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建军那天喝得大醉回家,是李跃进扶着他走进一辆中巴回来的。他吐得李跃进房里满处都是,把盖在身上的被子也弄得邋里邋遢的,以致房里充斥着酒气。李跃进不敢嫌他,因为在他陷入困境而自己不能自拔的时候,冯建军三次把他解救了出来。作为男子汉,他是把冯建军做恩人看待的。他始终是这样看,没有冯建军,他现在肯定要糟得多。但再好的朋友,也有生意见的时候。正如俗话说的:久病无孝子。何况只是朋友!冯建军在他家里吃他的,用他的,他终于控制不住轻蔑他的神情了。一天晚上,冯建军跟街上的一个年轻伢子打桌球,输了几十块钱,要李跃进汇账。李跃进脸上露出了不高兴。“你打什么桌球啰?”李跃进埋怨说,“又打别人不赢。”
冯建军看了他一眼,李跃进还是汇了款。
第二天吃中饭的时候,李跃进绷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冯建军看了他几眼,也没有说话。下午冯建军跟一个年轻人打桌球又输了二十块钱,这一下李跃进说气话了,“我会被你搞空去。”李跃进说,“你自己去想办法搞钱汇账,我没钱给你输,讲明的。”
冯建军瞪着他。
“我这一世是欠了你的。”李跃进摊牌道。“但你也不能是这样就把自己玩完,世界这么大,你实在觉得自己赚不到钱,就摆个烟摊子,赚几个零碎钱缴自己,也是好的。”
“你对我有意见啰?”
“不是有意见。我不想看见你破罐子破摔。”李跃进脸上有气的样子,“你住在我屋里,我李跃进没有意见。我没钱给你输。不是输了好多钱的问题。”李跃进说,“是你又没一分钱,还要玩赌博。”
冯建军没听他说完,扔下桌球杆走了,走进了三月的阳光灿烂的街道。
冯建军在大马路上走着,脑壳里乱糟糟的,当他走上书院路时,他发现迎面驶来的一辆摩托车在他面前停下了,骑车的是王向阳。“冯建军!”王向阳同他打招呼说。
冯建军从监狱里出来后,曾去找过一次王向阳。但王向阳家原来的住址上已竖起了一栋高楼大厦。四个金灿灿的隶书铜字写着“物质大厦”。此刻他却碰见了他很想碰见的王向阳。常言道:世界真小,就是指这样的遇见。“你搬到哪里去了?”
冯建军高兴地瞪着他,“我到你屋里去过一次,你那里变成了物质大厦。”
王向阳告诉了他新的住址,然后问他:“什么时候出来的?”
“出来三个月了。”冯建军接过王向阳送给他的万宝路烟说,“你现在搞什么?”
“在火车站外面做水果生意。”王向阳反过来问他,“你做什么生意?”
“我什么都没干。”冯建军凄苦的形容一笑,“住在李跃进屋里。”
两人站在街头说了气话,王向阳从他新买的深灰色双排气管的本田王摩托车后架上的工具箱里,取出一顶红头盔递给冯建军,“到我店里去扯谈。”他说,“我请的那个乡里妹子今天回去吃她奶奶的生日饭去了,潘冬梅一个人在店里,我不放心。”
“给我骑。”冯建军想尝尝骑摩托车的滋味。
“你还骑得不?”王向阳不放心道。
“应该骑得吧。”冯建军说。
王向阳就让他骑,自己退到后面坐下。冯建军骑着摩托车,在大马路上晃了几晃,接着就骑得平稳了。摩托车向火车站方向疾驰而去。王向阳在火车站和汽车站之间开了个水果店,水果店的名称就叫“向阳水果店”,兼营烟酒和糖果饼干。摩托车驶到向阳水果店门前时,潘冬梅一看见冯建军的脸,就非常热情地一笑,“你好啊。”潘冬梅说。
潘冬梅己是个二十四岁的女人了,比起她十七八岁的时候,出落得更艳丽了。那时候,她除了一双眼睛又黑又亮,一张脸充满了稚气且说一口尖声尖气的普通话让人觉得有点味之外,身上就没有其他诱人的地方了。那时候她的胸脯看上去像飞机场(乳房不明显),此刻展现在冯建军面前的那儿不是飞机场了,还真的有点山丘。原先那个尖尖的屁股(被李跃进形容为尖屁股)这会儿还真丰满,把牛仔裤胀得饱饱的。脸上也不再是稚气,就如熟透了的桃子一样,充满了女人的娇艳和香甜。我当年没用发展的眼光看她,冯建军心里想。“你好。”他对她一笑。
“什么时候出来的?”她当然也知道他五年多前判了刑。
他自然又说了一遍,然后说:“什么人都问我什么时候出来的,我不晓得回答好多遍了。”他说完这句话,摇摇头,“脑壳疼。”
“那还不好吗?”潘冬梅瞥着他,很喜欢的样子,“这证明大家都关心你。我是想要人关心,也没有人关心我。”
“你有王向阳关心你,还不够?”冯建军盯着她。
“他关心我吧?他关心赚钱呢。”她笑笑,指出王向阳,“他一个月至少有半个月在外面跑水果,北京、河南、广西地跑,有时候一个月人都不见。我是自己关心自己。”
“那你不对。”冯建军笑容满面地谴责王向阳,“你不能够让我们小潘守空房。”
“我没办法呢,这个门面的房租你晓得好贵不?”王向阳笑笑,“两千块钱一个月,税收不算,还尽是这样那样的钱。你莫看这个门面小,平均一个月要三至四千元养这个门面。不发狠,能行?门面都养不起。”
“你莫太发狠了。”冯建军笑笑,“搞得我们潘小姐太没想法了。”
“原来做烟生意好轻松?”王向阳又说,“可是人民政府不准我们做烟生意。做水果生意是跟什么人打交道?跟乡里人,你不懂经咧。”
三个人说着这样的话,那天晚上冯建军就睡在水果店里了,为王向阳守店子。
过了两天,冯建军又到了李跃进家里,来拿换洗衣服,包括牙膏牙刷杯子。
他把这些东西往一个塑料袋里塞时,李跃进递上一支烟给他,“冯哥,你要到哪里去?”说着,他忙将打燃的打火机伸到冯建军的嘴巴下。
“帮王向阳守水果店。”冯建军平静地回答说,脸上布满着冷淡。
“你碰见了向阳?”
“嗯啰。”
“向阳的水果店在哪里?”
“火车站那里。”
“你跟他守水果店?”
“我们这号角色还做得什么别的事?只做得呆事。”
他抽完这支烟就拿着自己的东西走了。李跃进站在门口,目送着他的身影,忽然叫了声:“建军,慢一步。”他匆匆地走了上去。“我陪你一起去。”
冯建军瞥他一眼,吹着口哨往前走着。李跃进走在他一旁,“我怕你这一去,以后想找你玩,都不清白到哪里去找你。”他说。
冯建军不理他,心里还计较他两天前对他的态度。他从前对他那样好,几次把他从派出所、拘留所那些地方赎出来。现在我走麦城,他想,别人嫌我倒罢了,你还对我尽是意见,不过是输了你一点钱,你就不高兴。他这么想着,心性很高的样子,昂首阔步地往前走着,想起那天的同学会,不觉就吹起了那首歌:“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在您的阳光下幸福地开放……”
李跃进知道他不高兴,走在一旁没再说话。两人上了一辆蓝色的中巴,冯建军脸朝着车窗外,瞧着从眼前飞驰过去的房屋和行人,继续用口峭吹着这首歌,心里却一往情深地想着张小英,想起她当年嫌他学跳舞笨手笨脚的形容。“毛主席啊,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他一遍又一遍地吹着这支歌。汽车到了火车站,他们在终点站跳下车,两人就朝向阳水果店迈去。他们穿越火车站前面的那块空坪时,一辆很漂亮的轿车朝他们疾驶过来,司机以为他们会让开,但他们没让开,汽车险些撞在冯建军身上。冯建军不动了,盯着轿车里的年轻司机。司机按了几下喇叭,探出头来吼道:
“你想死吧?”
李跃进正没地方发火,他对冯建军不理他,心里不知道有好恼火,当然就火山爆发样将怒火泼在司机头上。他走上去,用他曾经练过铁砂掌的手一把揪住司机的衣领,要把司机从那处车窗口拖出来:“你还有道理?”李跃进要打人的情形瞪着对方。“你还有道理?”他又这么问了句,把司机的头像拔萝卜似的整个儿扯了出来。
司机脸都白了,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李跃进指出说:“你差点撞了人,你还麻花样的!我打死你这杂种!”
冯建军见司机惊惧地瞪着李跃进握成拳头的手,便不想惹事地说:“走啰。算了。”
李跃进不解气地瞥那司机一眼,松开了手。司机惊魂未定地开着车,赶紧跑了。两人瞧着那辆轿车离去,看了几眼来来去去的车辆和行人,继续往向阳水果店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