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工作中,秦雄的人事大权和财政权大权实际上都被端掉了,只剩下编务这一块还掌握着话事权。新来的入侵者仗着老大的威势,个个都是牛气十足,唯独在秦雄面前还算毕恭毕敬,不敢大声说话。秦雄在他们面前自然不肯放下老大的架子,除了有时对龙江点个头之外,对其他五位都是不理不睬。在每次的编务会上,他也不会给两位新总编助理多少说话的余地,翟波毕竟是个中文讲师,对报纸编辑还有些见解,可秦雄也免不了对他讽刺:“我们的报纸毕竟不是办给青年学生们看的,你可不要按学生作文的眼光去评点新闻啊,翟老师。”金宗人的新闻基本功实在是糟透了,可他也总喜欢装腔作势地卖弄自己,话总说不到点子上,秦雄对他这个省报校对员更是极尽刻薄和挖苦:“你这个省报来的办报精英是怎么搞的嘛,怎么你把关的版面还会出现错别字?采编问题的大事你就别指手划脚了,今后你只要把好错别字的关就算尽职了。”两位助理知道搞辩论不是总编的对手,只好暂时忍气吞声,在编务会上“助理”的勇气也越来越小了。只有在这样的场合,秦雄的领导当得比以前还牛,成了真正的一言堂。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秦雄的忧虑和顾忌反而越来越少了。对郑仲尼,他也越来越不把他当顶头上司看,有时人家跟他主动打招呼,他也装着没看见,在大小会上,郑仲尼越是夸夸其谈,他越是把自己的反对意见写在脸上,有时实在听不下去,就干脆玩起其他的小动作,或是玩手机发信息,或是专心地拿起报纸来看,甚至装着接手提电话提前退场。
秦雄的工作态度越来越消极,慢慢地什么都变得无所谓了,原想着去说服老张和胡冬、胡玫他们一起联合对抗曹营,可后来也干脆懒得去做了。就像曹操已经占领了大半壁江山,他虽然不甘心束手就擒,可已似乎预知了事情的结果,便不再打算主动去联合东吴,只想以小小的蜀军拼死算了。
胡冬却在这时主动找上了他。不是来秦雄的办公室,而是打电话又把他约到两槐居去恳谈。胡冬开门见山地道:“那个杨朝辉太不象话了,仗着他那个舅子社长得势,根本不把我们老同志放在眼里,最近他搞了个改革方案,把我们以前的成功经验都统统否定了。”秦雄道:“是吗?”
胡冬道:“我们的画刊和旅游、汽车、健康专刊的广告代理制运行成不成功,这个谁人都清楚,可新方案第一个就说要推倒重来,我看他又是要安排自己什么亲戚朋友插进来了,这次丁当们肯定是要被挤掉了。”
秦雄想起两个月前胡冬还在跟钟义一起谋划排挤自己,很是不悦,但表面上不露声色地道:“这个可以跟他把道理讲明白嘛。”胡冬道:“讲不通,跟他没道理可讲,最可气的是,他还说广告任务定得太低了,要推翻年初定下的方案,上星期一下子又进了好几个业务员,下一步还要不断往部里进人,说是要增加业务员队伍的力量,重新根据地域划线制定各个业务员的业务范围。”
杨朝辉的动作这么大,令秦雄也很吃惊,他拍案道:“扯谈嘛,什么狗屁助理!那你和志高不知道联合起来对抗他?”胡冬无奈道:“志高这个人啊,不是我说什么,完全没有是非观念,他早跟杨朝辉搞在一块了,什么事都不经过我直接向他汇报,这样搞下去很危险哪,广告部的前途就要葬送在他们手里了。”秦雄道:“乱世出奸人,果然没看错他,以前他也没少打你小报告,可我早从心里讨厌这人了。那其他业务员们的反应怎么样?”胡冬道:“人心早乱了,个个知道朝不保夕,都敢怒不敢言了。”
秦雄仿佛看到了一线曙光,道:“那怕什么?你知道该怎么做的,群众的力量是强大的嘛。另外,你跟胡玫也该搞好团结,毕竟你们都姓胡嘛。”胡冬道:“这个我知道做的,可秦社你也不能任他们这样胡来吧?毕竟你还是总编啊,他们这样做哪把你放在眼里?我们底下人都看不过去呢。”
第一次看见胡冬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也这样六神无主,秦雄却装出了成竹在胸的样子,端起酒劝慰道:“来,喝酒,困难是暂时的,他们遮不了天的,报社还有那么多兄弟,市里头也不是他姓郑的才有人嘛。”
胡冬也像看见了希望一样振作起来,断然道:“有你这棵大树在后面撑着,我就无所畏惧了,你要硬起来!他们这样不尊重我们老同志,过河就撤桥,那我也不会让他们好过,我跟他们斗到底了,也让他们真正认识一下我胡冬!哈哈!”
与胡冬恳谈之后,秦雄又重新振作起来精神。虽然他内心清楚,与胡冬这样的人搞政治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迫于眼下斗争形势需要,不得已而为之。他认真地分析起逆境中的有利因素来。区碧玉与梁国花两位大臣的处境跟胡冬一样,也被架空起来,毕竟是女人,利用她们也难掀起什么大的波浪,莜青也是一样,但他们的心还是向着自己的。钟义状告自己有功,自己没上得去,又一心想讨好新主子,秦雄原以为这次他的人会得到重用,可从目前的安排来看,新的主子也如当初私下里说的那样并不相信他,他失算了,胸中一定也窝着气;他纠合的那帮人都是些势利眼,像志高那样迟早会改投新主子的,还有罗军,因为一年来跟自己贴得紧,钟义在告状反水的时候也没再拉上他,而他现在是两头不讨好,社长助理龙江把秦雄给他那点吃喝的特权也给剥夺了,他的心目前还明显向着自己,私下里说了不少钟义和郑仲尼的坏话,也还是可以利用的。
目前秦雄仍牢牢把持着编务这一块,尤其是快报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可以暂时安身立命的根据地。快报的六十多号人都是他亲自带起来的兵,革命精神极强,老张这个后来加入的老兵也跟他站到了一个阵营中,明摆着也是要跟郑仲尼决战到底的。或许郑仲尼也是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对于快报还没敢安插进一个人来,那个助理杨朝辉敢动胡冬也不敢惹胡玫,快报的广告也还是独立运营,秦雄也能够作得了主,快报的财务独立核算,秦雄签了字就可以着数。这么认真一分析,秦雄觉得自己的主力军虽然受损,但斗志还在,握在自己手里的快报军团也还未打出去,加之胡冬那里又孕育着新生的革命力量,随着革命形势的不断变化,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说不定自己今后还可以卷土重来,心中更是坚定了革命信心。
眼下的情况是,只要联手老张,自己就稳住了阵脚,等喘过气来随时就可以反戈一击。他准备找老张好好谈谈,振作起来的秦雄依然是威风凛凛的大总编。中层干部里就只有志高和安国心公开叛变投敌了,绝大部分同志还是好的,范漠、熊力、雷建中那些人虽说历来是反秦派,但也还未见反水迹象。
志高的投敌动机还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被压抑得太久了,而且其人确有真本事。可安国心这人就太无聊和愚蠢了。这些年来他真像一只没有正常思维的恶狗,谁能给他一块骨头就摇尾巴,叫他咬谁他就咬谁,哪怕这人是曾经养大他的主人,结果咬来咬去,谁都不肯收留他了,他便不时会惶惶如丧家之犬。眼下遇到一个新的主子,他便又蠢到以为又有依靠了,果然,新主子扔给他一块骨头,他又乐得屁癫屁癫跟着主人摇尾巴,并对旧主人狂吠乱咬了。而新主子是个如此精明的人,他真的会收留他并把他养成心腹狗腿子么?
郑仲尼扔给他的这块骨头是一个精神待遇,虽然同样没让他参加班子会,可给他落实了党支部副书记的政策,难怪他近些时来精神抖擞,走起路来也威风八面,尘埃尽扫。新班子调整,他未能如意地当上原先他所吹嘘的高层副职,一连两月萎靡不振,像死了娘亲似的,说话都不敢大声,对谁都赔着笑脸。而这一天,他终于又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党员大会主席台上,西装革履,还特别吹了个亮光光的发型,配上那端端正正的国字脸,与五个班子领导并排坐在一起,就他最显得像个首长。
会议主题是先进性教育的全体动员。按照议程安排,钟义作主持,郑仲尼与安国心二人作主讲,不但传达了上级有关精神,布置了阶段性工作任务,还分别谈了对党员先进性的理解和自身的感受,对照自身引经据典查摆问题,谈得头头是道,讲得一身正气,让人不觉回想起以前那些革命战争片中的光辉人物。二人都多次引用了“马列主义******思想”和“吃苦在前,享乐在后”这些革命口号,秦雄在一旁听着,忽然想起最近在网上看到的一个笑话:某地检察院反贪局引进了一台美国产的测谎仪,对最近逮住的一批贪官进行测谎试验,可大部分贪官在面对问话说谎的时候,测谎仪的指针都表现正常,而有一个贪官终于坦白交待说了真话,指针马上就剧烈地摇摆起来,显示了相反的结果;这一现象说明,当大家都不说真话的时候,说谎者也都心安理得地说谎了,而有人终于鼓起勇气讲出真话,说话时反显心慌意乱了。眼前这两人就是这样典型的说谎者,他们的所作所为台下人都再也清楚不过了,可他们那一串串的谎话说得是何等的心安理得和正气凛然啊!
安国心今天的表现最过头了,好不容易又逮着了这个居高临下地教育大家的机会,他讲了一个小时还不肯罢休,后来,还出人意料地把话锋一转,第一次公然在数十人的大会上把矛头指向了秦雄,说道:“我们有的共产党员啦,受到党的教育这么多年,才学也不浅,党和人民对他的待遇也不薄,可是他呢,不但不知感恩,反而对一时的个人得失斤斤计较,甚至跟关心爱护他的上级组织和领导唱对台戏。这种态度是不端正的,这种思想是很危险的,不但起不到党员的先锋模范带头作用,反而连普通党员都不如……”
不待他发挥完毕,秦雄气得失去了领导风范,陡地站起来,一下子俯身过去从他面前抢过话筒,咬牙切齿道:“搬弄是非者,反而说人非。这句古训说得可真精辟啊!还有一句古诗:癫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这句话用在刚才这个讲话人的身上,也是最适合不过的了!你他妈安国心是什么货色?诸位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农夫与蛇的故事我也不用说了。党员会这么圣洁的场合,哪容你蛇毒小人如此饶舌!”话音刚落,台下发出了很多嬉笑声。
安国心一下子乱了方寸,手足无措地对着郑仲尼嚷叫道:“看嘛,看嘛,就经不住批评嘛,哪里是一个党员嘛,还骂人呢……”
沉默一阵之后,台下忽然站起一个人,是刘梦龙,他满眼喷火地指着安国心道:“你姓安的哪里算是一个党员?你他妈人模狗样地坐在台上,简直是我们全体党员的耻辱!你吃吃喝喝贪污公款查有实据,不把你清扫出去,哪里谈得上保持党员队伍的先进性和纯洁性,还有脸面来教育大家,实在厚颜无耻,真是党的悲哀啊!”台下又是笑声一片,且有人拍起了巴掌。
秦雄恢复了常态,趁此又来一句:“看吧,听吧。人欺我自有众欺之,我不欺人;君子可欺以方,惟小人可罢矣!”新来的管理精英们个个面面相觑,郑仲尼生怕再斗下去连自己也下不了台,连忙站起来道:“各位,不要激动嘛。今天是教育动员会,不是辩论会,下一阶段查摆问题时大家可以辩论,今天就到此为止,散会!”
秦雄知道,这次安国心在会上有如此针对秦雄的胆量,必是得到郑仲尼的授意和鼓励的,回忆起他在几月前对自己说过的“让我今后坐主席台吧,我会一辈子感谢你的”这句话,他肯定也如此向郑表白和乞怜过。而今天他终于坐了一回主席台,竟大放厥词,说明这一荣幸和待遇不是凭空得来,肯定是有条件的幕后交易。而不管怎样,他这一交锋就败下阵来,输得那样惨,输得让他的主人也丢尽了面子,才明白文人大总编的一张嘴也不是吃素的,且大总编的实力仍是强大的。会场上群众的表现也说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虽然没有说话的机会,但同样以嬉笑声和掌声向秦雄表示了声援,说明郑仲尼之流不得人心,安国心这个寡廉鲜耻的小人已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后面的事实也证明,安国心终于为他的这一次荣耀和猖狂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那天在台上一个小时的演讲,成了他党员生涯的最后一课。