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遗花从来到万国寺的那天就一直卧床不起,那个温和的和尚来过几次,开了几服药。她才知道这是万国寺的大和尚明心师父,看起来竟然这么年轻。医术不让市井大夫,将军府里倒是有人常常受伤,还这没一个有她这么康复迅速的。仅仅三天腿伤好转,能下地走动,舒展。不用待在房间里,遗花还真是高兴,还没出门,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场暴雨。打在房顶上哐当作响,把遗花一颗少女心给打得粉碎。
这场雨下得很及时,小和尚空盾的葬礼有序进行。闪电把老方丈昏睡了几日的老方丈给打醒了,连着几日的诵经,也迎来的老方丈的颂词。只是出葬的时候出了一个小插曲,棺木是新定的,和尚抬入墓的时候被雷电打焦了,连累抬棺木的和尚受了伤,尸体却安然无恙地滚落到泥泞里。
这样的送葬倒是第一次遇到,明了师父吩咐小和尚把空盾停到诵经室。来的时候棺木是完整的,一会去,就只剩了一个木板子,抬着满身泥污的空盾,一摇一摆地入了庙。原本就哀默的队伍,这下子更是凄凉了。
万国寺的扫地僧拿着笤帚跟在后面借着收集的雨水一遍一遍地冲刷,像只犁田的老牛,任劳任怨地劳作。老管家正好要到厨房问一问,远远地看见一大队人马走过来,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老管家一阵唏嘘,这些和尚也不容易,不明不白地就死了,还莫名其妙地出了事。不对,怎么越走越近了,陡然发现,这一队人是朝着这个方向来的。不能冲撞了送葬的队伍,又不能后退,老管家一缩身避让到灌木小道。
这小和尚年纪轻轻,就这么死了,听说是得了急病死的。个子高高的,没了活人气息,整张脸是青白的。老管家瞟到一张冷森森的死人脸,不忍避了开去。等等,这个死人长得很熟悉,在哪儿见过。脑中闪电一闪,夜色中一个怪异高大的影子一闪而过,一张和尚脸清晰无比。
老管家惊呼一声:“是他。”
不过声音虽大,却没几个人注意到。老管家自知失态,侧着身子让他们通过。
夜里,老管家还记着自己睡不着,点了蜡烛又灭了,翻出几件平时没研究透彻的五子棋局。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寺庙里长期都安静得可怕,怎么会有喧闹声。老管家烦躁不安,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开了门。
寺里只有各个殿室还点着蜡烛,四野的小径全暗着,老管家只走了一小段,凉风一吹,连本来那点焦躁也浇得没了影。怯怯转身,路好似白霜铺成的,散着银光点点,晃得老管家眼花。捡起一片银质铜片,像面镜子似的晃眼。
这种样式很少见,老管家识得,家里给夫人小姐送来的珍品都是这种镶银嵌玉,制作精巧的镜盒子,雕花的镜面下有一把细银软梳。公主曾有一个不一样的,是御斋特制专供贵族使用,且每一个都有细微区别,以显示铸造师父的地位。这个好像很普通,是女眷身上常见的。和尚庙中怎么会有大都贵族女子才有的珍品?
老管家拾起放入怀中,沿着小道又走了一截。好像是入了岔道,这里的树明显要高出灌木一截,老管家正走着,树杈之下突然钻出个人。管家正想问问回去的路,谁知这人突然站了起来,高大的背影足足有一座小山那么大。管家吓了一跳,不敢靠过去,沿着树根伏着身子。怪异之处便是这高大得有些过分,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好似很快要倒了,动作却是快得出奇,一眨眼便隐蔽在树林之中。
老管家腿一软,也不知是老寒腿犯了还是吓得腿软,突然看到这么个怪物,还是让人心惊胆颤。一转头,一张和尚脸突然出现,老管家一下子跌到地上。这和尚太高,老管家相比之下太矮,只见空中一张惨白的和尚脸,脖颈间一阵剧痛,刺激脑神经昏睡过去。
第二天醒来,周围居然是矮小的灌木丛。要不是偶然看到这即将入葬又被抬回来的和尚,老管家时常断片的头脑还真记不起来。
一阵敲门声在这时想起,打断了老管家的思绪,老管家进门时锁了门,不得不起身去开门。喉咙干得厉害,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只见一个硕大的蜘蛛掉在半空中。老管家猛地一退,全身麻痹,撞在门上,哐当一声,重重地砸在地板上。青石地板只是发出一声闷响,门外的敲门声敲打得更快更急了。
明心师父赶来的时候,屋子里只剩下刚病愈的方丈,焦急的将军夫人和一位衣饰华贵的娇小姐。明心知道那位面容光鲜的小姐名叫遗花,她的脚伤应该好了,是个有趣的丫头。
“阿弥托佛,你终于来了。快给这位施主看一看。”
“大师父,我家管家怎么突然就倒了,你给看看,急死我了。”这位胖妇人说话太快,一个劲儿地喘着气。
只有凤遗花静静地看着明心走进来,点头让了个位置。
明心微笑,可不能指望到了这儿还有人主动伺候的,随便提了个高矮合适的凳子,坐到床沿。遗花微微脸红,没说话。
这是中毒,明心取出一个白瓷杯,倒进一些透明的溶液,银针取了老管家的血。血液在透明质体中渐渐变黑,滴入另一种微粉的液体,转变了几个颜色,一种近乎蓝色的混浊质体凝结。
“然我看看他的食物。”
屋里的三人尴尬地笑了笑,明心无奈摇头:“谁发现的?”
“翠儿。”遗花反应过来,愣了一下:“翠儿去哪儿了?”
屋里另外三个人好像也是不会回答的,这气氛可谓是尴尬到了极点。凤遗花憋住气往外面去,迎面瞧见了翠儿,叫了一声。
翠儿捧着个草编缨络,蹦蹦跳跳的跑到遗花面前,递过缨络,一边傻笑:“这是寺里的小和尚教我的,可漂亮了。你看这中间还有一截银色的草,从没见过,这是老管家送我的。”
这小巧缨络虽没有坠着珠玉,一根根细柔轻韧的草丝相互缠绕,娇嫩欲滴,正中插着一根泛着光的银色小草,活像是长在树上似的,生机勃勃,看一眼就喜欢上了。遗花握在手里,轻轻地挑弄着,嘴角微微扬起,有些不舍地还给翠儿。
“翠儿,你先进去,明心师父问你话。”
翠儿涩涩道:“明心师父,那个?奴婢不认识。”
“先进去。”
“你就是翠儿吧!”明心的语气放得很轻:“不要害怕,这位你应该认识。我想知道你进屋的时候看到了什么?”
“我,我,管家倒在门边,撞破了头。”
“客房的茶杯应该有四只,地下打扫过。进门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不是翠儿,我叫人打扫的。管家平时操劳些琐碎的事,我也没空关心一下。你看看这些摆设,全都乱了位置,乱糟糟的,可不得打扫干净。”凤夫人道。
翠儿小心翼翼地望向明心:“管家待我们很好,他是个好人。我救不了他,这是我编的,保佑他能早点康复。”
明心眼神扫过,像是被打了一锤,这中间的草不就是星零草吗?
“你怎么会有这个,帮了大忙了。”
“真的吗?”小女孩露出羞涩的笑容。
“阿弥托佛,看来这位施主是福星高照,自有佛祖庇护,绝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凤夫人冷冷一笑:“方丈倒是出现得及时,要真有什么事,你的万国寺还能好好地立在这里吗?”
放张抱歉地合十双手。
“明心师父,这银色的草是什么草?”
明心知道这是凤家小姐在提问:“它的名字是星零草,长在不归林里。一般长着星零花的周围都会布满了金线花珠。星零花就是靠着金线花珠的毒液生长。它的叶子是银色的,生长极为缓慢,大约一年叶子会长一寸。这样长度的星零草应该养着无数的金线花珠。”
刚刚遗花还摸过这毒草,连忙搓搓手,不知道挨了一下会不会立马死了。
明心好像是知道这小丫头在想什么:“恰好有一点,星零草能够解金线花珠的毒。这种草太少,太过珍贵,还没来得及找出它的其他用处。能见到,这还不算是好运。”
遗花把手藏到身后:“真的这么珍贵?我怎么没见过。”
“小姑娘,能把这草送给我吗?”
翠儿木然递了过去,明心接过:“药制好了就会送过来,小姑娘,谢谢你的草。”
“夫人,方丈,我先走了。”
“我送你吧!”遗花道。
“明心大师,我发现一件了不得的事。”
“嗯。”
“幸好你出家做了和尚,否则这世上大半的良家少女都得被你拐走。”
“额。”
“你说你为什么出家当和尚,太浪费了。”
“那就还俗。”
“这么轻率!真的要还俗?”
“吃肉的老虎是一只老虎,吃素的老虎是一只将要饿死的老虎。你怎么会知道呢?”
说完留下一脸懵逼的凤遗花扬长而去。
明心并没有立即回到医阁,转而来到了戒律院。
戒律院的门常年都是敞开的,好似从来没有人在戒律院把守,又从来没有人能够轻易离开。
明了这个时候会在哪儿呢?
明心没费多大功夫就看到远处正在闭目修养的明了和尚。这个时候他应该是放心的,可眉头却是一刻也没舒展开。一般明了的额头上会出现三条明显的皱纹,现在是明显多了。
“明了。”
“你来了,你去看过明燥,他还好吗?”
“早上去过,还没醒,外伤是好了。找不到七伤丸,他应该不想起来。”
“你来找我有事?”
“又有人中毒了。”
“金线花珠?”
“我在寺里找到了星零草。”
“不可能。寺里的人是不可能进入不归林,这是规定。”
“是吗?那是你这里出了问题。明了,你会不知道有人进了不归林?”
“我守在不归林入口,会有人有寺里的人通过,我不知道。”
明心点点头,确实寺里的人能在明心眼皮底下逃过的,还真是不可能。
“星零草出现了,而且还在寺里,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明了师父,你的防守看来不够牢固。或者……”
“我是不会进不归林的。”
“那就最好。”
明心说完冷冷笑了一下就离开了。
凤遗花一个人往回走,转角处走出一个人,向着左边离开。那种长长拖拉的袈裟,加上金丝线红底纹,无疑是方丈。大娘会如此轻松地放方丈离开,这倒是不像她的作风,难道是对出家人好些。
沿着这条路回去,遗花刚移步,转角处走出两个小丫头。这是奶妈身边的使唤丫头,这下可糟了,被她们抓住了就跑不掉了。转过另一边,走上方丈那条路,好像不怎么熟,总之能够躲开。
这边是条长廊,没遮挡没隐蔽完全就是暴漏。凤遗花加快脚步,飞快跑过。
这应该没事了吧。也不知怎么跑的,竟然进了一片竹林。原来竹林可以这么大,凤遗花小心翼翼地掂着脚,连连回头却没见着半个人。寺庙的布局应该和郊区别院差不了多少吧!凤遗花往竹林深处又走了几分。
将军府在大都郊区拥有几处别院,大都是逢年过节,避暑之用。比起将军府的一方小天地,那些形形色色的庭院倒还真像是有趣。
方丈的身影在林中一现又消失了,这里是哪儿。
凤遗花已经到了一处清雅的地界,这里好像除了几处破旧的青瓦房,没有多余的装饰。
“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
凤遗花叫了几声,没人回应。原来还真有地方没人的地方,真是太棒了!
凤遗花心中欢呼,仔仔细细地望了一圈,绝对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