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建军他们三人回到长沙的那天,长沙卜着立秋以来的第一场雨。连续一个多月,长沙市的上空天天都是蓝天白云。太阳在凌晨五点多钟就从东边的某处山头后面出来了,渐渐地把长沙的天空染红,然后变白,下午六点来钟又再一次把天空染红,接着就隐退到岳麓山那边去了。天天如此。冯建军他们回来的那天,长沙却下着大雨,好像老天爷要把一个多月来被日照蒸发到高空的水蒸气全部退还给大地似的,大雨倾盆,哗哗啦啦,很凶很凶。三个人钻进一辆停到火车站出口旁的中巴时,衣服几乎就全湿了,再从中巴上下来,向幸福街走去时,冯建军对淋雨就绝不在乎了。李跃进知道冯建军十分悲哀,当然就陪着他淋雨,任豆粒大的雨点打在头上身上,眯着眼睛朝前走着。
“我到家了。”李跃进说。
冯建军没理他这句话,继续朝前走着。他觉得这个世界简直是在玩弄他,他的脑壳是木的。他径直走进了幸福街办事处的大门,正打算往楼上走时。在楼梯口处碰见了张小英。他那张湿淋淋的脸凄然一笑,“完了。”他说。
她非常怜悯地瞥着他:“你跟落汤鸡样的了。”
“完了。”他又这么说了句。
两人便往房里走去。他走进屋里,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忙扯过一条干毛巾揩着头上的雨水,拧掉,接着又揩身上的雨水。张小英为他拿出了干衣服,他接过干衣服叹口粗气,边穿边又说:“完了。”他表情凄凉。
她明白他说话的内容,望着他穿好衣服,当他点烟时,她很同情他地看着他说。
“那个益阳伢子来过好几次了。”
“你对他说了烟出事了吗?”
“我说了。我说汽车在耒阳被扣住了。”
冯建军吸口烟,将烟无力地吐出来,“我过不得想,张小英。”他说,“我这几年黑着胆子赚的钱,都送那帮乡里人拿去了。我要****妈的!”
“我跟你说了,要你不要干这种事了,你又不听我的。”她说,盯着他。
他回过头望她一眼;“我现在不晓得自己要怎么办了。”
“你要是早点听我的话,就没今天的事。”
“我现在脑壳是木的,事情都想不过来了。一下就把我打倒了。”
“你先睡一觉。”她满脸同情地看着他,“你脸色苍白的。”
“我现在脑壳是木的。”
“那你先睡一觉。你的脸色不好。”
他叹口气,无力地爬到床上,闭上了眼睛。他听见她出门去的声音,听见她的脚步声向楼梯口走去和呱哒呱哒下楼的声音。他想自己要是早听了她的话,今天就不会这么一副可怜相了。我样子一定是可怜巴巴的。他心里说。她的眼睛里除了对我同情外,还是同情。
他睡了一觉,下午一点来钟,他被她捏鼻子捏醒了。“吃饭了。”她坐在床边,捏着他的鼻子说。
他睁开眼睛瞅着她,脑壳还是木的,思想就跟一辆汽车驶进了窄窄的山峪,前面己没路了,可是又转不过弯来一样。他瞅着美丽又善良的她,“我还想睡觉。”
他不想吃饭道,“我不饿。我只是很疲劳。”
“你不吃饭怎么行?”她劝他起来吃饭说,“你自己说的,人是铁饭是钢。”
“你要我起来,我也吃不进饭。我没有一点胃口。”
“吃一点点也是好的。”她看着他,手在他这张困盹盹的脸上摸了下,“起来。”
饭菜己经摆在桌上了,所谓桌子是在一张方凳上搁了块三夹板。三个菜,一荤一素一汤,她亲自做的。他爬起来,坐到靠椅上,端起饭碗,她夹了一筷子红辣椒炒肉,放到他那碗白生生的饭里。“莫再去想这些事。”她笑笑说。
“我想不通。”他难过地说,“这个世界和我过不去呢。”
“你自己要干这样的事,又不听我的。”
“我想不通。我怎么这么走背!”
“我觉得,你这次回来,人都变蠢些了。”她觑着他那张伤心的脸说,“你们男子汉应该经得起打击吧?我觉得你好脆弱的。”
“七万块钱的烟呢。”
“七万块钱就七万块钱,人没抓去就还有路可走。”
“走什么路?”他希望她指明方向地盯着她。
“车到山前必有路。”她笼统地回答他,“总有路走,这个世界这么大。”
窗外雨继续下着,不过没有上午那么大了,只是一种比毛毛细雨又大一点的雨。
空气很潮湿地从窗外涌进来,裹着他,使他打了个喷嚏,把鼻涕也打出来了许多。
她赶紧站起身,走过去扯过毛巾递给他揩鼻涕,“你加件衣服。”她说。
“我睡觉算了。”他说,饭没吃完又爬到床上睡下了。
下午四点多钟,他醒了。他点上支烟,看着窗外,窗外雨停了,天空是那种灰白色。他忽然想起应该去医院看看养父,他已有一个星期没看见养父了。他爬起床,穿上衣服,对着镜子整理了下面容,嘴里叼着烟出了门。他没有骑摩托车,因为地上湿漉漉的,一骑车,脚上这双锃亮的三百多元一双的鳄鱼牌皮鞋就会变得肮脏不堪。医院离幸福街办事处不是很远,他散步似的往医院走去。街上一切都显得很清新,大雨过后的城市总是给人一种清新美好的感觉,仿佛屋上和树上的尘埃都被雨水洗刷净了。大马路也蓝青青的,透出了柏油的本色,呼吸进肺叶里的空气也好闻和纯净一些。冯建军一路什么也没想地走进医院,嗅到的却是与街上反差很大的刺鼻的药物气味。养父仍然躺在那张窄窄的病床上,正闭着眼睛,脸色很难看,更瘦了。
“爸爸。”他面对着眼前的养父,脑子里却闪过了那个穿着洗白了的军装身体结实面孔坚毅的养父。那时候的养父显得很英勇和孔武有力,是他崇拜的偶像。
人生不过是一晃,他这么想,又叫了声:“爸爸。”
冯清明睁开眼睛,一片浑水样的目光全部投在了他身上,使他有自己跃进了泥塘里的感觉。“爸爸,我刚从来阳回来。”他说,“你好些吗?”
冯清明瞥着他,企图坐起来,冯建军忙上去扶了一把,又把枕头塞到养父的背后。养父说:“我想我不久就会看到你妈妈了。”
养父说得很平淡,但这句话就像一个闪电钻进了他的脑海。这就好像算命先生对你说你今年犯煞一样。养母江笑月死时的情景顿时就跃进了他眼帘;地上一摊血和豆腐样的脑浆,一只脚搁在草地上,一只脚搭在阴沟上一一这只脚上没鞋子(鞋子掉进了阴沟里),-只绿色起红花边的袜子上,脚踝处烂了个硬币大的洞,一只百足虫在那处洞上爬着,寻找深入进去的入口。这个形象在他脑海里存放了近二十年了,就如一颗钉子打进了他的头颅骨,永远也拔不掉。“爸爸,别讲这种话。”
他难过地说,“您会康复的。”
养父咳声嗽,“我在这个世上呆的日子不会多了。”养父说,“这我自己清楚。”
“爸爸,哪个也不会清楚自己的日子。”冯建军安慰养父说,“您不要这样想。”
“你还好吗?”养父问他。
他本来想说不好,但他说:“我很好,不要您操心。”
“你好,我就放心了。”
“爸爸。别说这种话。生活还长得很呢。”
“我知道我的日子不长了,”养父苍老的脸上布满了凄然说,“这几天,你妈妈经常到我梦里来说起你小时候的事呢,问这问那。”
冯建军又是一惊,心想养父在世上的日子可能是不多了,因为死人开始频繁地到他梦里来找他聊天了。“爸爸,您不要说这种话。”他动情地说,“我还没有报答您的养育之恩……您至少还要活十年,让我好好服侍您几年。”
“你是个品质好的青年,爸爸没有享福的命。我倒觉得,我在你最需要人关心和爱护的时候,我没有照顾好你。爸爸觉得对你不住。”
“爸爸,您别说这样的话。
父子两人说了气这样的话,益阳伢子走了进来,穿着一件日本花衬衣,下身一条牛仔短裤,一副身体很结实的样子。他脸上是一种干巴巴的严肃,就跟泥巴做的人样。“我找了你好几次。”他说。
养父觑着他,养父不认识他。冯建军对养父说:“我的一个朋友。”
“我下午在街上碰见李跃进,”小易说,“刚才又碰见了张小英。”
“莫在这里说。”他打断小易的话说,“我们出去说话。”他扶着养父躺下,把枕头放好,让养父的头枕得舒服点。接着他领着小易走了出来,走到离病房较远的大厅里的一处窗前,他看了眼窗外的花坛,那儿菊花开得正旺,红红绿绿一派艳丽。“烟在耒阳被没收了。”他掉过头来望着益阳伢子说。
“我不管,这是你的事。”小易是来要回他的钱的,说话很生硬。
冯建军盯着他,心里想这真是个杂种。“要背时大家一起背时。”他这么说了句。
“没有你这种说法。”小易说,“我是在你手上购烟,是你赚我的钱。我并不是托你到广封搞烟,这点你要搞清楚。如果是我托你到广州搞两万元烟来,那我认栽。
我是在你手上进烟,你要赚我的钱。我们并不是合伙做生意,而只是买卖关系。”
“烟被扣住了。”“那不是我的事。我的事是,你把两万元烟给我,要不就把钱退给我。”
冯建军瞪他一眼,火道:“没烟。”
“那你就把钱给我。”小易提高了声音,“你想吞我两万块钱,没这样的道理。”
“我吞你一筒卵。”冯建军不想再解释道,“我没钱。我的钱都日进去了。”
“我不怕你恶,朋友。”小易冷冷一笑,很坚决地昂着脸,“人在世上要讲个道理。
道理在我手上,随你好恶我都不怕。”
“我恶你做什么?”冯建军说,不屑地一笑,“我只是告诉你,我没钱把。要背时大家跟着背时。我有钱我会把你,问题是我所有的钱都日进去了。”
“那是你的事。”
“你这杂种有蛮不带爱相啊。”冯建军又火了地瞪着他。
“我要我的两万元,你的烟被没收了是你的事。”小易把这件事分得很清楚道。
两人站在窗旁说了很一气,最后小易说:“反正两万块钱我是要的。你讲道理不过。我过几天再到你家里拿钱。我今天还要赶回益阳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