心，她却一度过得非常压抑，有时候受了欺负会突然爆发，所有人都觉得她性格无常。
游泳队里的女孩子全都是粗粗壮壮大大咧咧的运动员模样，又大都年少，几乎没有什么女性气质，唯独若诗瘦弱，又常遭欺凌。
训练结束，若诗在湿透的泳衣外面套一件大T恤衫，就跟着男队友出去，满街晃来晃去，露着大腿毫不自知，抽烟喝酒无所不作，男生们看黄色录像也带上她，若诗自幼便是这样只与男性相处，潜移默化之中，身上的女性魅力得到了充分的培养和发挥，她从来不是漂亮的女孩子，但总是很有异性缘。
她的小学和初中都没有认真上过，常常请假去参加比赛，一旦回到学校上课就惹是生非，总是把同学揍得鼻青脸肿，打不过的，就叫上一帮游泳队的队员们来帮她打群架。每天放学都惹事，总有同学的家长堵在教室门口，指着鼻子骂她打伤了自家孩子。老师都不希望她来学校，成绩也非常糟糕。
过度的自由使得他没有经历过被管束的童年，在见证暴力的成长中她学会了暴力。
十五岁，青春期，她脾气开始恶劣。每天默不作声，神情举止像一头被猎人的铁夹夹伤了腿的幼兽一般暴躁。在队里训练时，专门跟教练过不去，重大比赛前夕，成绩拿不上去，训练时间和几个男队友喊上一起出去打台球，往食堂的饭菜里放老鼠，教练发怒，罚她游一万米。
人都走光，整个空旷场馆内只有她一个人还在饿着肚子游，水花的声音单调而枯燥，她在水里落泪，身体却还是不停的机械似的游动，体能早就耗尽，渐渐觉得很冷。
到了晚上，队员们又来训练，她还在水里，几个要好的男孩见到便叫住了她，其中一个嘻嘻哈哈的说，“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下午某某和某个女生在宿舍亲热，被逮了一个正着……”
一大群人嘻嘻哈哈盘问他们后来上床的细节，那两个人红着脸含含糊糊应付不来，大伙来了劲，推推搡搡把那两个人掀进了池水里，水花溅得若诗一脸都是，所有人都笑得前仰后合，唯独她灰着脸冷冷旁观。
若诗顿觉得跌落谷底般的失落，恰时教练来了，训斥队员们打闹，刚刚责问到若诗，罚的一万米游完没有，知不知错。她顿觉一股无名之火，忽然就爆发起来，又与教练顶嘴。
教练把她揪出来，用皮带在泳池边沾了水抽打她，若诗铁青着脸忍痛不吭声，突然发气，夺过教练手里的皮带，扬起手就狠狠抽在教练的脸上，还踹他的小腿，把他踹下了游泳池。
这也是她运动员生涯的结束，从此她退役，再也没有归队。
若诗略知道了心凉的意味，是否因为有了爱意，期待，所以注定要开始遭受失落。
原来爱是失落，她咬咬牙，内心充满了忘却的渴望。
我大约也知道。
那里的生活偏远寂静，对一个生性不安分的人来说，相当的受煎熬。中学时代她常常旷课，她母亲也曾着急，在若诗久久不回家的晚上，就叫弟弟到街上去寻她，家里的晚饭统统用盘子反扣着，不找若诗回来，就不能吃饭。
天阴黑，她弟弟饿着肚子拿着伞，大街小巷走来走去的寻，总会在台球厅和游戏厅这样的地方找到她，她和不同的男孩子在一起，神情阴戾的坐在一边，时而又突然笑声放纵。
她弟弟怯生生的上前去，说，“姐姐，要不要回家去？”
其实若诗对她弟弟很温和，从来没有厉声凶过。多半就是让她弟弟登上十几分钟，就无声无息随她弟弟一起回家，路上总是沉默，没有多余的话可说，他们就这样默默走过夜晚的街，只听见石板路上细密匆促的脚步声，影子斜长的追随在后面，一拐角，就消失。
回到家里吃饭，她母亲也总会苦口婆心的唠叨一阵子，叫她不要这样混世，她也不顶嘴，只是默默吃完，就回到楼上房间。
其实她似一个人捂着耳朵仰望天空大声呼叫，只是没有人肯听一听。
其实换一种可能，我也希望做那样的人，只不过那个时候我实在是年轻，耐不住世界的折远和广大，不甘淹没人海庸碌一生。
若要说大起大落颠沛流离是很艰难的事情，那要寻一个好人相伴，平淡相守，一生宁和，大概也不会比从前容易到哪里去，甚至是有过之而不及。
外面的世界不一定有多好，但你不要因为它不好就不敢走进它。
我不知道而今她是不是懂得了这样的世界。
若诗高二的时候，就读的学校很烂，她上课就和一帮男生坐在后排，翘着板凳晃晃悠悠的听课，嗑瓜子，和他们用纸团赌投篮，从最后一排扔进讲台旁的纸篓里，那天新来的女老师不知道情况，来了个下马威，在她扔纸团的时候，把她抓到讲台上去狠狠数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