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散去的人群,刘一元有些走神。方大正拉了拉他的衣角。
刘一元回过神来,蓦地发现罗玉琴正抱着孩子站在身后。她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干了,眼神中充满感激。她说,谢谢你,刘所长。
刘一元心里“咯噔”一下。他感觉罗玉琴的眼神就像两把刀子刺得自己不敢正视。他低下头说,处理下你丈夫的后事吧,有什么困难可以告诉大正,让他帮着解决。
说完刘一元头也不回地朝4号街的巷口走去。
当童雷背着书包急急匆匆地冲进4号街巷口的时候,恰好撞进一个人怀里。在他要摔倒的时候,被对方有力的手臂稳稳地托出了。他抬起头,立刻认出了对方是矿区派出所所长刘一元。
童雷的心一沉,问刘一元,罗恩家是不是出事了?
刘一元也认出了童雷,问他,怎么,你小子慌里慌张地这是要去她家?
童雷看到刘一元深喉穿白大褂的法医,急得额头上汗都冒出来了,继续追问道,罗恩家是不是死人了?
刘一元被童雷猴急的样子惹得想发笑,说,她家是出事了,不过你不能去,还是回家去问你妈吧。
听刘一元这么一说,童雷一下使出浑身的力气甩开刘一元的手臂继续朝前猛冲,后面的方大正想上前来拦他,他却一缩头从他张开的手臂下逃走了。
方大正骂了声“这小兔崽子”想去追,被刘一元拦下了,说,别追了,让他去看看也好,我们回头再找他,走吧。
童雷跑到罗恩家老宅门口时站住了。
门口正有人进进出出,刘庆站在青石台阶上指指点点。罗恩与母亲和弟弟三人坐在台阶一侧的角落里,木然地望着忙活的人,像是局外人。
这时候,有人用一副担架抬着一具尸体出来。尸体被白布蒙着,露出两个大脚掌。脚掌下面皮肤很粗糙,结着厚茧。这一带的男矿工的脚差不多都长成这样——他在澡堂子里见过的。于是他当下断定,罗恩的继父韩立根死了,同时心里产生了一丝说不出的快感。
这个叫韩立根的男人长得凶神恶煞,经常打骂罗恩母亲,有时还波及到罗恩,童雷早就对他恨之入骨了。更何况据大人们说,这个男人当年使用下三滥的手段将罗恩的母亲罗玉琴搞到手的,这是童雷在憎恨他的同时又对他多了种鄙夷。不过当年这个男人到底用的什么下三滥的手段,童雷没听明白,至今也搞不清楚。
在童雷眼里,罗恩的母亲是个姿色气质俱佳的女人,走到哪里——尤其是女人堆里——都会给人一种鹤立鸡群般的超凡脱俗感觉。虽然常来罗恩家,但童雷很少正眼看她,他被她脸上反射出的白亮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
十里八街的人都夸罗恩的母亲是个美人儿,也夸罗恩,说她就是活脱比着她母亲托成的坯儿;同时也说罗恩的母亲“红颜薄命”——这是好听的说法,老早就死了男人,还说罗恩千万别像她这么命苦。为这话罗恩没少在童雷跟前骂娘,她说这话听起来是为她好,其实是咒她。
于是童雷安慰她:说你长得像你妈不就意味着预言你要成为我们矿区的“美女二代”吗?你应该高兴才是呀!
没想到罗恩白了他一眼,说:你没听说过“女像娘,苦断肠”吗?
童雷被噎住了。他实在弄不清十三岁的罗恩脑子里到底装着多少他闻所未闻的东西,这也是常常让同龄的他自惭形秽的症结所在。
现在看起来真理时常隐藏在流言蜚语之中。罗恩继父的猝死再次验证了流言的预见性,也意味着童雷的母亲再一次沦为“不幸的女人”。
童雷看到罗恩正坐在母亲后面的地上,她没有哭——也可能是哭过之后泪干了,脸上的表情也不是她母亲那样的极端伤感,而是茫然,或者是麻木。童雷知道这是悲伤过度所致。童雷看着忍不住想哭。但罗恩没哭,他就不敢哭了,他怕她笑话自己。因为在罗恩面前哭鼻子,童雷被她笑话过不下四次了(他都在脑子里记着呢)。
童雷朝罗恩走过去。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突然变成一个无所不能的巨人,一下把罗恩从痛苦中拯救出来。可他毕竟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没有特异功能,除了口袋里母亲给的五角钱零花钱之外一无所有。所以走到罗恩跟前之后,他支吾了半天,竟说出了句:你明天还上学吗?
罗恩抬头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童雷松了口气。
这时候童雷的母亲似乎从天而降出现在童雷面前,她二话不说拖起童雷就走。
母亲人高马大,力气也大,一直到家时童雷才找到双脚落地的感觉。
以后不准再跟那个罗恩在一起!母亲喘着粗气说。
为什么?童雷语气里带着好奇,但更多的是愤怒。
不祥!母亲丢下一句话走了。
母亲从来对自己说一不二,这两句话等于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童雷无计可施,一下坐在地上想大哭一场,但后来一想罗恩家出了这么大事她都没哭,就放弃了哭的打算。站起来揉着顿疼的屁股,冲着门外面大声喊道:我偏要跟她在一起!
随之传来母亲狮子般的一声怒吼:你敢!
没想到母亲竟然一语成谶!
从那之后童雷真的很难再跟罗恩在一起了——这是后话。
其实在罗恩继父死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母亲对罗恩及其母亲罗玉琴的咒骂声是不绝于耳的。虽然童雷对母亲的做法愤怒不已,但他也知道母亲其实是整个矿区女人群体的缩影。也就是说,一年多来,包括母亲在内的矿区上的所有女人都在咒骂罗恩的母亲罗玉琴,骂她是扫把星、狐狸精、潘金莲等等。
骂罗玉琴是“扫把星”是因为哪个男人娶了她都会死于非命,不仅如此,人们还把之前罗恩继父前妻的死亡都归咎到她身上,说只要与他扯上关系的人都没活不长;骂她是“潘金莲”是因为谣言说她是杀死罗恩继父的凶手;骂她“狐狸精”是因为很多人都认为她是罗恩继父家庭的“第三者”,她把罗恩继父的前妻扫地出门然后“鸠占鹊巢”。
尽管这些谣言和咒骂含糊不清、逻辑混乱,但没有一个矿区女人认为这些都是假的;而矿区男人们大都选择了沉默。他们知道在罗玉琴的故事里独缺一个“西门庆”,要是这顶帽子被扣在自己头上可真是没逮着兔子反倒落得一身骚,屁好处没沾着。
与大多数的矿区人不同,童雷本能的抵触那些对罗恩家不利的流言蜚语,也从心里觉得罗玉琴是个好女人——不仅好,而且还很可怜。但至于罗玉琴在这些是是非非中到底扮演什么角色,童雷也是迷糊不清的。就像对于“罗玉琴杀害自己的第二任丈夫”的传言,他不接受,却也找不到合理的证据来加以反驳。
让童雷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罗恩继父韩立根的葬礼举行后的第二天,矿区派出所所长刘一元就带着手下方大正来到学校里找到了他。
那天下午第一节课下课后,童雷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童雷还不知道刘一元等人来,他也没觉得这趟办公室之行与往常有什么不同——身为班长的他可是班主任办公室里的常客,直到他进门之后看到班主任阴郁的表情和他看自己时那样异常异样的眼神。
童雷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跟我来。班主任说着走出办公室。
一路上望着班主任那沉默的背影,童雷紧张地都要哭出来了。
一直走到位于办公楼顶层的会议室门口,班主任才回过头来,脸上僵硬的表情舒缓了许多。班主任交代了句“不用紧张,实话实说”就推开了门。
刘一元和方大正身穿警服表情严肃地坐在迎门的椅子里。班主任打了声招呼,然后拍了拍童雷的肩膀就离开了。
班主任一走,童雷就更加紧张了。
刘一元看出了童雷紧张,脸上的表情立刻由严肃变成和蔼,口气也极为温和地说,别紧张,又不是生人。知道啥说啥就行,好吧?
童雷点了点头。
刘一元示意了一下身边的方大正,方大正就开始做记录。
你跟罗恩关系不错吧?
童雷愣了一下,随即脸涨得通红,说,我们就是同学呗……
同学?方大正“哼”了一声,说,看看那天你火急火燎的样子,一看就不是平常的同学关系。再说了,你们的事在你们学校也不是什么秘密吧?还用藏着掖着?
看到方大正明显一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架势,童雷只好无语地低下头去。
刘一元继续说,你不用有顾虑,你们俩的关系属于你们的隐私,我们无权干涉。我的意思是,既然你们关系不错,就应该知道她家里的一些情况吧,尤其是关于她继父的,你就把知道的情况说出来,知道啥说啥。
听了刘一元的话,童雷心里舒服多了,就抬起头说,那你想问啥就问吧,只要我知道的就告诉你们。
刘一元满意地点点头,说,这几天关于罗恩继父死亡的流言在矿区满天飞,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童雷点点头。
有人说韩立根死于谋杀,你觉得呢?
我怎么知道。
罗恩是怎么说的?
怎么,你们怀疑罗恩杀了她继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